【十】
办公室里,福泽谕吉放下了电话,闭着眼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奈奈子被带回侦探社的第二个星期,十多天前的那起杀人抢劫案警方那边也已经结案了,唯一遗留下来的问题,就是作为其中一名犯人女儿的奈奈子。
虽然说乱步和国木田那天就这样直接把奈奈子从现场带走了,但怎么说也是个六岁的、活生生的小孩子,而不是什么不必在意的杂物,作为侦探社的社长以及乱步的监护人,福泽谕吉也只能像是往常一样,认命地给乱步收拾“烂摊子”,在乱步闲着逗“新女儿”的时候,和警方沟通后续的问题。
毫不意外,正如国木田当时从青木警部口中听说的那样,奈奈子的那位远亲叔叔并不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且不说他与奈奈子的生父关系不好,光是“杀人犯的女儿”这样的一个名头,就足以让大多数人对奈奈子退避三舍了,更不必提什么“领养”。
也没法强迫对方收养奈奈子,青木警部只能转而去找了找横滨市内和附近条件尚可的福利院,然后将资料发来了侦探社,让奈奈子自己选择她日后的去处。
带着几家福利院的照片和信息资料,福泽谕吉面色严肃地坐在了会议室的上位,颇为正式地召开了一场会议。
——毕竟是关乎到一个小孩子未来十几年、甚至可能影响她一生的事情。
福泽谕吉发自内心的认为,再怎么重视这件事,也是绝不为过的。
会议桌的两侧,零零散散地坐着神情认真身形笔挺的国木田、拿着一本医学杂志打了个哈欠的与谢野,以及和奈奈子一人拿着半个肉包子排排坐的江户川乱步。
“奈奈子,你那半个包子太大了,肉馅爸爸帮你吃。”
乱步小声地和奈奈子说悄悄话,试图把她手里的肉包子骗过来。
奈奈子看也不看他,埋头一口就把包子里的半块肉馅塞进嘴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才抬起头来,耸动着腮帮子咀嚼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和乱步对视着,仿佛在问乱步刚刚说了什么。
骗小孩失败的乱步只好“哼”了一声,连皮带馅地咬了一大口手里的肉包子,撑着脑袋靠在桌上,吃他自己的去了。
“咳!”
福泽谕吉不得不用力地咳了一声,会议室里窸窸窣窣的声响才终于安静了下去,乱步也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伸手拖了一把坐在他旁边的奈奈子。
会议室的椅子对奈奈子来说有点高了,她都快从椅子上滑下去了。
“这是青木警部挑选出来的几家福利院,相关的资料都在这上面了。”福泽谕吉说着,将面前的照片和文件推到了会议桌的中央,“虽然各个福利院发展的情况都不一样,但都是能保障正常运营下去的正轨机构,我也已经询问过民政部门里熟识的官员,这几家福利院近年来的资质评定考核结果都至少是中上级别,让这个孩子去那里生活,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问题。”
“‘去那里生活’——?”乱步拖着调子重复了一遍社长的话,像是不理解这句话一样问道:“为什么要过去生活,奈奈子在侦探社不就行了,没人照顾的小孩子才要去那里吧?”
“她的生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侦探社可以暂时照顾一段时日,但不可能就这么一直抚养她。”福泽谕吉语气沉静地回答乱步,“这和是不是有人照顾没有关系,而是……”
“有什么‘没关系’的,不就是因为有小孩子没人照顾所以才会需要福利院吗。”乱步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扭过了头,一副全然听不进去社长说的话的样子,“有人照顾所以就不需要福利院了!就是这样没错!”
他捡回来养的小萝卜头凭什么要送给别人养,而且还是送去福利院、让奈奈子要和一大群跟她一样的小屁孩一起给别人养,他又不是捡了棵大白菜回来,才不是谁想要就能随便拿出来给别人的!
再说了,让奈奈子去福利院的话,他岂不是就不能当“爸爸”了!
“问题不是在于……”
福泽谕吉还想再说,但是乱步已经孩子气地捂住耳朵,抗拒地嚷嚷了起来。
“我就是奈奈子的爸爸,有爸爸的小孩子就不能丢去福利院!所以这个提议驳回!”
他这副拒绝沟通的样子让福泽谕吉感到头痛起来,一旁的与谢野和国木田都没有插话,这显然不是他们能够发表意见的话题了。
乱步是从十四岁起,就被社长捡到,“养大”到如今的了,这种“父子”争执的时候,即使是和他们关系也很亲近的与谢野,最多也就只能事后劝劝架。
眼见着乱步是说不通了,福泽谕吉只能把视线落在了奈奈子的身上,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关于奈奈子自己的事情,乱步的抗议其实也并不能影响到什么结果。
“奈奈子,你有哪家看起来喜欢的福利院么?”福泽谕吉单刀直入地问她。
回答他的是奈奈子略带迷茫毫无表情的一张小脸。
【……他们在说什么?】
既看不到桌上资料、他们刚才的那一番对话又语速很快句式复杂,奈奈子并没有搞明白他们讲了什么。
她在福泽谕吉如有实质般锐利的目光下,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慢吞吞地吃着。
福泽谕吉:“……”
她又咬了一口。
福泽谕吉:“……”
第三口。
福泽谕吉:“……”
奈奈子把包子吃完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胳膊撑着桌子,想要去拿对面的抽纸,摇摇晃晃像是马上就会摔下来,与谢野连忙帮她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看着奈奈子抓着纸巾擦干净了嘴巴,然后乖乖地坐了回去,福泽谕吉心下微松。
【看起来胃口很好,应该很快就能把身体养好了。】
他欣慰地在心里想……
——不对、他在想什么东西。
福泽谕吉及时打住了脑子里奇怪的念头。
他放慢了语速,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些,重新问了一遍奈奈子:“这些福利院,你想要去哪一家?或者是都不想去么?”
奈奈子扒着桌子,探着脑袋挨个看了一遍摆在她面前的两排照片,脑子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福祉施设】就是【福利院】的意思。
这个词语对于小孩子而言太过陌生了,以至于她要花好久才能从记忆深处把它扒出来。
“不想……去。”奈奈子努力地用自己贫瘠的词汇量,拼凑出句子表达自己的意思,“有爸爸,不去福、福施……福祉设……”
【福利院】太难念了,她磕磕绊绊半天都念不清楚,又伸手去拉乱步的披风:“……爸爸。”
乱步立刻像是揣零食一样把奈奈子揣到了怀里,脑袋一扭,一副坚决不会听社长的话的架势,像是个被抢了玩具就气呼呼的小学生。
福泽谕吉看着他们,脸上仿佛是带着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面具,面无表情地无声沉默了良久,直到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那张威严慑人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他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都回去工作吧。”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乱步立马就揣着奈奈子跑出了会议室,好像只要慢一秒,社长就会改变主意,把奈奈子“卖”到福利院去了一样。
“如果不是爸爸的话,你就要被丢到福利院里去了,知道了吗!”
自认为完美履行了作为一个好爸爸的职责,乱步狐假虎威地吓唬完奈奈子,就开始理直气壮地索要来自女儿的回报。
“所以下午要去咖啡厅买蛋糕和橙汁感谢爸爸,记住了!”
奈奈子咬着手指头,仰头看着他,慢吞吞的“噢”了一声,才把乱步给她下午去买蛋糕的零钱塞进了小口袋里。
她趁着乱步在打游戏,没人注意到她,跑到办公区的侧门前,踮脚转开了门把手,从门缝里钻了进去,咚咚咚地跑过不长的一小段走廊,然后停在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
再次费力地踮起脚,奈奈子伸手够到了门把,往下一拉,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了。
奈奈子偷偷地从门缝里探进了她的小脑袋。
她的个头很矮,小小的一只扒着门缝朝里看,但也依然半点都藏不住。
坐在办公桌后,饱经训练五感灵敏远胜常人的福泽谕吉几乎是在她拉下门把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
“进来。”
他沉声道,看向了被打开了一条缝的门口,奈奈子露出了半个小脑袋,卡在门缝里,听见他叫进去,才钻进了房间里,跑到他的办公桌旁边,踮起脚扒着桌沿,睁着一双黑漆漆没有神采的眼睛,仰头看着他。
福泽谕吉低下头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意识到如果他不开口的话,奈奈子可能会就这么一直不作声地和他继续互相盯下去,于是他只能率先开口了。
“有什么事情吗。”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有压迫感,但效果并不明显——倒不如说是毫无效果,不必说是普通的孩子了,即使是年纪稍轻些的少年少女,在听见有个大叔用这样的语气和他(她)说话时,大概都会两腿发软得想要立刻跑走。
但是奈奈子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她只是张开嘴巴,磕磕绊绊地开口了。
“不想去福、福利……那个地方。”她说的很吃力,一两个音节间就会突兀地停顿一下,好像是个不会说话的外星人,“不要、去。”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福泽谕吉回答她,他习惯于简洁明了的话语,一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句客观陈述的话听起来像是硬邦邦的有所不快,但好在奈奈子的日文也很烂,没有意识到这种微妙处的措辞。
他这么对奈奈子解释道:“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用觉得……害怕。”
他本来想说“担心”的,但又想到奈奈子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于是改口成了大约会更符合她这个年纪情绪的“害怕”。
奈奈子消化了一下他的话,停顿了好几秒,才再一次开口说话:“乱步,当、爸爸……当我的、爸爸。”
福泽谕吉以为这只是一个陈述句,但他又听见奈奈子说完后,又接着往下说道:“不可以、吗?”
他斟酌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奈奈子的这个问题,心中反复衡量后,才慎之又慎地开口回答道:“这并不……符合规定。”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着它自身的规则,譬如在学校时就要遵守校规,在侦探社工作时则要按时上班,但是在学校和侦探社的规则之上,还有着凌驾于他们的、更高的一种规则。”
福泽谕吉耐心地对奈奈子解释着,从“最基础”的地方开始,奈奈子努力听着他说出的话,理解起来有些困难,不管是词语还是语法都好深奥。
“那凌驾于这些规则之上的规则,叫做‘法律(ほうりつ)’。法律就是这个国家最高等级的规则。”
奈奈子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
【ほ、ほうり……什么东西?】
最关键的那个词语没听懂,完了,这题听力0分。
她的眼里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但是福泽谕吉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继续和奈奈子解释。
“法律是一个国家所有人都必须要遵守的规则,因为这个规则的规定,如果乱步要收养你的话,你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必须要在四十岁以上,但是乱步只比你大了十二岁,法律不会承认你们之间的监护关系。”
“而且,按照法律的规定,二十岁才算是成年,也就是达到二十岁,才能算是一个‘大人’,乱步还没有成年,未成年也是不能作为监护人的。”
【四十……十二……二十……什么的……?】
一堆数字让奈奈子头晕眼花,完全没有听懂福泽谕吉的这几句话。
这一次福泽谕吉看出了奈奈子眼中的一片茫然。
确实,监护、成年、收养之类的词汇,对一个小孩子而言的确过于晦涩难懂了些,而且奈奈子的语言水平甚至连一个正常六岁孩子的程度都没能达到。
【……】
奈奈子踮起的脚落回了地面上,她想了想,虽然没听懂,但大概就是“不行!”的意思吧。
她站在高大的、几乎能把她整个人遮住的办公桌后头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噢”了一声,想要出去找乱步了。
“所以——”福泽谕吉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放弃了再解释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直接说道:“法律上,你的监护人不能是乱步,你的户籍只能先挂在我这里。”
已经转身要走的奈奈子听见他的这句话,站在原地,咬着手指头垂着脑袋想了想。
……更没听懂。
比刚才那几句话还要复杂。
【法律】
【保護者】
(监护人)
【戸籍】
一共就三个短句,听不懂的词汇一句一个,奈奈子迷茫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仰起脸看他。
福泽谕吉:“……”
他沉吟了两秒,换上了另一种最为简单粗暴的回答,低头看着奈奈子,对她说道:
“也就是说,乱步可以是你的父亲。”
终于听懂了一句话,奈奈子盯着福泽谕吉,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
“……爷爷。”
她开口对福泽谕吉叫道。
福泽谕吉:“……嗯。”
奈奈子转过身,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