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先生这祭湖, 同上回那位大神侍的声势相比可真是逊色得多了。没声没息的, 这地方请个年神还得放炮仗不是?费了老鼻子劲儿, 写完了那两张长纸, 就着烛火在一旁的铜鼎里一烧, 完事。
只灵素看到, 实在在那绘制的过程中, 讯息已经传到护阵上了,烧不烧的倒不算要紧。她心里奇怪这法子是哪里传下来的,燕先生又怎么会的这个。只是又不好开口问, 一问先把自己的底给漏了。
燕先生下来后,苗十八同大师兄便上去扶着他到一旁软榻上坐下了,管家立马端上人参桂圆汤来。又给余者都上了清茶。
苗十八看着燕先生吃了几口汤, 笑叹道:“你这精力竟比年轻时好了!那时候你来这么一回, 都是我们抬你下的楼,现在虽瞧着有些累, 却同寻常相差不大了。”
燕先生放下茶盏笑道:“这却同精力又没什么干系, 我又不是妖精, 还越老越成精了!这里头关着使心的法子, 嘴上说却说不太明白, 总是心里越少造作就越顺当。我这还是不成,真要学好了, 这一回下来该精神奕奕才对。”
苗十八失笑:“要真这样,你干脆整天在这里写算了, 就当同神仙唠嗑了。”
灵素一肚子话却不晓得怎么问才合适, 幸好苗十八没打算把她蒙在鼓里,转脸笑着对她道:“看不明白吧?这才是正本正宗的求神祈福呐!只是这求法旁人都不会,就燕三爷行。且也不是什么都能求的。”
灵素顺着话问道:“那那些围着湖求神的应该也管用吧?都是祈福嘛。”
燕先生笑道:“那个要都能管事就糟了!买伞的求雨,晒盐的求晴,这还罢了;当大夫的想多多挣钱,买棺材的等着发财,你说说可怎么办?神仙都得愁死!”
灵素听了笑出声来,她就觉着那些求神的有时候挺难为神仙的,你们能不能先自己商量好了再说?!
燕先生又道:“我这也不算什么祈福,原是师门传下来的几道符,也不是哪儿都有用的。天下只几个地方管用。从前……从前不求观那里也成的,后来就渐渐没用了。咱们这里也不晓得还能管多少时候。”
灵素赶紧问:“那都能求什么?”
燕先生道:“既是求湖的,自然只能求水相关,能求云求雨求泄洪,旁的也没了。求晴都不成,湖只能管自己的水,天上已经有云有雨在,那个管不了。”
灵素听了面上有些失望似的:“那那些祈福的不是白忙活?”又把给自己看店的妇人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那么些香火银子买点什么不好,都白瞎了。”
燕先生叹道:“这世上的事常是九个瓶八个盖的,顾不了那么周全。若是没有这个神信在,人人都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了,只顾着自己眼前舒服就好,这得多造多少孽出来?如今多少人还是被这个神罚管着,才不敢太过妄为。这个管法可比官府衙门管用多了。官府衙门都得等出了事儿再去追查,还不定能查得到,这个能管到人心里,叫他先就不能做恶事,是不是好?
“可也因为有这个神可信,人又把自己的难处都往神救上靠了。遇上点事儿,先不去想自己还有没有什么法子,不去看看有没有类似情形的人,人家又是怎么走出来的,只一门心思求神去。结果就成你说的那样儿了。神会救世人,也得通过人的手来啊。要不然要你这个人活着干嘛!
“最叫人心惊的还不是这个,却是因为这神本来也没什么人真的见过,就出了许多号称自己能通神的人。反正也没人见过,自然都由着他们说去了。那些本心就要求神的人,寻常求了半天也得不着什么回音,也不晓得怎么求合适,要怎么做才合神的心意。这下遇上这样能开口说话的‘通神之人’了,头脑一热,越发拿他们当成‘真神’来敬着了。可这通神之人通的是不是真神,是不是真的通,又有谁能说明白?
“所以上回你说那个不求观神侍暴毙之事,我才说难。就难在这里了。我们没能耐去证明神到底有没有,到底在哪里,到底怎么才是神认可的对的……”
灵素便道:“既然您能通过神符来求云求雨,可见是真的有神的了。”
燕先生苦笑道:“这不过是因为咱们如今还不知道究竟原因,才归到了神身上。可到底是不是真的事关神明,照样没法证明啊……”
灵素一想也是,不过既然这人世就是立在“无知”上的,这些东西也不消多说,她只急着要问一个:“那您师门又是什么人创出来的这个。用的人看的人或者不知道,当初创的人想必心里有数的。毕竟这又不是随便能胡乱画出来的东西,瞧着可费劲得很。”
燕先生摇头:“虽是师门传下来的,可到底最初从何而来也说不明白,还有说是祖师梦中所得,能问谁去?当初我们几个人学这个,到底学没学成,只能看谁的有效果谁的没有。我练了三十多年,才在一次半睡半醒时候忽然得了心悟,最后就传给了我。”
这俩人说得有来有往十分热闹,实则各怀心思。一个使劲想要打听是谁弄出这个凡人心念引动灵能的法子来的,另一个则惦记上自己的衣钵传人了。
方才燕先生在前头绘符时,湖儿面上神色莫测,这会儿倒平静了许多,只是不时皱一下眉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燕先生打下来就在看这孩子神情,这会儿问他道:“想什么呢?方才的事情要紧得很,没法儿带着你。你要真愿意学,等再大点儿,爷爷教你。”
湖儿却道:“刚才爷爷画画的样子,很熟悉,我好像哪里见过的……”
灵素心说你都看了几百年了能不熟么……
苗十八乐道:“你这是外行看热闹!就打后头看着跟挥毫泼墨似的,里头的玄机可多了,这可不是你爹寻常伏案写啊算啊的活计!往后要真有缘分,就慢慢学吧!”
湖儿到底记不起来什么,便也没再盯着问了。
倒是下来后,燕先生拿了两本薄薄的书册过来翻给湖儿看,又给他讲解了几章,最后回头对苗十八和灵素道:“这孩子还真是吃这口饭的料。这下别说夫子,便是夫子的夫子来了,老夫也绝不会相让的。”
苗十八听了大笑,回头看一脸无所谓的灵素摇头笑道:“憨人憨福,你只这一个儿子,长大了就是个天大的靠山!”
灵素听了心里直乐,——群仙岭才是自己真正的“靠山”呢!
一行人辞过燕先生要回县里去,临行前燕先生还把那两册书送给了湖儿,又说往后自己十天半个月去一趟县里,就叫湖儿跟自己一天半天的。他在和乐坊也有处大宅子,往后就在那里教湖儿读书。苗十八做主都答应了,灵素反正无所谓这些,娃儿们喜欢什么就学什么,都没关系。
第二天湖儿还惦记要去绍娘子那里,灵素无奈,只好带俩人出门。
走到织院门口,忽见几个人从自家饭庄子里出来,里头一个挺高的个头,灵素一眼认出来就是二牛。便上去打招呼说话,二牛见是灵素也挺意外,笑道:“是婶子啊,我前阵子还去找过您呐!”
俩人让到路边说话,灵素道:“我听说了,怎么了?手头周转不开?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儿吧?”
二牛咧嘴乐道:“没事,我娘都说叫我自己出来找活路去,我哪里还要管家里的事儿。今年插秧我都没回去!”
灵素便问:“那是什么事儿短了银钱使?十两?可不是小数啊!”
二牛呵呵乐道:“那阵子不是下雨嘛,船也少,活儿也少,手头就有点紧。我本来说借一两熬过那几天就成了,结果、结果他们说借钱都是少的难开口,多要点反而能借着,叫我借十两。不过那天您没在那儿,后来有一船急活,大风天也要叫我们装卸,不过工钱给了三倍的。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嘛!”说完哈哈笑起来,挺高兴的样儿。
灵素有心劝几句,可这人世间的事情她也不是忒懂,是不是就真的就要未雨绸缪多攒钱才算正道,不是也有人喜欢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么,既然有那个话,可见也有那个活法,自己倒不便多说。便笑着点头道:“没事就好,我还怕你遇着什么难处了呢。”
二牛笑道:“没事儿没事儿!县城里现在好玩的地方越发多了,我好得很,您不用担心。”
那边几个同他一道出来的在路对过等他,灵素也没别的话要说,冲他笑笑,俩人别过。
这里灵素推了门进去,见齐翠儿就在门边站着呢,看她进来了笑道:“饭庄子上的客人?要问你借十两银子?是不是做什么买卖的?”
灵素看看她:“你做什么去?”
齐翠儿把门一关,挽着她胳膊道:“我什么也不做啊,刚解手回来,听你同人说话的声儿就站着听了两句。你还没说呢!那人是做什么买卖问你借钱啊?多少利息的?还是往后拿货抵?你借给他过没有?靠谱吧?”
两大两小一块儿进了边上的屋里,陈月娘和绍娘子看到了都同灵素打招呼,湖儿同岭儿叫过姨姨之后就又牵着手往那堆织机配件边上去了。
这屋子这边宽敞点,就坐了她们三个人,还堆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边上立着个架子,上头都是各样料子。另一边就都是按排放的织机,只留了过道。
齐翠儿正要再问,灵素就把二牛的事情一说,陈月娘和绍娘子都笑起来。她们方才是听见齐翠儿那一通问的,陈月娘道:“翠儿如今想钱想疯魔了,什么东西都能想到利钱啊抵货啊买卖什么的,我们都被烦得够呛,你不要理她就好了。”又回头说齐翠儿,“我们这样知道你的,晓得你是想找挣钱的路子呢,不晓得还当你打听人什么呢!”
齐翠儿这回听明白了啐一口道:“原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玩意儿!我打听个什么!“
陈月娘笑道:“这句一骂可更像那么回事儿了。”招得绍娘子也笑起来。
灵素替二牛鸣不平:“人家是扛大活儿的,好吃懒做可真说不上,就是花钱没什么节制。多的时候一天能挣四五百文,结果十来天没活儿就连饭钱都掏不出来了。”
齐翠儿冷笑一声:“戏文里那么些词儿都是替这样的人写的,‘想当日,肉堆满桌鱼满肚,谁曾料如今,缸里无米饿断肠。’这样的人就是天生捱苦的胚子!你还上赶着问去,要我说啊,趁早离远点儿,见着了都当不认识才好呢!就作呗造呗,脚下一个打滑,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月娘怕灵素听了不快,忙道:“她这嘴寻常就没什么好听的,这回白打一回算盘,更把火气都撒人身上了。你休要理她。”
灵素不以为意,只叹道:“他们怎么就不能像你们这样,把日子越过越顺遂呢。老叫人看着拎着心似的。”
齐翠儿还不依不饶:“少操心吧!人家觉着自己的日子舒坦得很呢!刚不是还在你们饭庄子上吃饭了?过两日再把三凤楼裕祥阁德裕楼都吃个遍,精打细算都是没本事的人才过的日子!钱难倒是省出来的?会花才会赚呢!呸!”
这几句话众人都是听惯的,从前齐翠儿就老学,那原是闵子清口头常挂着的说法。这下更晓得她气从哪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