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已是责备的语气,李缜却不见惊慌:“儿臣不知母后也在,若是打搅了,儿臣先退下,再来给您请安也不迟。”

他说罢便要转身。

“缜儿不急,母后也刚好才提到你,你过来。”卓闵君冲李缜招手,李缜未做迟疑,道了声“是”便慢慢走近。

看着那人由远及近,身形慢慢放大,容卿的心却犹如擂鼓,她总算知道皇姑母的意图了。

早间的事根本不算完,卓闵君不给她定好亲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虽然来的路上隐隐这样的猜测,可临到眼前,才知这样的举动到底有多惊骇,有多让人发笑

像是以卵击石一样,明明知道作对了一辈子的陆贵妃不可能应允,明明知道三哥也可能会像四哥一样拒绝,还是要碰一碰。

皇姑母完全乱了方寸了。

“缜儿今年十九,再过一年就是弱冠之年了,还未娶妻,身边也无人,你觉得母后的侄女儿怎么样呢,够不够成为你的正室妻子?”

“皇后娘娘!”陆贵妃倏地站起身,却还是未能阻挡她将这话说出来,别说正室娘子,眼下卓家情势不明,卓容卿自己就是个烫手山芋,谁要谁会惹上荤腥,引火上身不说,还会引得陛下猜忌,她怎么可能同意?

李缜抬眼看了看容卿,忽然就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碰撞到一起,他不闪躲,也不冷面,就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卿儿妹妹自然是极好的。”他道。

那绕在唇齿之间的“卿儿妹妹”,说出的味道和李绩完全不同,带了些宠溺和羞涩,又不掺杂任何逾越的杂念,是纯净透明的。

他一如既往,满眼含笑,如兰如月。

陆贵妃的脸一下青了,卓闵君却很是高兴,就在她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却听李缜又道。

“只是,儿女婚姻,全凭父母做主,母后如是同意了,也要父皇应允才行。”

他思绪这般周全,让卓闵君的笑一下僵在脸上。

容卿忽然上前,小小的身子立在李缜身前,个头只到他胸口处,她凝眸看着李缜。

“那不如三哥去和陛下说一说呢?”

李缜低头看着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心间某处便柔软下来,如果要让母妃开心,他其实应该婉言拒绝,可是面对着她,他好像只能道一声“好”。

可是他那声“好”还没有说出,殿门外忽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娘娘!不好了!”

是凤翔宫的人。

李缜转身去开门,那宫女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跪爬到卓闵君跟前,声音满是绝望,断断续续的哭喊让人心中发怵。

“娘娘!刚才前朝传来消息,说陛下不知道为什么,当朝扣押了汝阳王,还下令让人去抄汝阳王府,如今卓家人除了娘娘和县主,都被抓进天牢里去了!”

卓永璋死后,长子卓启明袭承王位,是以她口中的汝阳王,就是卓闵君的弟弟!

第4章 、皇后第四课。

八角飞檐垂下的铜铃叮当作响,刺骨的寒风呼呼吹着,撞出的清脆铃音却犹如人在唱着招魂咒。

余下死一般的沉寂。

金碧辉煌的宫殿大门紧闭着,来回经过的宫人们全都低垂着头缄默不言,众人谨守着自己的职责,像看不见大殿门前跪着的人一样。

她们和门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屏障,看不见又摸不着,出不来亦进不去,沉默且冰冷的拒绝,封锁着这世间最后一点情谊。

皇帝与卓家的情谊。

犹如早就要消逝的冰雪一般,鹅毛作絮时就该知道最终结局,盛景再美,消融过后就什么都不剩。

人总要用最狼狈的姿态来看清这样的现实。

容卿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头顶赫赫写着“承乾殿”三个大字,这方寸之地她踏足过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她怀着不甘和怒火,还要承受着身旁的冷眼和嘲笑,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她尚且如此,皇姑母呢?

容卿微微抬起头,视线从精致牡丹绣纹的裙裾上移过,眼前一片金灿灿,晃得人眼睛疼,那本是最尊贵的颜色,可她看着身前趴伏的人,只觉得心底寒凉。

从凤宵宫出来之后,卓闵君便直奔承乾殿,李崇演下朝之后都会在承乾殿停留半日。

红樱传话说,还在京城中的卓家人都被抓到了牢里,陛下还派人去府上拿人,可是今晨朝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卓家人因何入狱所犯何错,她们都一概不知。无论如何,卓闵君都该见李崇演一面问问清楚。

可是……

她们在殿门前跪了有一个时辰,请求面见陛下,然而陛下未曾露面,甚至连一句话也不留。

容卿就跪在卓闵君后面,手脚冰凉,心却像架在烈焰上在烤。祖父死后,她有想过会等来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她觉得眼前发生的所有都有些不真切,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永安县主,皇姑母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卓家,还是煊赫盛极的名门望族。

刀架在脖子上,才真的感觉到死亡的恐惧,而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居然

还有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就是走向死亡的过程。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忽然走了过来。

那人尖细的嗓音让人非常不舒服。

“皇后娘娘,陛下特意放出话来,今日是不会见任何卓家人的,自然也包括您,还有为卓家人说情的,也一并被陛下关进大牢里。您在这跪着也无济于事,这天寒地冻的,您还是请回吧!”

容卿听着声音,认出了这是御前侍候的内侍张成,他是宫中的老人了,别人都秉承着沉默是金的原则时,他敢上前来说这么一番话。他其实没有要嘲讽的意思,还真的只是好心,不忍心再看皇后和县主在这跪着。

他只是在说实情。

跪再久,也无法改变陛下的想法。

“本宫要见陛下!”卓闵君抬起身,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张成,她看着前面的殿门,倔强地大声吼了一句。

那声音,足够里面的人听到。

张成面色一顿,又退至殿门前,不再说话了。

容卿看着那副骄傲了一辈子的身躯,尽管看不到她的脸,也知道她此时心中有多煎熬。

“皇姑母……”容卿挪膝上前,轻轻拍了拍卓闵君的手臂,在喉咙中辗转几个来回的那句话,终于还是被她问了出来,“等下若是见到了陛下,您想问他什么呢?”

她的声音小到只能两个人听到,尾音落下时,她能明显看到卓闵君身子僵直,仿佛一下冰冻住。

想问他什么呢?能问他什么呢?

其实心里早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不肯相信罢了。

殿门忽然开了,打断了她们注定没有结尾的对话——二人急忙抬头去看,却在看到来人时,眼中的光亮尽数凐灭。

那人素白衣裳,肩头披了一件藕荷色织锦棉裘,头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像是刚从温柔乡里苏醒,脚步还有些慵懒。

兰如玉轻推开门,以掩着唇,脸上惊现讶然之色,她走近一步,满眼怪异地看着卓闵君。

“皇后娘娘怎么跪在这里?”

“天这么冷,不要冻坏身子了。”

“快起来罢!”

她接连说了三句,一声比一声的音要高些,那般惺惺作态令人作呕的语气让人心理不适,她却将这当做乐趣。

“方才听到外面的声音

,我还不信呢,走出来一看,竟然真的是皇后娘娘。只是您怕是看不到陛下了,今日早朝陛下发了大火,回到承乾殿后连批阅奏折的心都没有,臣妾好不容易才将陛下哄睡着。”

她眉眼含笑,仿佛故意要让眼前人生气一样,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卓闵君跪在她身前,是她日日夜夜都想看到的事。心中的愿望实现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多看一看卓闵君那张扭曲的脸。

然而卓闵君只是抓紧了两边的裙子,没有理会她。

兰如玉停住话头,看了她半晌,忽然收起脸上故作纯良的笑容,露出讥讽之色,眼中满是得意和邪恶,她拥紧领口,呵地呼出一口气。

“皇后娘娘想要知道的,其实臣妾都可以告诉你,不必劳烦陛下,你要听吗?”

卓闵君还是不看她。

兰如玉收回视线,望了望远处的宫墙,自顾自地说起来:“皇后娘娘真该庆幸自己是在这深宫里,才能不被外面的脏水波及。要臣妾说,卓家人也真的是太胆大妄为了,家里出了一个中宫之主还不够,竟然肖想更高的位子,密谋那等不轨之事,企图更朝换代,简直狼子野心!若不是我哥哥及早发现,上报给陛下,陛下还不知道汝阳王府的人是包藏了怎样的祸心,到时候真叫人打到宫城里,一切可就晚了!”

她声音尖利如刺,字字诛心,说到最后还扬手感叹,卓闵君豁然抬头,眼睛瞪圆了看着兰如玉:“你说什么!”

连一直克制隐忍的容卿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心中惊骇,眼中浮动起惊涛骇浪。

谋反,这是多大的罪名,她们并不关心,重要的是这个罪名按在了卓家人头上,那是何等的讽刺!

容卿想了许多李崇演会用来摧毁卓家的罪名,唯有谋反,她想都不敢想。

卓永璋一生为大盛征战,降伏过西北蛮人,镇压过南域一族,卓家人世世代代戍守边疆,立下赫赫功劳,又怕功高盖主,在京中一直谨小慎微,不敢僭越,如今待卓永璋身为家族脊梁倒下后,整个卓家就要面临这样的诬陷和诋毁吗?

一族的荣誉尽毁,那是怎样的狠毒残忍。

这都是那个人的意思吗?

卓闵君觉得口中腥甜,胸腔中翻涌着怨气,

她咽下一口口水,干涩的喉咙疼痛难忍,像刀子剌过一般,出口的声音已是嘶哑难辨。

兰如玉的话,她用了好久才厘清。

“原来是你哥哥……”她忽地笑了,“兰子衍当年,为求娶我妹妹,在兰亭跪行到汝阳王府门前,用最谦卑的姿态,发誓一定会待她好。”

卓闵君看向兰如玉:“你哥哥那时,等的就是这一天吗?”

兰如玉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

“卓家世代忠心耿耿,对李家无有不敬不忠之心,只因你哥哥一句话,竟让一个百年大族蒙羞,不觉得可笑吗?”

“我哥哥不过一寻常读书人,自然没有那么有远见,他只是,说了人想听的话,做了人想看到的事。”

卓闵君眉头一立,她忽然站起身,抬脚便往里头闯,周围的宫人和侍卫见了,急忙横手挡在殿门前,她一介妇人,轻易就被阻拦住了,可是她不甘心,便一边向里冲,一边扯着嗓子喊。

“李崇演!你为什么不敢见我?你说来说一说,亲口告诉我,这是你的意思吗?是你要我们所有卓家人的性命吗?”

皇姑母悲戚的声音回荡在承乾殿上空,几经转折,落入容卿的耳朵里时,她蓦地就落泪了。

抛弃了所有尊严和优雅的女人,质问她丈夫是不是想要她全家去死。

“娘娘如果要硬闯,不要怪奴才不客气了!”推搡中有一太监尖利地嚷道,见他果真要出手,容卿急忙跑到卓闵君身前,用小小的身子护住她:“不许你们碰我皇姑母!滚开!”

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势气再大威严再盛,没了背后大靠山的庇护,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蝼蚁而已,那太监丝毫不惧,上前一把抓住容卿的胳膊,就在他要将容卿推出去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李崇演走了出来。

大盛的一国之君,登上皇位二十一年,如今已年过半百,黄色龙袍彰显着尊贵的身份,两手背过身后,帝王架子端得十足,明明是纵欲过度残败不堪的身躯,此刻却将脊背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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