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璇是躺着的,她一哭,眼泪就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哭抽了,哽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她的视线却再没有从江彦丞的脸上移开,泪眼朦胧里,她一直看着江彦丞,虽然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轮廓。
这一年多以来最无法释怀的痛楚和罪孽,终于有人告诉她,你有罪,你要承担,你不能置身事外,但是失去一切的时候……有我陪着你啊。
昨晚她以为自己会被放弃,甚至二十分钟前,她还是以为自己会被放弃,因为终于让江彦丞看到了她最阴暗的一面——背负着一条人命,背负着无法洗清的原罪,怎么还会有人愿意爱着她?
她的面具被摘掉,肮脏的心暴露,可是,江彦丞没有走。
谭璇哭得很大声,越哭越哽咽,路过病房的护士无意间往朝里面瞥了一眼,看到这一幕,顿时敲了敲门:“呃,病人是不是……”
“抱歉,让她哭一会儿。”江彦丞转过头,他西装革履地坐在病床前,看着他的妻子哭得快崩了,却一点安慰没有,还平静且礼貌地对护士说,让她哭一会儿。
啊?哭一会儿?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奇怪,难道是在谈离婚?否则男人怎么能这么绝情?
但是,护士也不好说什么,带着狐疑又把病房门关上了。
护士一走,江彦丞俯身,抽了张纸巾去给谭璇擦眼泪、鼻涕,叹气道:“好了,谭宝宝,再哭头该疼了,人家以为你老公家暴呢,连病床上的宝宝都不放过。嗯?收不住啊,那再哭五秒?老公倒计时啊……”
谭璇摔倒的时候撞破了头,脸上也有伤痕,被眼泪一腌,又疼又涩,江彦丞却真的开始倒计时了:“五、四、三……还能哭两秒,抓紧时间。”
他像个裁判盯着腕表,一本正经地说话。
“咳……”谭璇忍不住笑了一声,只是身体本能的哽咽还在继续。
“不哭了啊?现在不哭,后面不准再哭了,再哭老公不答应了。”江彦丞的手撑在她头顶处,挨得很近,声音温柔,眼神始终带着笑意。
谭璇渐渐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眉眼,忍不住单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一个吻怎么足够表达她的心情?
她在失而复得的惶恐和侥幸中,太想爱江彦丞,吻着吻着,眼泪又滚下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什么了:“江十一……”
江彦丞亲了亲她的舌,缓缓地退开,叹息道:“警告病人,尺度不能太大,小流氓你要饿很多天了,后悔前几晚没好好爱老公吧?嗯?”
“嗯,后悔了……”谭璇抓住他的手,问一句答一句,声音又细又弱又乖。
“唉,这么巧,我也好久不能好好爱我太太了。”江彦丞笑。
他说话时,还摸着她的头,手轻轻地触碰着她头上的白色绷带,皱着的眉头暴露了他远没有看起来那样轻松自如。
“不疼的。”谭璇说,她想起司思早上给她看的那个视频,视频里江彦丞面对媒体时毫不掩饰的维护,他对她的称呼一直都是“我太太”。
真好听啊,“我太太”。
当然,“江太太”更好听。
想到这,谭璇脸上都是愧疚,眼眶又红了:“江十一,我发誓,下一次会照顾好你的太太,让她少一点任性,遇到挫折和困难,多想一想你会难过……”
“嗯。”江彦丞笑,眼神里有欣慰,又补充道:“咱妈也会难过。假如你有事,爷爷奶奶,兄弟姐妹,还有你的好朋友们,都会难过。江太太,你老公虽然最爱你,也会陪你最长最久,但是不可否认,爱着你的人还有很多,这是你老公愿意看到的……”
他顿了顿:“愿意看到你被爱、被保护,更重要的是……自爱。”
谭璇点头,头疼。
“心灵鸡汤不好喝,今天江太太也要喝完。老公的意思是,自爱,就是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是任何情况下最重要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公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妈当年以那样的方式离开,结果怎么样呢?”江彦丞笑,他的脸上没有戾气,眼中还有笑意,跟自己的妻子说话,讨论着他已经过世多年的母亲。
谭璇蹙眉,她伸手摸着江彦丞的脸,她忽然觉得后怕,她已经在后悔自己的不负责任——假如她真的出事了,其余的人暂且不说,江彦丞会不会崩溃?他少年丧母,亲眼看着妈妈在他面前跳楼自杀,要是他的妻子也以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上,他还剩下什么?
“我错了……”谭璇哽了一下,她没有患抑郁症,她的行动尚可自控,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
“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她的儿子和弟弟难以释怀,她的前夫和妹妹出双入对,活成了世人眼里的恩爱标杆。并且,她的前夫对她的儿子说,她儿子所有的苦难都是她造成的,要是她不死,要是她不走,要是她忍耐,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子。”江彦丞的目光有点冷,声音却没多少愤恨,只是平静地描述:“是的,她死了,可是,宝宝,亲者痛,仇者快,不相干的人连她是谁都不会记得,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年,没有多少人记得她了……”
“我……”谭璇摸了摸江彦丞的眼角,然而这个男人没有哭,他诉说着最无助的岁月,却依旧没有掉一滴泪。
“老公这样说,不是要让你陪老公一起愤慨、惦念,只是想以多一点的人生经验跟宝宝讲讲道理。活着,真的不好吗?”江彦丞的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悲伤,“老公当时太小,没有能力保护她,不能怪她。但是,宝宝,老公现在郑重其事地责备你,你就是一个……”
江彦丞话卡在了嘴里。
谭璇眼巴巴地等着他的骂,她早就知道错了,错得很离谱,更明白江彦丞要跟她传达的意思。
她失去过挚爱的亲人、朋友,她就是留下来的那个“亲者”,每一次失去就像被剜了一次心,她怎么能拿刀子去剜挚爱的心?
活着,自然不可能事事如意,但是,活着,还是好的。
爸爸保护着的这个国家和人民,五哥尚未看懂的这个参差多态的人间,还有那个孤儿院的小哥哥在分别时,他对她说的那句磕磕绊绊的话——“好好长大……下次、再见吧。”
爸爸最终不能再继续保护着这个国家和人民,五哥再也不能看懂这人间,那个孤儿院的小哥哥她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临别时他说的那句磕磕绊绊的话,也成了他留在她记忆里最后的一句话。
“我就是一个什么?”谭璇扬起下巴,她眼中噙着泪,唇边却带着笑,声音又哑又弱,她反问着她的老公:“说呀。”
她在等着他的骂。
江彦丞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能骂出来,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居高临下地说道:“算了,骂哭了又麻烦,不骂了。”
“哦。”谭璇笑,还抱着他不撒手。
为了照顾她的身体,江彦丞维持着一个艰难的姿势,才能让她抱得轻松,且不压着她,他的视线里只有她头上的白色绷带。
江彦丞的唇碰了碰那圈刺目的绷带,眉头锁死,他柔声在她耳边问:“宝宝,你说会不会出现什么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你伤了脑袋,一睡醒把老公给忘了?嗯?”
谭璇那种要死要活的情绪散去了大半,再听江彦丞这么说,她的唇角顿时抽了抽,她老公到底是有多害怕,她只是磕了一下头,轻微脑震荡,哪里就那么容易失忆了?
“不会的。”谭璇笑,在他脸上蹭蹭,依旧抱着他:“我舍不得忘记我老公。而且我的医学常识告诉我,失忆的概率太低了……”
“既然小宝宝答应了老公不会失忆……”江彦丞忽然松开了她,再次恢复了那种一本正经的状态,郑重地说道:“那咱们趁热打铁,继续之前没说完的那件事,关于你的医疗事故,关于昨晚的颁奖典礼,关于你的职业生涯,你打算怎么办?”
是的,再多的柔情,也只限于夫妻之间的私话,她在精神上有了支柱,她的另一半没有放弃她,并且愿意跟她一起承担。
可是,那件事、那些事都还在那里,她的职业生涯也已经断送,就这样靠着、躺着、抱着,明白自己被人爱着,说到底,也只是暂时的安慰。
她打算怎么办?
江彦丞真的太冷静理智,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忘把她从柔情里唤醒,哪怕那些柔情是他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