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这会儿觉着自己是不是入世太深了, 才会过得越来越像凡人。凡人是不知来不知去, 不知从前亦难知往后的。自己如今也一个调子了。——那护阵倒底为什么坏的, 要怎么修复, 为什么这修缮期限会日渐紧急……她也全无头绪。而偏偏这个, 才是她下凡一回真正非管不可的事情。
如今方伯丰几乎天天在家, 反正灵素现在是“真人”过日子了。只看她一会儿一盆衣裳一会儿一篮子菜地前后忙活, 倒也不怕方伯丰在家有什么不好施展的。
别的几处太远一时还去不得,沁州却无论如何得过去瞧瞧了。
转天灵素就同方伯丰商量,叫他看一天娃, 她想往山里瞧瞧去。寻常她若去自家山上,或者田里地里做活儿,都是带着湖儿和岭儿的。醒着的话就叫他们在一边的空地上玩, 随他们摸爬滚打去。若睡着了, 也有个带顶的薄毡小房子,带着底的, 一展开就是个棚子。铺条褥子, 两个娃儿睡里头还挺宽敞。
俩娃儿还没有断奶, 只是光靠奶早就吃不饱了。现在一天照着五顿吃, 三顿饭, 两顿奶。身子都挺壮实,只一周多的时候发了一回疹子, 谷大夫来瞧了,只说许多娃儿都有这一遭的, 过两天就下去了, 没什么大事。灵素也一直用神识看他们身上的光流,好似略有蓬勃之意,但并无其他异状,才能稍稍放心。只是自己对这人身病痛的事情也越发上心了。
自己是死不了,可养的两个娃儿和嫁的相公,以及一心疼爱自己的长辈和亲友却都是实打实的凡人。想想他们这忙忙碌碌的一辈子,还要分出这许多精神来照顾关爱自己这“假人”,自己岂能毫无回报?
方伯丰晓得她带娃从来不离身的,这回说叫自己带一天,想是要去深山里。他也跟着去过几趟的,晓得她的能耐,略叮嘱两句也罢了。
灵素早起给娃儿喂了奶,又做好了娃儿们吃的稠粥和软饭,另外一锅酱烧羊蹄放在碗橱里,方伯丰中午热一热就能吃了。这些都准备好,又指给方伯丰看娃儿们能换洗的衣裳裤子和大的尿布,以防方伯丰摸不准他们的脉,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要拉。
真是吃喝拉撒都安排到了,才揣着三分担心出了门。
荡着囫囵舟到了偏僻少人行处,神识扫过确定四下无人,才裹了斗篷收起小船往沁州去。
到了神隐庙,从前旧的那个府衙来人早给拆了,还闹了一通什么妖言惑众的罪过,结果因扒坟的时候真的扒出了神银和乔氏当年的文书,只好把看押待审的又都放了出来。事情传开,信众们更加积极捐钱,又重新盖了这处新的神庙。比原先的还高两层,更加气派了。
如今越发成了远近闻名的灵地,许多人从外地赶来请神许愿,隔一阵子还会请了神侍来给信众特地做法祈福,那就更热闹了。略打听了两句,晓得不久前刚刚京里来人连做了两场大会,这会儿刚消停两天。
灵素对这神庙没什么兴趣,她关心的是上头的那个护阵。
沁州的这个护阵在半空中,在所有护阵中算小的。灵素这回着意用神识相探,发觉其几处阵能都衰微异常,不知是何缘故。又深探去,发觉这护阵也有一个攒物的空间,倒是比遇仙湖底下那个强多了,没那么推来让去的矫情。自己神识一抹,便能直入其中探看。
一看之下心里一惊,这里头许多烟墨样尘土,满满铺了一层,还有些热烫欲化的石头。——想是这地方不甚稳当,下头大概有地朱火,才有此护阵。这些烧融了的石头和烟尘,应是地火上炎时候,护阵有所觉而收入空间的。可再细看时,这最上头的一层尘土同底下的又有些不一样。
灵素忍不住用神识细看,一探之下,那灰蓝色烟尘里竟也满布的杂色光点,叫她不由得想起了鲜石粉同渣水。
心里一动,再凝神细查那护阵,果然感知到它正从所覆区域内凝炼这些东西收进空间,因此域中这样烟尘细布水土半空中,护阵持续发力,使得几处著点越渐衰弱,想来之前的修复期限忽然缩短,大约同这事情也有干系。
除此之外,护阵阵心能量也为什么东西所伤,如今丁点不见罪魁祸首痕迹,只有创伤仍在,灵素细查了半日,也没能瞧出究竟是何东西伤了护阵。
如今已经可以确定,这护阵能量因凝练域中毒物而遭损,自界外引能化用的阵心又不知被何物伤及,才会落到这般田地。为今之计,一要修整因能量衰微而伤及的阵纹,二要助此阵扩展炼毒的能力,最要紧的却是阵心的事情。若是阵心坏了,不能自界外引能,就算阵纹再如何精妙完好,也是个纸糊的灯笼没有蜡,亮不了。
可这阵心到底怎么坏的?灵素有些挠头了。
习惯使然,一边在这里琢磨“神仙”该做的事儿,另一边还是改不了捡东西的癖好。心里还在琢磨,神识已经往那堆得乱七八糟的杂乱空间里胡乱翻捡起来。果然让她寻着一些金银铜铁之属,只是同遇仙湖底的空间比起来可就差远了,看来这护阵同人一样,按在哪个地方,这差距可就大了……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三根金箭散落在黑灰烂石间,这东西好像哪里见过的?
神识一动,灵境里也起来了两根,细比一下,几乎一模一样。
想起来了,这东西还是上一任知县大人同知府大人一起在遇仙湖做那个不伦不类的官祭时候,弄什么抢金箭的事情,被护阵收进空间的。那么,这里的三枚又是怎么来的?
灵素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想起这神隐庙的事情,里头似乎也不少官府的事情。又想到之前遇仙湖和端阳梦,那知县大人是端阳之后忽然性子大改,一心要做起青天大老爷来。那位知府大人呢?如此行事又为的哪般?
一时不得头绪,想着要回去好好问问苗十八这些事情的原委究竟。
既来了,虽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毁了阵心,阵纹能补的还得补上一补。因怀了要将护阵炼毒化毒的能耐提升一层的念头,她这修补的时候可就比照原样刻画麻烦了许多,神识耗费亦大。等补到神识只剩一线,勉强还够撑着斗篷和靴子的时候,也才补了百之二三的样子。
收了神识,前后看看,只好叹气。若是叫上头的大能们来,这不过一念间的事情。可那样人物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微末小界里来。能来这里的,偏是自己这样一个不中用的神仙。仗着灵境之利,这神识的能耐在凡间用用是厉害地很了,一碰到修界的事情,立时就现了原形。
好在这一回补百之二三,多来几回,一两年也尽够补完,还有两处就算远些,到时候娃儿们大了,自己神识再突破几回,大约也花不了十年。那一百八十年的期限,绰绰有余。
从护阵里出来,刚要往德源城去,想想又转进神隐庙去了。
上回来的时候,这神隐庙还是个有些陈旧的地方,不时有人求神烧香,不过零零散散的。这回大变样了,主殿边上修了许多大空屋子,里头都是成群结队的人在那里呆着。一时嘈杂一时安静的,不晓得在弄些什么。
灵素心里觉着那阵心的损毁或者同这神隐庙有干系,只是前后转了两回也没觉察到什么厉害的波动,便也只好作罢,安生回去了。
方伯丰哪里晓得自家媳妇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还问起山上的情形,灵素在山上绕了两圈,也不怕答不上他的话。
从渣水稻又说起天女散花稻的事情,灵素道:“我看你之前料的十有八/九料着了。如今我把种它和种旱稻的两块地都重新做了垄种上了麦子,且看看明年的长势……不过,就眼前看着,种它的那块地就悬。我可是特地用了鸡鸭窠粪打的底,照着老里长说法,这鸡鸭窠的肥是长肥,能长四五年的地力呢。可现在瞧着好像连一茬麦子都支撑不了似的。幸好没多种,要不然得毁多少田!”
方伯丰点头:“我看别处也有类似这样的话传出来了。去年才传出的稻种,都是今年种的,这稻在地时间又长,到底对地力如何,明年就都见分晓了。”
说着话方伯丰就要张罗做饭去,灵素拦了道:“咱们晚上去楼里吃吧。正好师父和大师兄也有两日没见着湖儿和岭儿了。”
方伯丰看看她:“你坐着不用动,晚饭我来做好了。”
灵素嘿嘿一乐:“看你!难道我就是图口吃的去的?我还有事儿想问问师父呢。”
这么说了,那只好听她的了。
俩人等湖儿和岭儿睡醒了下午觉,一人一个薄绵斗篷罩上,抱着往三凤楼去。
苗十八一看他们两个过来,拦着道:“别给娃儿们脱大衣裳了,走走,家去说话去。这天儿晚上风大,这里离你们那儿太远,还是家里去便当。”
说着话又叫一个管事过来,摸出一个小元宝放桌上道:“叫掌柜的备一桌中席送我家去。”
管事的赶紧答应一声,苗十八才打头出了门。
三大两小都上了苗十八的车驾,往和乐坊去了。
灵素乐道:“师父,这就不要我做饭了?”
苗十八瞪她一眼:“你这都巴巴跑楼里来了,我要你家去做饭去,还不晓得你怎么耍赖呢,趁着花银子买点清静吧!”
方伯丰听了直乐。
到家上了茶,苗十八一手抱一个往自己腿上一坐,拿了两块金糕递娃儿们手里,才对那两个道:“我正想寻你们说话,如今这楼里生意也越来越火,人进人出的,说法不便当,还是家里踏实。”
方伯丰知道苗十八交游广阔,如此郑重,想必是要紧事,自然洗耳恭听。
苗十八却先问他:“又是一场春考了,你是铁了心要在县里干了?”
方伯丰点点头:“我那新粮作的记录才三年,还差两年才能看出点东西来,要是去了别处,这三年就功夫就打了水漂了。”
苗十八点点头:“这样也好。如今是越发不太平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蹦跶。你在这里,我也方便照看,也放心些。”
方伯丰笑笑:“我们先前分的一座荒山,灵素在上头花了许多心血。如今在县里住着,她还三不五时地想要往山上住去,若去了别处,可没法办了。”
苗十八乐道:“你就不能太惯着她。”
灵素全没听明白这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儿。
苗十八这才道:“还是那升官发财稻的事情,上年出来了这个稻种,许多地方都赶紧种了。如今已经有几处大商行联手要做这个市。这米到时候不定要卖出什么价儿来。你既往后志在农务上,这东西可得心里有数才好。”
方伯丰皱起了眉头,苗十八叹道:“这回什么渣水稻弄得雷声大雨点小,那位心里肯定不舒服。尤其这回联手做市的大商行,里头倒有一多半是之前叫他请了来德源会的,不晓得到底多大交情。
“今年上头几个阁老都欲告老隐退,顶上一动,底下就得跟着动。错过这一回,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这样机会,这位又是热衷权位的,肯定得有动作。偏又是农务上的事情,难免最后还要跟农务司对上。老司长是不怕,他大不了一走了之,你这府学里下来进的农务司,起手最低也得是个管事,要怎么办好,心里得早做打算。”
上回的渣水稻,看面上的人只看个虎头蛇尾的热闹,方伯丰这个知道内情的,晓得能这么轻易完事,得有一多半是因为老司长给司农院写的信。常人说起来,总以为有理走遍天下。却不知道这世上的理要做成事,都得经过人的。若是一线路上全是同你的理反着的人,你有理也没用。
苗十八是担心他这回一进衙门,正要对上这件事儿,一个不小心就是个钉子,到时候惹了上官不喜,三五年没声没息就过去了。可要站在上官那一边,却又要同旁人对上,这缝隙怎么走过去,就得看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