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以清却在他拜的一瞬间转过身去,“不要同我如此生分。”
话说完,她便带着念念先行离开。
一路上,念念跟在夫人身侧,再一次觉得和自己同龄的夫人完全不像是这个年岁的人。除了相貌和有时喜欢热闹之外,夫人给人的感觉都很老成。
夫人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秘密,念念想,夫人若是能再开心些就好了。
……
大朝会散去后,百官依次从大殿走出,每逢这时,柳安必定是要冲在前面的,可今日不同,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以至于百官谁也不敢先走。
柳安察觉身后没有声响,回头看了一眼,这群人竟还像陛下在时那样整整齐齐站着,他啧声道:“都站着做什么,走啊。”
此言一出,百官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几乎都在等着第一个走的。
柳安轻叹了声气,自己不过是在散朝后走了个神,怎么人都还在这里。他正准备再说什么,只见王泽从人群中出来,笑着说:“柳相,那下臣就先行一步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柳安对他这次的做法颇为满意。
有了打头的例子,其余人也就不干站着了,陆陆续续走了出去。
柳安饶有兴致看着众人背影,唯一让他奇怪的是左相竟然也在人群中。凭着他对崔远的了解,只要是他想隐匿在人群中时,便是要有动作了。
“柳相留步,陛下宣您。”柳安正要离去,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柳安回过头去,正是大太监孙恩德。
柳安微微笑着点了头,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柳安都没有问,陛下找他是有何事。冥冥中,他似乎觉得大雍的帝王有些不甘,但又说不出为何有这种感觉。
红砖高墙,瓦片结实的落在上面。路过的行人匆匆,没有人敢像他一样在宫中这样抬着头。就是这样的宫殿,一个又一个皇子想要一生都在里面。柳安是好奇的,好奇他们是否幻想过自己的江山社稷究竟有多少美景,是否知道大漠边塞之地,滚滚黄尘,不止是黄沙逼人,更有孤勇在其中,又是否知道江南水乡,鱼虾弄藕,酒醉荷塘。
不,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宫墙外的柳絮会随着春风吹进来,只知道茫茫白雪与红墙辉映,别有景致。
但又何止是帝王家,权利对每个人生来就有吸引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柳安,更是没资格说权利不重要。
忽然闯进眼帘的少年浑身充满朝气,一瞬间,柳安便从他的脸上发现了许多熟悉感。
“见过太子殿下。”柳安欠身行礼。
赵臻没有再继续往前跑,遇到柳安对他来说也很意外。父皇忌惮的东西太多了,皇子们和朝臣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赵臻知道,他若是同柳安多说一句话,都会被传进父皇耳中。
“柳相平身。”赵臻道。
柳安抬起头,一瞬间,他想,他和阿竹的孩子恐怕也会和太子一样好看。
“柳相是要去御书房?”赵臻问。
“是。”柳安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即便是对方只说了这一句话,从眼神中柳安也能看出,太子很想同自己有些交集。只是小太子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不敢说。
赵臻又道:“那柳相快去吧,莫让父皇等久了。”
柳安微微低头,再等他抬起头,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一个有些失落的背影。
柳安转过身去,仅一瞬间,他便想到了卢琳。他沿着石阶路往前,这条路卢琳一定走过,那太子在走过这些路的时候又会不会想起自己的母后?
一直到了御书房前,他的思绪才被孙恩德的话扯了出来。柳安微微一笑,等着孙恩德进去通传。
即便是白日,御书房的灯也没有灭过,可从外往里看却觉得十分沉重。和每个帝王在这里时的心绪一样沉重。
柳安双手提着衣袍,头微微低着,缓步向前。
“臣,参见皇上。”柳安躬身行礼。
背着身子的人转过身来,“平身吧。”
“谢皇上。”柳安直起身子后,才慢慢抬头。见过陛下无数次,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人的身影苍老了许多。“
十年前,陛下正当壮年,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柳安上位做了政事堂丞相。当时的柳安对于朝廷对于大雍甚至于对于陛下本人,都是愤恨。数年过去,这种愤恨并未消减半分。而是换做了另外的东西存在。
“爱卿可知道朕找你来所为何事?”说话间皇上转过身子。
柳安几乎是下意识往后了一些,他大抵猜到了皇上的心思,却还是说:“臣不知。”
“哈哈哈。”皇上笑着说:“看看朕的好儿子们,朕还没死呢,就开始想着谁登基喽。”
皇子即位的事情,他听过无数次。但从皇上口中亲口说出时,还是有些不同。
一生无情的君王刚过去自己最好的年华,就被人盯上了位置。可那不仅仅是一个位置,更是他的命还有他这一生都在守护的江山社稷。
而紧盯着的人,都是他的血肉至亲。
“陛下多虑了,陛下龙体安康,何须听只言片语。”柳安知道这些话安慰不了他,但他也只能这样说。
皇上长叹一声气,“爱卿觉得哪位皇子即位合适?”
柳安故意没有直接作答,而是装作想了许久,“若陛下真的要问臣的意思,臣以为,三皇子和七皇子都能担大任。”他顿了顿,果然看见皇上微蹙的眉头,又接着说:“不过,三皇子在一些国事上的见解要逊色于七皇子,且七皇子擅骑射,人骁勇,颇有陛下英年之姿。”
皇上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柳安猜想,他应该是觉得自己私下已经同七皇子交好。
“爱卿以为,太子如何?”皇上又问。
这倒是让柳安有些猝不及防,太子在皇上面前最重要的不是能力问题,而是身份。太子毕竟是先皇后的孩子,卢氏一族被灭后太子迟迟没有被废,虽说有些名存实亡,但总归能看出陛下对先皇后的心意。
“太子性敏,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且腹有诗书,又胸怀天下。”柳安道。这其中并没有夸大,但恰恰因为这样,柳安才觉得太子不适合登基,太子若是登基了只会是个不快乐的君王。
但,这天下的君王本就没有快乐的。
皇上又是一声长叹,“太子像朕,也像先皇后。”
“十年前,卢氏有反叛之心,朕的辅政大臣被朕亲手赐死。”皇上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提过这件事了,或许是从卢征死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朕有愧于卢氏,有愧于先皇后。但是爱卿又能否知道,朕当时也是彻夜难眠?”
皇上忽然停了下来,转向柳安问:“若是这件事落在爱卿手中,爱卿会如何做?”
“臣……”柳安的话像被卡在嗓子里,他嘴角微颤,不知皇上是如何同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更意外的是,一生傲骨从不承认任何错误的君王,今日竟然直接说出了愧疚。
这话并不简单,难道陛下意识到是冤枉了卢氏?
皇上又忽然笑了,“朕自知生性多疑,一生杀过无数人,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朕的江山谁都不会替朕守着,即便是有人推翻大雍,前臣依旧是前臣,只是龙椅换了个人,大雍的掌权者换了个姓氏罢了。”
“多年前,朕扶你做丞相,是看见你满是硬骨。许多事情旁人不懂,但朕知道,你为大雍付出太多了。”皇上一句句说着,这些话到了柳安耳中却并不动听。
柳安只觉得胸口发闷,就因为陛下一句他是多疑的,他一家七十口枉死,幽州无数保家卫国的战士被说成叛军。还有卢相……
可见陛下并没有觉得卢相和众多朝臣是枉死。
“朕知道,朕造了很多孽,错杀很多人。但史官不会落笔,因为只要朕还活着,就没人敢说朕错了。”皇上扬起下巴,摇了摇头,“朕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做君王的,太子,太像朕了。三皇子和七皇子也是如此。”
柳安心中长叹一声,他并不认同陛下的想法,不是说这些皇子都太像他了,而是只要生在皇家,必定就是这样的人。
“一切还等陛下亲自定夺。”柳安只能如此说。
“罢了。”皇上摆摆手,看来柳安今日不会说出自己想听的话了。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柳安知道陛下想要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但他不愿,便装作不懂。
“爱卿回去吧。”皇上叹声气。
柳安却顺着他的意思,走出了御书房。一瞬间,他觉得门关上了,柳安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门还是开着的。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错觉。
出宫的路上,跟在自己身边的太监一句话也不敢说。柳安满脑子都是遇见小太子时的景象,也不愿同人说话。
日色渐退,也该回家了。
……
卢以清和念念回到府上没有见到柳安人在哪,她将买来的东西摆在桌子上,单是看着也不觉得出彩,便想着还是先放在竹子一旁瞧瞧。
柳安养的竹子在书房中,卢以清第一次见到时还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也是能有如此闲情雅兴之人。
书房的门关着,卢以清推开的一瞬间,光落在正中的案上,一旁的竹子显得更好看了。
她走上前将小瓷器放在竹子一旁,或许是太小了,几乎是看不见的。
不过倒是很相衬,也算是让人满意的。
卢以清收了小瓷器,走出书房,她想,一定要让柳安亲手放在这里。
刚出门便碰上了匆匆走来的秀芝。
“夫人,外面有人送来了一件东西。”秀芝手中拿着一个用淡蓝色丝绸裹着的东西,看着扁扁的也不大。
卢以清从她手上接过来,问:“谁送来的?”
秀芝道:“那人只说是给您的。”秀芝可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她能拿进来主要是那人说了夫人的小名。这不只是尊卑问题了,夫人的小名能有几个人知道!
卢以清拿在手里看了看,摸起来像一块玉。只是这长安除了程燕茹、上官青青,还有谁能给她送东西?
“你先下去吧。”卢以清道。她不是故意要逼着秀芝,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这东西并不简单。
“是。”秀芝退了两步,又停住了步子,“夫人还是当心的好。”
“嗯,我知道了。”卢以清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等秀芝走后卢以清也没有直接打开手中的东西,她一路走到正堂,这里离门口最近,等柳安回来能最早将小瓷器给他看。
只要柳安出门的日子,王津也不会在府上,念念帮着秀芝去忙晚膳要用的东西去了,周禾也还没有回来。
卢以清一人坐在正堂,将小瓷器放在案上,她忽然觉得用手中的丝绸盖上也好。
想到这里她便又拿出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
周禾在走到小巷子的时候碰上的丞相,他快步走过去,直接将王津挤在了后面。
王津也不和他争,索性站在了丞相的另一侧。
“你怎么在这里?”柳安问。
周禾没有王津和柳安高,想要跟上他们的步子,周禾需要小跑着,他双腿快速往前,笑着说:“夫人让属下和妹妹去说了会儿话。”
“倒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柳安又问:“今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周禾瞬间想到了皮影戏的事情,但若说这件事真的有什么蹊跷吧,也不见得。毕竟现在的种种都是周禾的猜测。准确来说连猜测都没有固定的人选。索性连说都没说。
“丞相,夫人给您买了件小礼物。”周禾道。
“礼物?!”柳安顿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认真看着周禾,“真的?”
周禾点了点头,“是一个小瓷器。”周禾并不是有意要破坏夫人的惊喜,而是若是早让丞相知道一刻,丞相便能早开心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