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也许是在边境战报和燕还寺大火的双重重击下,皇后娘娘小产的消息就显得没那么惊骇,可到底也是事关皇族兴衰的大事,不管是装模作样还是真心,衡元殿前总要痛心疾首一番的。

无奈,重臣最后只得回去。

第二日早朝依旧没开,李绩只是召见了几个大臣,磨刀霍霍的言官们本来攒了一股

劲却有劲没处使,因这罢朝太久,递上的折子也石沉大海,都快要泄了气了,眼下陛下又因皇后迟迟不开朝,瞬间让他们又来了精神。

皇上痛失龙嗣无心上朝可以理解,可南境事出紧急,稍有不慎就会让边境将士白白丢掉性命,百姓流离失所,贲州若是失陷,让十三部打开中州大门,刚得太平的大盛便又会沦落回战火狼烟里。

孰轻孰重,陛下该当掂量出来才是!

决心要把陛下唤醒的言官们展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第三日,孟章门前跪了整整齐齐一排,托着自己的顶戴花翎来请陛下开朝,大有不开朝就跪到地老天荒的架势,连乌纱帽也不在乎了。

孟章门前发生的事,寻常百姓也能看到的。

朝臣以皇族声名裹挟,是断定李绩不会让他们在孟章门跪太久丢他的脸,又因之前发生的寿宴刺伤陛下和肃清后宫的事,朝臣对这个未受过天庙祭礼的皇后娘娘更是没半分好感,此时正是借题发挥的好时机。

为首那个在孟章门前慷慨陈词,希望陛下莫要耽于后宫误了国家大事,一心要将事情闹大,绝口不提一句皇后却又将她推至风口浪尖,相信不用一日,丰京里又会谣言四起。

将陛下都逼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不理他们了吧,谁知道言官们这一跪,就跪了一天。

日落西沉,夕阳晕染天际,几朵浮云同远山相得益彰,李绩正坐在凉亭里,手里拿着一个蓝封信件,不时地咳嗽两声。

“从楚王府搬出来吧,别在那蹭吃蹭喝了。”李绩看着手里的信笺,一边低声说了一句,旁边逗鸟的人立马就知道说得是自己,手里的羽毛被他扔到一边,转身义愤填膺地看着李绩,没好气道:“还说呢,我在三哥那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跟活菩萨似的,三哥连御赐的沉牙都给我喝了,结果这皇宫里我却什么都捞不到,四哥,你不够意思。”

李绩抬头看他:“你要喝沉牙,何不来跟我说?”

“陛下——要是有诚意,合该递到我跟前来!”

看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李绩自觉好笑,他把信笺折好,放回蓝封里,整个放在烛火上烧着了,火光之下,脸色晦暗莫测,半晌后他才开口:“宫里

的沉牙够你喝到下辈子了,暂时先别去楚王府。”

后面那句话俨然已没有玩笑的语气,李准也板正了脸色。

“怎么?”

“得给他们点空间施展。”

李绩面无表情地说着,看到刚才那封信已烧得差不多了,便让一旁的王椽将铁盘中的烟灰端走,他不说话时那张脸冷得有些可怕,加之伤病初愈,脸上还有些苍白,在黑夜将至的黄昏时分,他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了。

没有追问下去,李准似是知道他的意思,默默点点头,弯腰把地上的羽毛捡起来继续逗鸟。

凉亭四周的灯都点起了,黄昏最后一丝微光隐没在边际,氤氲灯火照耀,几声虫鸣绕耳,静谧安详。

李准突然开口,好像在自言自语:“我父王不恋权位,打我下生就想把王位让给我,他毕生梦想就是陪我娘遍寻名山大川游历天下,然后在一个远离纷争的小村寨里度过余生,燕地那么与世无争的地方他都嫌吵。我大概是随了他俩,也不喜那些阴谋阳谋精心算计,父王说太过聪明的人自伤,四哥,你凡事想那么多,不累吗?”

他偏头看了看李绩:“虽然看似一切都尽在掌握,但难免事出偏差,你也不怕吗?”

他一连问了李绩两个问题,像是憋在心里许久,早有疑问,李绩抬眼看了看他,虽还看不出神情,但凝滞的气息似乎表现出他几分迟疑。

寻常是不敢有人问他这样的话的,只有李准敢这么做。

李绩收回视线,看到不远处的花圃里升起点点荧光,有些失神地开了口:“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算无遗策,有时候千方百计地铺了无数条路,总会有一些人或事是我算计不到的。”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上,连灯火的光亮都要被夺走了,像是站在更幽深的黑夜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扯,笑容颇有些苦涩。

“我怎么会不怕呢。”

他就在那场算计里一败涂地过。

李准怔了怔,看他从自己身前走过,王椽跟在后面,最后消失在小路尽头,看离开的方向,是又去玉照宫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扭头看着亭上挂着的鸟笼,里面的金雀萎靡地趴在窝里,任他怎么逗弄都了

无生气。

“你呢?”李准对着鸟笼自言自语,“你怕不怕?”

只是终究得不到一句回应罢了。

孟章门外跪着的大臣在傍晚过后就没了踪迹,后来才知是金翎卫将人给强制带走休息了,虽然一个个都刚直不弯,但到底都是金贵之躯,平时手无缚鸡之力,哪里受过这般苦,即便有心反抗,最后跟金翎卫对上,结果只能是老老实实地回去休息。

真有那冥顽不灵的,一个手刀捶晕就是。

孙乾到李绩跟前复命的时候就是这般说的,李绩喝着茶的手忽然一顿,冷眉看向他,最后只淡淡地留了一句:“也别太过火。”

孙乾低头:“回陛下,他们……压根也没反抗,看属下给他们台阶下了,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现在是打退堂鼓了,估计待明日休息好了恢复力气,又要来骚扰陛下,而且皇后娘娘的名声——”

“朕知道,”李绩摆手打断他的话,在硬榻上走下,“萧文风还未来当值吗?”

看陛下似乎不愿意在皇后的问题上多说,他自然也就不在这事上多说,一听陛下追问萧统领的去向,急忙抱拳道:“萧统领请了两日的假,今日已经归队了。”

李绩眸光微顿:“朕怎么没看到他?”

“是……”孙乾左右为难,吞吞吐吐地不知该作何回答,李绩立了眼睛。

“说。”

“萧统领说,陛下让他多照顾照顾萱儿姑娘,他遵从陛下旨意,一心不能二用,所以现在,一心去做萱儿姑娘的暗卫去了……”

前些日子,紫宸殿外,大雨滂沱,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知道的,陛下为了皇后娘娘把萧氏赶出宫去,萧统领还一并求情来着,却并未得到陛下松口,眼下这么做,明显是赌气不服,想要撂挑子跟陛下对着干,孙乾不敢胡说,只能硬着头皮如实招来,就怕陛下一怒之下夺了萧统领的官职,让他干脆别做这个统领了。

谁知道李绩听他说完,只是垂眸想了想,便挥手让他退下了,什么话也没多说,看模样,也不像生气了。

孙乾一头雾水,起身告退,退到殿门处转身出去了,李绩给王椽使了眼色,王椽也心领神会,出殿将门掩好

,规规矩矩地立在殿门外。

李绩这才转身去后殿。

穿过一条回廊,廊下院中高点灯火,瞧着要比屋里更热闹几分,容卿正蹲在草丛里逗狗,衣上沾了一身露水,一双明睐却在灯火映照下闪闪生光。

李绩站在廊上,手扶栏杆,一时看呆了。

“四四,过来。”

容卿拍着手,跑到远处啃草的小狗子听见声音立马转头,然后前脚后脚并用向这边奔跑而来,跑过来的模样不太矜持,也不太美观,却傻愣愣得,十分可爱,它还太小,不会跳太高,容卿一把接住它之后,架着它胳肢窝在空中抖了抖。

四四一被抱起来就四肢僵硬,不敢再动,看起来又怂又乖巧,容卿就喜欢看它服服帖帖的样子,笑得眉眼弯起来,四四却突然对着空中叫了一声。

“汪!”

容卿一怔,顺着四四的视线转过头去,一眼便看到廊上的人,突如其然地回头让那人措手不及,本是隐在暗处偷偷看着,一下子被发现了,顿时心虚不已,可又端着架子,不曾落荒而逃。

云开月出,容卿抱着四四站起来,抬脚走到廊下,身遭有颗丁香树,花早已开败了,枝桠遮挡了半个身子,她昂起头,跳动的眸光摄人心魄,像融进了一副画里。

“听闻孟章门……”容卿刚张口,就看到李绩突然一脚踩上栏杆,在她错愕不已的目光下径直从廊上跳下。

落地还算稳,但到底震到了伤口,他脸色一白,却忍着疼,两手还云淡风轻地背到身后。

容卿没想到他行事这么不稳重,目光里的惊诧还未消散,但看他从始至终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双唇一抿,她转身往里走。

李绩还没说话呢,人就要逃走了,他急忙抬脚去追,一直追到殿里,玉照宫本就没什么宫人,现下天色已晚,除了心腹都进不了后殿,至于那两个心腹,在看到李绩的身影过后,都心领神会地退到暗处了。

李绩轻车熟路地将门关上。

两扇门这么一合,发出的声响催至耳边,莫名让人害怕,她抱着狗转身,眉头轻皱,看着李绩的神色不怀好意。

李绩却是抓住她胳膊:“你有话没说完,跑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能更几章就几章吧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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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皇后七十四课!!

温热的指尖透过轻纱覆上肌肤, 似要将一身叶露驱散,容卿跟着热上几分,脸上却是不甘示弱的, 她微抬着头,想起他方才从廊上跳下的举动, 多少有些不符一个皇家天子该有的作为。

从前那般冷静威严不知去哪里了。

“你怎么直接从那里跳下来了,有正经路,你不走。”容卿闪开眼去。

李绩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看你仰着头说话,累。”

容卿拂开他的手, 背过身去把四四放下, 为防四四的爪子把殿里的地板抓花, 地上大都铺上了松软的地毯, 可四四偏就不喜欢在地毯上玩,一被放到地上之后就撒欢往回跑, 最后跑到门边没有地毯的地方,蜷着腿趴下了,下巴搭到爪子上看过来, 模样好不无辜, 看得容卿心生火起, 作势要过去教训它, 却被李绩伸手拦下。

两人本是说着话呢, 怎么视线就被狗夺走了呢?

无奈,李绩只好再问一遍:“你方才在外面,想说什么?”

容卿怀里空荡荡的, 没有底。

“听闻孟章门外有人跪了一天,再过一日京中一定会生出不好的传言,你为什么一定要拖延这三日?”

听声音是说正事的语气,李绩眸中微微失望,横着的手就放了下来。

他搓了搓指尖,偏头看向一旁插满花枝的锦瓶,有的花瓣已经落了,枯枝看起来萎靡不振,想必主人也不曾好好侍弄,或者是没时间,或者是没心情……

她终日躲在玉照宫里不出来,手中时光攥着大把,应该不会是没时间,想到此处,李绩唇沿忽然弯起,他走近一步,眼睛紧紧锁在容卿的脸上,逼仄的视线不容闪躲,容卿下意识便后退一步。

“朕要做个沉迷美色的昏君。”

突然靠近的气息像烈火燎上草原,张狂地将生机扫过,不留一丝余地,他时常是冷着脸,强硬且霸道的,此时却噙着一股邪气,无端地凑过来,无端地说着匪夷所思的话,无端地握紧她的手腕,无端地将她逼到墙角。

容卿听不出他话里有几分玩笑:“你要做昏君,为何要拖我下水?”

“非我本意,只是咱们绑在一起。”

容卿伸手推他,那只手也被他握住抵

在墙上,李绩忽然低下头来,就在容卿下意识紧闭双眼的时候,他轻声笑笑,弯身,将下巴搭在她肩头上,像四四趴着时一样,耳边溢出一声叹息。

“他迟迟不动手,我得卖他一个缺口,你大哥没事,他让你安心,近来外面的声音大抵不会很好听,我要做个昏君,总要做出样子来,不用你陪我演戏,只要随你开心就好……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只要相信,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伤害。”

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轻柔地嗓音搔得耳际发痒,心头也滋生起无尽的藤蔓,她还是一动不能动,被圈禁在一个狭窄的怀抱里。

“你想我相信你吗?”容卿忽然问。

李绩的身子僵了僵。

相信不是个单方面去给予,总要一方付出十分真心,一方付出同等信任,倘若从前受过一次骗,再想要全无条件地相信,那大概很难。

很难很难,李绩何尝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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