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7)

锐利的杀意逼至眉心,狐幽蓝的瞳眸大睁。

他要死了吗!?

脑海中不禁有无数记忆的画面回闪,从记事起的幼童时期到母亲离别的容颜,快进般地浮现到这次出行前,一个青年坐在屋檐下削着竹枝的画面。

竹片从修长的指间飘落,可以见到持刀的人不敢太过用力,所以轻灵得像是羽毛,慢慢落到了初识风雅之意的少年心头。

这样理应端坐世俗外的清俊之人,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安倍晴明再度睁大了眼睛。

芒草霏霏的庭院里,下了一场空前盛大的落羽。

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羽翼宛如被有意识的风带动,片片接连成有形的旋风,徒然圈住了年幼的阴阳师。

羽刃形成的风暴保护住了他。

利箭和黑羽相撞,仿佛木枝打到了铁器,直接折断炸裂在他眼前。

黑夜之中,像是有着巨大轮廓的云卷滚滚而来。

一时月亮西移,从浓郁的乌云后投下了光亮。

巨云间,妖影憧憧,群鬼乱舞。

长蛟的青鳞泛着妖异的光,照亮了整支长队,无数的鬼行来,各式各样的光晕鬼火爆闪其间。奇诡艳绝的蛇姬魁妓缓步,魁梧高大的鬼将恶妖大笑,山般的蜃楼隐没在云烟缭绕间,只露出一角飞檐,独挂着最明亮的灯火。

这是一个魑魅横行,魍魉霸世的时代,妖怪的世界一切都不合乎逻辑,芒草纷纷弯下腰,萤火爬在枝头拜月。

百鬼夜行,诸事退避。

将怨气化作利箭的恶鬼被长蛟一口咬了大半身子,剩下的鬼身立刻化作细小的蛆虫惨叫逃走。

安倍晴明对那惨叫充耳不闻,他愣愣地看着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的青年从半空中踏着月色走下车板。

为什么年幼的阴阳师低低出声。

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到来,为什么安倍晴明感到自己喉咙干涸,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芒絮脱离枝头,飞舞在将近满月的当空。

青年黑色的额发轻荡,他像是从彼世走到人间,率领着百鬼夜行,如约而至般来到白狐之子的面前。

一片天狗的羽毛落在他的掌心上,被他捧起递给年幼的阴阳师。

我说过,我是为你而来的。

第87章 芒上月(四)

事情还没有结束。

朝臣之死与狐魅有关是不错,但死后不过七天就化成恶鬼伤人,还有着那么可怕的怨气,分明就是被附了身。

朝臣的亲人们回忆了他死前的景象,除了开始虚弱的那日下朝绕了远路回家,但路上见过的人,回家后吃下的饮食都没有问题,这让整件事显得更扑朔迷离。

黑发的青年闭着眼,悠然地坐在曾放置尸体的房间外廊,白发的阴阳师站在他身边,听到他询问那些活下来的侍卫。

路上遇见的人?我记得你们大人因为喜好诗文常被留在宫廷中,至夜才回返。夜路幽邃,他能遇上什么人呢?

青年的语调很换缓和,有安稳人心的力量,可话中的意思却让人难以平静。

夜晚出行能遇上的人根本没几个,既然不是人,说不定就是鬼了。

侍卫脸色一变,也细细回想了一下,但片刻又犹犹豫豫起来,不确定地说道:当时我也跟在牛车旁,那一晚是因为平日的路上板桥塌了才从另一条路绕回。经过郊野口的时候有一个衣着陈旧戴着斗笠的僧人在路旁行走,手里碗中空亮,大人可怜他没能讨到吃食,就叫我们送点吃的过去,其中一个侍卫把食物拿过去,僧人离牛车很远。

僧人接过食物后,也只是向侍卫道谢,就走远了。

这么一看,似乎的确没有什么问题。

被鬼吃掉了一部分身体的家仆因为过度惊吓流血至死,翌日白天就被随便处理了。

安倍晴明站在矮小的坟前,眼中有着点点悲戚。

我应该能阻止这样的惨剧发生的。年幼的阴阳师自责道。

他足够强,但却因为经验不足而没能及时想出更好的办法。

死掉一个家仆对于一个贵族算不了什么,但白发的男孩神情哀伤,不论是何种生命离去,他都会哀伤。

忠行应该和你说过,阴阳师本来就会遇上很多这类的事。

贺茂朝义慢慢走到他身后,告诉他,只要有人存在、或者妖怪存在,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无数次。

不,我不只是因为这点感到难过。

晴明回头,风吹起他的白发,在四野间有萧索之意。

但他双目带着光亮,坦然地说,两个世界共存,本来就会发生许多妖怪吃人,人伤及妖怪的事情,可只要我足够强大,我就可以去调解、疏通它。

青年语气莫测,你是想让两个世界的存在和平共处吗?

我不会那么自大。

意外地,年幼的阴阳师摇了摇头,他的心中一片澄明,那么做无疑是让食肉的野兽饿死,捕猎的猎人失去生存之道。我只是想,至少在我的眼前,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我想要的和解。

晴明说完,就看到面前的青年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些讶异。

他回望他,不再惧怕那布满裂纹的灰白瞳孔,因为他意识到这样的一双眼,肯定也是经过他未能知道的悲剧才造成的。

如果他力量足够强大并且见证了这一件事,那么他肯定会竭力去阻止悲剧的发生。

眼前这个人贺茂朝义到底会拥有什么样的眼睛,他也十分想见一见。

可惜,他还不够成熟

没等年幼的阴阳师因为明白自己的实力而叹息,就听到黑发的青年突然笑了一声。

贺茂朝义上前一步,微微倾身,凑近他,那我们一起去解决这件事吧?

晴明一愣。

青年悠然道:把那个恶鬼抓出来,揍一顿。

诶?

贺茂朝义没有开玩笑。

芒草再次弯腰,十五的圆月刚从西边的山崖升起,跟在手中抓着一把草的青年身后,脚踩崎岖不平的山路时,年幼的阴阳师才反应过来,对方真的没有说笑。

凶恶的恶鬼明明已经逃了,整个平安京那么大,狐魅的踪迹也没有线索,贺茂朝义只是一个灵力低微的半妖,就连自己也差点在恶鬼的手上折戟

安倍晴明:你是打算再次召唤百鬼夜行吗?

青年脚步顿了一下,百鬼夜行?那可不是我的百鬼夜行,我也只是被叫过去走一遭而已。

然后他看到阴阳师一双幽蓝色的眼睛中写着:我不信和:你骗我,贺茂朝义摊了摊手,轻轻一句:你看我这副模样能有妖怪愿意认我做首领吗?

晴明无言。

不是他小瞧贺茂朝义,而是对方的力量的确不大。

昨晚搭载青年来到自己面前的板车有小型的妖怪推动,咬掉大半恶鬼的是百鬼夜行中做光照的长蛟,救下自己的是神出鬼没的天狗飞落下的羽毛,而且他连天狗的真身都没见到。

与他会面后,青年身后的百鬼们就继续招摇过市,只剩贺茂朝义和自己去应付朝臣的亲人和其他家仆。

有温柔的女妖临走时向青年递出心爱的花,贺茂朝义接过,轻嗅了一下,又自然地将花插回妖怪的发间,只有心爱之物在侧的你才会露出比花更美的笑容,我已经收到了花,可以拜托你帮我保管住它吗。

女妖脚步摇晃地走了,安倍晴明相信如果她不是单纯的一张画皮,说不定骨髓都能红透。

学到了,学到了.jpg

记忆中断,安倍晴明重新看向贺茂朝义,语气认真地问。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走回了贺茂家的后山,青年进屋后拿了磨药的工具,就坐到外廊,把手中一堆微绿的草放进石碗中,给安倍晴明看清楚。

年幼的阴阳师抓起一根叶片,颠茄草?

阴阳师也需通药理,因为不乏有草药会有奇妙的功效。颠茄草就是一种常见的带有奇妙功效的草药,但是服用过多会让人心神恍惚,灵魂出窍,四处魂游。

魂灵的状态下,是可以穿梭在两世之间,见到妖鬼的。

青年半盲,力量也不强,想要进入百鬼夜行虽然不需要离魂,但需要颠茄草减轻一下人气安倍晴明第一次听说妖怪加入百鬼夜行还需要这么偏门而具有常理的方法,一时之间脸上的表情变化,放在现代大概就和地铁老人看手机差不多。

青年开始磨药,晴明忍不住问:那率领那一队百鬼夜行的鬼王是谁?

贺茂朝义:说不定是个随心所欲的大妖怪,不想来,那就不来罢。

这个回答有点离谱。

年幼的阴阳师定了定神,又问:可是那些妖鬼不会赶跑你吗?

半妖身上还有一半人类的血脉,他清楚许多妖鬼都是以人为食的,就算不改口味吃半妖,应该也不可能让对方随便混入队伍。

结果更离谱的答案来了。

贺茂朝义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忿忿,就是那一帮妖怪叫我跟过去的,因为我随口一提好奇百鬼夜行走过罗城门是什么样,一帮妖怪就咋咋呼呼地叫我过去,说走一边给我看。吃了颠茄草后我只想睡觉,所以只能躺在车板上让他们推着我走。

反正只要我在,就算是履约了。

安倍晴明:

他迟疑,你和那些妖怪的关系是?

朋友。

青年吐露出这个词汇的时候,眉眼中佯装的生气很快就化作了温和的淡笑。

他慢慢说:住在这里的生活很无聊,所以我认识了不少妖怪。半妖的天赋不就是这样吗,一半是人、一半是妖,其实都是两个世界的一员。

年幼的阴阳师张了张嘴,哑然。

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看法,只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母亲离去之后。

人类的世界接纳他,却因为他的发色和瞳色有着隐晦的孤立;妖怪的世界接纳他,又会因为他强大的灵力受伤或者心生贪婪之意。

修习阴阳道占据了他许多时间,所以也不曾想过像是贺茂朝义这样,去单纯地结识许许多多的妖怪,而不是思考着如何收复成式神。

这么说来他是孤独且寂寞的,但幸好他有了解他的老师,伴生的式神,现在也又遇上了贺茂朝义,和自己一样是狐和人的孩子,一个半妖。

贺茂朝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眼梢带着笑看了他一眼,连宫廷中的贵族公卿都应付不来,和某些大妖怪打交道的话的确会很难。

这个人。

安倍晴明想起自己跟随老师进入宫廷的经历,脸上不免露出略微尴尬的神色。

因为避免吓到人,青年的眼睛总是惯性的半垂,所以即使吃下了颠茄草,晴明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昏昏欲睡。

他不清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怎么做,所以就在旁边耐心地等待。

直到月上中天,山野芒草如浪起伏,簌簌作响。

贺茂朝义轻轻起身。

你说那一个朝臣化作的恶鬼在打破你结界的时候,念了一首和歌?

应该是首诗,晴明细细回忆起来,唐国来的诗文。

在这里还有必要提一下,阴阳师身兼数职,不仅要懂得方术医术、通晓人心的黑暗性等,在宫中也必须要有相当高的修养。

至少从和歌到汉诗基本要熟记于心,吟咏和歌的能力也要有,乐器也需要会几种。

晴明厌烦与贵族打交道,但也老实背完了古今和歌集,唐国的诗歌才刚刚开始翻阅,所以他依稀辨认出了恶鬼念的诗,却还不知道出自哪里。

第88章 芒上月(完)

全句应是,踏沙被练立清秋,月上长安百尺楼。*

贺茂朝义听完,就说,恰好是形容今晚的诗。是《文集》中的一首,回头你可以先去看看这本诗集。

他的语气很随和,像是不在意对方会不会听,殊不知这样的语气却更让人铭记于心。

夜色下,青年走到庭院中,晴明看见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把扇子,扇柄新颖。

他抬头看向了圆月。

你知道吗,晴明。

青年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缓慢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扇面也是新绘的,画的是初阳、浮云与幼鹤。

可就在一个眨眼间,那颗圆圆的初阳颜色一变,变成了一轮银白。

月亮经常是被地面上的人寄托情感的东西,古往今来有无数的诗歌含带着月的诅咒。因为他们以为月亮是死物,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诉说出自己绵绵的情意,沉重的思念,庞大的欲望这些情感都累积到了月亮上,让那位小公主十分苦恼。

公主。

年幼的阴阳师忍不住直起了自己的背脊,似乎知道了眼前准备发生什么。

但因此,只要询问她,任何一个对她下咒的人都会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晚风忽来,黑发的青年在月色下披月如纱,布满裂痕的灰白双眼像是被照得温润了一些,好似玉石。他抬起手,像是要用扇子接下一寸流淌的月光。

十五之夜,月光大盛。

一个娇小倩丽的人影忽而从天而降,绚丽的长带与尾纱如云如雾,像是不慎顺着流下的月光落入人间的天女。

她浑身笼罩一层淡淡的光芒,有着一副偏稚嫩的面孔,安静地闭着眼睛。

落下时,少女以手轻按了青年的扇面,很快,青年就伸手接住她。

双手相触,从月而来的姬君缓缓睁眼,身侧的流云竹枝如在仙境般悬动漂浮。

她一眼望来,纤长的睫毛勾勒出了再多诗文都无法言说的纯然风光。

月之公主,辉夜姬。

相比昨晚的百鬼夜行在侧,现在的青年显得无比诚挚而温柔。安倍晴明看着手牵这位姬君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月光轻薄,却能映照你我,实在美妙。

贺茂朝义笑着,他再次走到阴阳师面前,将手中的折扇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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