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长公主楚湘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两岁多的小女儿,见状便感慨道:“人是父皇当年自个挑选的,这宫里都传四弟广得盛宠,可儿臣仔细一回忆,四弟这十多年在宫里又得到了什么?误解、猜忌、废黜、病弱、弹劾……倒不如当年就照老规矩立长立嫡,也好过今时父子走到这般田地。”

她是刚好下午来宫里和殷德妃唠家常的,哪儿想到出这种事,便困着回不去。在陆梨二胎满月的时候,有和老大的王妃方僷一起进去瞧过,那会儿孩子喂饱了正搁在床上,三个玲珑剔透得可爱,和着地上叠方块的小长子,四个跟宝似的招人疼。

从私心里说,楚湘是很喜欢陆梨的。老四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偏生却命犯孤煞,从小宫里就没断过诟病他,也就陆梨一个不离不弃地留在他跟前照应。更生得这般天香国色冰雪聪明,你叫他能不动情么?是个人都得动情。怪只怪这命运偏是作弄,她与老大楚祁知道了,也实在指责不出老四什么。

楚湘说:“莫说宫里,就是在一个府上,和稀泥的事儿都多了去。当年小麟子那件事,到底都是人们口证,并没有字载。眼下小崽都生了四个,叫他两口子怎么分?父皇退一步,给老四寻个借口堵了朝臣们的嘴舌,时间久了也就该消停。”

锦秀一直在旁注意听着,听到英华殿塌了,虽有震颤,可到底还是放下心来。

闻言接过话茬道:“长公主这话就偏颇了,堵是堵住了他们的口,太子爷从此高枕无忧,可谁人替皇上想想?当年那件事,是万禧皇后、戚总管、桂盛公公、还有老嬷嬷都亲证的,贵妃娘娘把这事儿一传出去,而今朝臣上下无人有不晓。皇上虽借口敷衍过去,可言官与史官们的笔下都记着,传下去让日后的人们如何品评皇上?”

她穿着一袭玫紫色宫装,三十四岁的脸庞上妆容精致,自从张贵妃一倒台,连带着先头得宠的孙凡真和李兰兰也暗淡了。后宫里唯她一人拿大,小主们为了能得圣眷,起早贪晚的请安巴结,俨然有了中宫的势派。从前见了楚湘还谦卑巴结,现如今把着九弟与父皇,倒是日比一日恣意了。

果然皇帝才稍有点迟疑,复又道:“朕对他做的让步还少吗?这么多年了,朕屡屡给他机会,最大的让步也给了,可他除了咄咄紧逼,又为朕悔改过甚么?”

楚湘容色便一黯,看了眼江锦秀,哂笑道:“人人心中有数的事儿还少?康妃也晓得有言官。”

看那边太监禀报,说大驸马在宫外等候。想来是这会儿地动轻微,杨俭不放心前来接人。楚湘回想当年对他的交付,这十多年来都信守誓言,对自己宛如一日,心中是有感动的,便抱着小女儿出去了。

那华丽裙摆携风拂过楚鄎,楚鄎不禁窘迫。

又想起那天晚上的四哥,火光映衬着他英冷的脸庞,他抱着大肚子的陆梨闯出宫墙,颈子和手臂都被重力拖得往下歪。已经二十一岁的四哥了,在他被废黜、被去光所有配饰谴去幽禁时,他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犀利的眼神,只看得楚鄎心生悸惧。

楚鄎便问锦秀:“康妃可确定陆梨的身世?”

彼时锦秀因着楚昂的那一掩,心中许多在乎的便忽然开始害怕失去。但好在英华殿已塌,那天的锦秀笑悠悠答他:“小九儿这句话倒叫锦秀伤心了。莫说当年我与她娘住在一个院子,姐妹情深的,撇开这层不说,她便真的不是,给我十颗胆子,我又岂敢逾越过万禧皇后和贵妃,撒下这弥天大谎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后面接下来的一段真是卡到要爆了,于是停在这里更新,字数很短,真是非常抱歉。

其实一直在犹豫是爽快走剧情完结,还是把人物情感细节刻画完整完结,其实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一段,原本是上一章被我省掉想不写的,最后犹豫之后还是写上去了,哎,强迫症的路上一去不回头,挥泪遁/(ㄒ ㄒ)/~~

第214章 『壹零陆』告罪己诏

那场地动的余震持续了三四天, 宫人们在棚子里呆了十日, 方才陆陆续续从前朝搬回后宫。各宫各殿的红墙砖瓦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坏,在这样的时候也顾不上那许多讲究,主位小主们互相凑堆着,挑拣几间尚安妥地先住了进去。工部派匠丁进来修缮, 那些天紫禁城的上空都旋绕着锯木敲砖的声响。

外头百姓房屋坍塌严重,各王府也被殃及,所幸大震不多,死伤还算少数。只是时值冬春交替之际,灾民储粮短缺, 故而朝廷拨款拨粮救济, 如此一番各项开支算下来,年初就已经从国库支出了七百余万倆白银。大奕王朝自隆丰帝便开始踵决肘见的财政, 在经过天钦年间这些不断的天灾**后,越发迅速突显出紧张。

月末廿三那天,喜娟进宫给张贵妃报喜, 出宫的时候顺道拐来看望了陆梨和几个孩子。她是愈见干练了, 对陆梨说春绿怀了楚邝的喜,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子了。去岁老二被幽禁, 扯谎的那一胎后来只对人说滑掉, 今儿这便算是“第三胎”了,陆梨听着也欣慰,让小路子出宫办差时给春绿送去了不少补养品。

彼时正逢高丽贡俸抵达,使臣道王世子妃宋玉妍亦怀胎三月了。随同而来的还有宋玉妍给宋岩夫妇的信, 看言辞间夹带着平静与甜蜜,想来与李仁允小夫妻俩相处应是融洽。楚妙因为她姐弟俩离开的伤心,总算在这时得到了不少宽慰,继而又更加挂念起杳无音讯的宋玉柔。

消息传到西郊皇陵外的府邸,老二楚邝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先有几许怅然却继而释然。那会儿春绿正兜着竹篮拣豆子,眼睛望向他健朗的背影,他的阴鸷似乎因为她的陪伴而收敛,那略厚的上唇轻抿,勾勒着一抹迷人的弧度。她便看得有些失神。

楚邝回头发现她,拂袖站起来:“多想什么呢……爷没动过她。”

那后句带着一丝喑哑却淡漠,春绿讶然仰头看,楚邝也不多说,接过篮子扶她回了里屋。

他是没有要下宋玉妍的,其实该做的所有都已做,只是在那最后的关头,她的身上却来了。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对他奉献如那般,那样的纯澈无暇,不似陆梨的求而不得,不似春绿的懵懂事成,她渴望交付他的是一个少女最真最纯的最初,那一瞬间的楚邝是动容的。所以他后来造反了,一为对皇权不服,二为她那颗心。但事不成便无缘放弃。

而她今时既已拥获爱情,他便自此不会再惦记。

三月初瑞贤王楚邺从边防上表奏折,奏折中除却汇报军务与慰问,又道离京已愈一年半,心中思念儿子,或请六月回京述职。

前年深秋三王妃去世,楚邺远赴辽东,原也只是为了散心,不料一晃眼竟已过去了这般。彼时三岁的楚恪业已是个五岁多的小俊爷儿了,终日在宫里头混得人熟脸熟的,只怕乍然一看见爹,楚邺该要反应不过来。

楚昂的这第三子,在其余诸皇子中算是最受忽略的,可不论是朝纲政事又或带兵谋略,长大后的楚邺却总能润物细无声地表现卓越,这是叫楚昂意外且备受安慰的。帝遂去信允。

随同奏折寄来的,还有给楚邹的一封私信,信中说找到逃亡的谡真九郡主完颜娇,宁死也不肯回去与蒙古和亲,一定要送她到中原见楚邹。这是当年皇帝允给楚邹的太子侧妃,楚邺可不好做决定,问楚邹怎么处置。

人既在大奕,若不送还谡真,谡真得知后势必与蒙古借口联盟,届时难逃一战。但即便送还,只要叛乱的谡真三王子完颜厉仍与蒙古勾结,他年也同样仍须一战。楚邹这般一算计,便回信让楚邺先替自己稳着,等忙过了这阵子再打算。楚邺收到信后没声息,猜着是不太情愿的,大前年楚邹让他替自己接下完颜娇这门亲,楚邺原本就反对。然而楚邹也不管他。

三月初七那天,楚邹在武英门后的方略馆密会了完颜辰。算算时间,完颜辰战败被老二扣下做质子,时间已经过去了整三年,那天的完颜辰着一袭墨色斜襟长袍,精神看着却是不错的。他比楚邹要年长二三岁,因为母妃是汉女,长得亦比其余诸位兄弟要清俊许多。

坐下来,楚邹对他道:“女人的青春最是经不起耗,三王子既是喜欢,就当给她一个交代。”

说的是二公主楚池,天钦十四年皇帝驾幸京郊马场,途中遇高丽死士行刺,彼时完颜辰替楚池挡了两剑,自此便有宫人偶见他二个私会。上个月地动那几天,亦有人见到楚池给完颜辰包扎伤口,她惯是娇纵,时而拿乔损他、欺负他,完颜辰皆是好耐性地受着。宫里头风声早有,从前贵妃晓得了,也曾试探过。可楚池愣是一口咬定不喜欢,谁也看不上不嫁。自从张贵妃倒台后,她便愈发的傲硬了,成了这皇城里十九未婚配的老公主,可皇帝也拿她没办法。

完颜辰颇有些无奈道:“阿池心性甚高,自从她母妃和兄长出了事,更是轻易不肯屈就。而今父王与大哥皆被三哥所弑,我便有心作为,也徒手无力,便愿立时娶她,又如何叫她肯松口。”

但他却是真心钟意楚池的,否则不会为了她识汉书习汉礼,任她胡搅蛮缠使脾性。而楚池,若果真对完颜辰无意,也断不会和他扯着不舍得断。她要的是什么楚邹清楚,打从两岁起就习惯争宠,她要的除了是爱情,还有虚荣与繁华,仰望与被仰望。

那天的楚邹便叫小榛子给完颜辰推过去一份卷轴:“机会倒是有,端看三王子愿不愿合作。”

一小卷淡黄的牛皮纸,用红缨系结,打开来二百余字迅速一扫,在“匡扶上位,清除叛党,此后完颜辰长子留于大奕为质子,两国守约百年不战”一行上定住。

蹙眉,问“太子殿下此为何意?”

“意思岂看不懂么?谡真与大奕之间难逃一战,不论战胜或战败,三王子都难逃被遣送出关,一旦回去便是死路一条,若非与本太子结盟,你几无夺位的财力与兵力。一百年不算长,一个人的人生,加下一代人的青春,眨眼儿就过去。我要的是大奕王朝的休养生息,同样你所获得的,除了二妹想要的尊崇,还有谡真部落的太平。你自己权衡。”

完颜辰默。

……

一场地动所带来的萧条正在逐渐弥补,三月廿九丙午日,皇帝在奉天殿前行祭天大典,告天下以罪己诏。

清早太常寺奉祀于殿前设香案,文武百官着大襟斜领祭服,于三层汉白玉台阶下洒洒而立,司礼监大总管戚世忠躬身站在皇帝下首,左侧是为各宫各府的皇子与公主,右侧为三宫主位德妃、淑妃与康妃。康妃江锦秀气色艳华,宫里有风传,经过这次地动后,皇帝或有立其为贤妃之意,那么康妃就将成为眼下后宫仅次于德妃的第二主位了。一个宫女得以在二十七岁后还能爬到这个位置,是不能不叫人唏嘘的。像是得到了便开始惴惴怕失去,这阵子以往一贯刁狠的江锦秀,对人处事倒显得处处宽容礼让了起来。

辰时吉时一到,太常寺卿奏上香,跪讫,念祭词:“神光下照,四极无遗。列祖列宗,功垂今昔。至朕承之,代天理物,战战兢兢,无敢松懈。唯子冲逆,不能宣流风化,至令天地震动,百姓受难,咎在朕教不当也……”

那声音浑沉挚切,文武百官正待慨然长呼万岁,便见皇太子着一袭墨色斜襟素服,手执长剑从右侧台阶下走上来。彼时朝臣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前朝正经见过太子了,但见楚邹剑眉凤目,高鼻薄唇,因为这阵子放粮救灾,挺拔的身躯稍显清瘦,却恁是个精神奕奕。

他亦恍若对那祭词面不改色,毫无半分愧怀,一上到殿前,便叫身后的羽林卫将整个祭台团团围住。

是叫戚世忠和锦秀倍感意外的,二皇子逼宫当夜这小子都能忍住不谋反,今儿这是突然唱的哪一出?但如今的太子却是不容小觑的,不仅手握江南命脉,便连京防四营也多有掌控,今日祭天大典,自己更是手无防备。

他便讪笑着迎上前道:“祭台之上,不见刀枪,太子殿下这般持剑相向,是为对天地先-祖与皇上不尊也,大伙儿瞧在眼里也尴尬。”

他不说话便罢,但一说完,两排羽林卫顿地便将他围住,他忙弓下腰看向皇帝。

楚昂不悦蹙眉:“今日行祭天大典,朕为你揽过请责,老四却意欲何为?”

已经数日不与父皇打照面了,楚邹英姿侧立,目光略过皇帝隽朗的脸庞:“天灾是为自然,难测难防,**则在跟前,逆贼当道,身为王朝子孙,贬恶诛邪,责无旁贷。父皇的这个‘揽过’,儿臣不背锅。儿臣对父皇亦无有不敬,不过几句话,说完了自然就撤。”

言罢扬手,命侍卫把人带上来。

那右侧顿时走上来两个年轻的太监,大约二十出头年纪,瘦长的猴腮脸,白面俊俏。走得近了,竟是那对不见了一年多的双胞胎兄弟。

早在去年老二事败后,戚世忠就打听过两个的下落,当时锦秀答说怕是乱箭射死了,怎么今天会在太子手上?刁妇,扶她却毁他也!

戚世忠登时两眼冒戾光,阴狠地瞪向江锦秀。锦秀亦是震惊的,地动后她命人去看过英华殿,暗室被塌方堵死了,底下确然隐约埋着三道死尸。

只觉心跳加促,连忙挨近皇帝跟前站着,挤出笑脸道:“既是父子,何妨没有说话的时候,祭天大典关乎天下苍生,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大风天的,都搁这站着等着呢,太子殿下不急这会儿时辰!”

楚邹答她:“若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妃如此慌张做甚?本太子今天要说的这个故事,就是和你有关。”

忽然背过身去,轻磨唇齿道:“天钦二年,中宫与皇帝离心,戚世忠欲扶景仁宫贵妃与二皇子上位,在皇后作画的颜料中作梗。未果。及至皇后诞下九子离世,又因对失宠的贵妃不抱希望,而盯上早已安排的宫女江氏,利用衣帛之毒,哄诱襁褓中的皇九子,一步步欺瞒圣躬……袁明袁白,你二个吃一见长一智,想活命的今儿就把个中之事都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本文从来欢迎理性讨论,因为人物本身存在争议,便是理性的批评,只要说得对的,我都加精,并且会认真地看。然而无理取闹的就算了。看到我亲爱的小伙伴说我没脾气,yes,我对我珍爱的读者们就是没脾气,本章给亲们发红包~~~

第215章 『壹零柒』往梦依稀(上)

“是。”袁明袁白勾着脖子, 看了看对面的戚世忠, 再掠过江锦秀艳妆的脸庞。记起去年元宵夜她口说犒劳压惊,哄骗自己二个喝下毒茶的一幕,瘦长的猴腮脸便沉下来。

屈膝跪下道:“奴才兄弟打五岁进宫,宫里低等太监日子不好过, 是个人都能在头上踩两脚,仗着自个儿机灵,巴上了戚公公,进而又靠上了江康妃。可上人们也不是让白靠的,靠了就得给他跑腿子, 这些年奴才帮着做了不少事, 本以为有朝一日也能飞黄腾达一把。可到了儿才知道,与虎谋皮, 终不得好下场。去岁泰庆王逼宫,康妃怕太子爷伺机寻仇,让奴才去偷抚辰院的小世子抵命, 偷不成便下药毒了奴才兄弟。若非这次太子在地动中发现了密室, 奴才们早已被砸成了死鬼。这里要交代的,绝不敢再有半分隐瞒!”

那天的天有些阴, 风也凉飕飕的, 吹得他二个的曳撒就像两条干瘪的咸鱼。因为在密室里黑天暗地囚了一年多,嗓音也显得虚弱而细哑——

“……元嫔毁容自尽,中宫皇后与皇上闹开冷脸,皇上往下盛宠周丽嫔三年, 这是后话。只说皇五子病逝那当口,那时奴才进宫也有半年多了,被派在东一长街龙光门到永祥门一段打扫,整日拿着竹帚‘唏唰唏唰’,时而还得进去给桂盛揉腿捏背擦桌子煮茶。这么着有一天就听说戚公公要见我兄弟俩了,先头奴才两腿还紧张到打颤,可戚公公出乎意料地平和,给了奴才们两个小瓷瓶,叫往桂盛提的水壶里每天倒两滴,说事儿办好了,今后便是他的干儿子。奴才们那时虽才六岁,可眼瓜子是不瞎的,桂盛每天从李嬷嬷灶房提去的水壶,那是给皇后娘娘泡茶用的,可为了活命也得照做。但李嬷嬷处事精细,嫌桂盛伺候差事太怠慢,没隔多少天就改亲自送茶送水了,奴才们这桩事儿就没办成。等到后来皇上与皇后缓和,戚公公又在边境进贡的胭脂和颜料上作了猫腻,只那时娘娘还在与皇上置气,先时搁着不理睬,后来也不见常用,阴差阳错这就又度过了一劫。”

“及至娘娘难产归天,叫皇上在跟前起了不立中宫的誓,戚公公便对贵妃失去耐心,开始打起小九爷的主意,这就瞧上了没有根基的宫女锦秀,妄图从小培养一个易掌控的嫡皇子。但也不是白给她机会,得考量她识不识眼色。那时奴才已经十岁了,上了贼船早就下不去,公公叫奴才往小九爷的衣裳上作梗,偷着在浣衣局晾绳上的衣袖和裤腿子浇毒蜘蛛汁,看不见闻不着的,可刺激着皮肤发痒。小九爷一个襁褓里的奶娃子,一不会说,二不会挠,痒了就只会咿呀哭。越哭吧,两小胳膊小腿的便越发蹭着痒,贵妃费了老劲儿哄不住,怕皇帝听见了牵怪,就只得叫锦秀试着哄。江锦秀果然不是善茬,太监给小九爷送去的衣裳,有的往左叠,有的向右叠,往左的是浇了毒的,她仔细观察了几次便猜着了猫腻。但也不揭穿,只每次贵妃把孩子给她,她就轻轻地抚小九爷的手脚,实际是给他揉痒儿,再借着给他换尿布的机会,洗个澡、换掉毒衣裳,小九爷止了痒自然就不哭,久了就只认她一个。”

“但光做到这点还不够,万岁爷正值盛年,可自皇后去世后,除却偶尔召幸沈妃,其余东西六宫皆视若无睹,想让锦秀接近皇上,要么得让皇上淡忘皇后,要么就得让锦秀有点皇后的影子。打那时候起,她就时常贿赂奴才兄弟,让从御膳房给她偷拿小麟子的糕点和汤羹,她背着人便偷着尝和学。还暗示几个低等小太监,时不时在小九爷的跟前,假作不经意间说上几句中宫与景仁宫的罅隙,还有皇太子的那些晦……晦事儿,让小九爷听了对贵妃怀愧,对太子殿下也惊惧疏离,这就越发的独与她亲近了。被戚公公知道了是快慰的,暗叹果然没有扶错人,还打赏了奴才们几片金叶子,这之后就助了她一把坤宁宫的那场大火……”

“住口!”侧对面戚世忠忽然喑哑着嗓子,截过话茬怒叱道:“你二个区区跑腿太监,屡次无视宫规礼制,被咱家教训了几次便怀恨在心,今朝无凭无据敢在天地先祖跟前胡编乱造,成何体统?来人,把他两个拉下去!”说着眼睛便往台阶下一扫。

几个东厂番子领会,撩开黑缎披风便欲走上来。袁明袁白面色一惨,正要挪着膝盖往楚邹跟前躲。

“咻——”楚邹蓦地弹开剑鞘,寒光锐利的剑锋直指戚世忠脖子心:“心中无愧,又有何惧?戚公公既笃定是胡编乱造,多听几句也变不得真。至于有没有凭据,那些都是后话。”

他语气悠慢,尾音紧咬。笔挺的身躯背对而立,那棱角分明的俊颜是叫人陌生的,已经找不见前二三年的低霾与隐忍了。

一排黑衣飞碟帽的羽林卫迅速在四围一挡,将东厂的几个团团包围住。

戚世忠便有满腔愠火,此刻也无能为力,一双老鹰眼不禁瞪向江锦秀。这个奸毒之妇,已经不是第一次算计反扑了,当初弄死万禧,后自爆淑女身份,还有这次的囚禁袁明袁白,分明就是留着一手对付自己。但此刻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谁。

锦秀被他睇得发悚,连忙作出一脸冤屈,挨近皇帝道:“皇上圣明……莫说臣妾彼时一届宫女,一门不得出二门不敢迈,根本与戚公公搭不成一句话。便是以贵妃娘娘的治下手段,在宫里也是严苛得出名,臣妾若斗胆包天做出那等子事,又岂能有命儿活到今日?……私学小太监技艺是真,那是臣妾看皇上日夜思念皇后,而心里眼里的疼惜皇上。这些年臣妾得蒙皇上垂青,一直谨记自个身份,无敢逾越,可宫里头风言风语的诋毁与嫉妒从来没有断过,望皇上与小九爷明断,莫叫小人这样中伤臣妾,臣妾心里惶恐。”

口中诉白着,那秀长手指勾着楚昂挺拔的青黑色袍服,又泪目楚楚地望向一旁玄衣纁裳的皇九子楚鄎。

楚昂沉默地站着,自从地动之后,他便叫人断了锦秀的避子药,并没有多余吩咐什么,只断了便断了,锦秀也默契地没有问。大抵还因着尚食局汤钵子换了新的,近日的气色倒是明艳了些许。

她应是看明了彼此间那微妙的情愫变化,那是她心底渴望多年的一种得到,因此对着皇帝与小九亦是真真的尽心尽力。前些日小九接连低烧难退,是锦秀亲自送药到皇子所,为他拧毛巾拭额头喂药汁儿的,一个亲娘也只能做到她这份上了。

楚鄎瞧着这一幕的锦秀,不禁艰难地蹙眉道:“四哥所言怕是误会……康妃不是那样的人。”

楚邹嘴角一凛,这样的结果早就已预料到。他不回头,只对身后吩咐道:“带人证物证上来!”

顿时左侧台阶下便踅上来三个人,朝臣们放目看,只见一个乃是工部颜料库大使余文信,一个是太医院制药官张壖,最后一个则是四司衙门里的惜薪司大掌事宛翼田。三个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两支孔雀花纹的颜料条管,一枚甚三红的胭脂瓷盒,朝臣们不明所以,不禁面面相觑。

楚邹也不急,只对袁明袁白道:“便说说这些东西的来历吧。”

大三月的怎么出蚊子了?袁明袁白只觉脖子像被什么一叮,挠了挠,便拭着汗道:“这就是先头说的,被戚公公作了梗的贡品颜料与胭脂。当年坤宁宫的梁子下有燕子筑巢,风吹着摇摇晃晃,太子爷怕伤着鸟儿叫给移走了,戚公公便借机叫了几个工匠进来修葺。那会儿三月天冷、风又干,桂盛牙疼不当差,李嬷嬷睡得沉,奴才们便溜进去给点了火。磷粉是工匠搁的,可火和他们没关系,一场火烧得大,奴才们那时才十岁,心里头也怕得紧,便趁乱进去偷了几盒出来,预备事发被仗毙的时候,也叫戚公公吃不了兜着。不料第二天皇上盛怒亦悲怅至极,来不及细究,戚公公当即便把几个‘肇事的’给办了。”

“这事儿宫里风传是因为太子把坤宁宫的燕子巢去掉,那燕巢是皇后娘娘派来保佑的,一顶帽子就给扣在了太子爷的头上。奴才们见风波过去,就把盒子搁在了直殿监值夜的床榻缝里,这么多年早都忘脑后了,若非太子爷审问起来,怕是还记不起回头去找。皇上问奴才们怎么知道的这些,那是奴才当时正在给戚公公和运送贡品的宛太监沏茶,宛太监因为这桩事儿,从一个跑差太监升了惜薪司的肥差。当年那贡品一路经的谁手,这都是有册卷可查的,盒底下也戳有哪年哪月哪宫的印子,奴才做不得谎。”

清凉的晨风窸窣吹拂,那三枚盒子便在地上幽幽地躺着。外壳上曼藤般绮丽的花纹,十一年了,任它擦得再干净也拭不去岁月的旧痕,又触动人想起心疼的往昔。

自从在皇觉寺偶遇了闭宫三年的孙皇后,楚昂已经从最初对朝政的生涩应对,过度到压制庆王与肃王,成为一个得心应手的帝王。那时的他,是想对她重新开始的。东西送给皇后,她不理也不应,他舔着脸巴结讨好,无有帝王姿态……

此刻楚昂再回忆起来,仿佛又看到孙香宁端柔莞尔的音容笑貌,看到她难产后失血的脸和汗湿的前额,还有产婆抱过来的小九儿,攥着鹌鹑蛋大的小拳头细弱哭啼。

他隽朗的面庞不禁动容,问:“这里头可有玄机?”

嗓音虽低,可龙颜却威冷得不容直视。

到底是当年从自己手上过的,余文信把头埋得很低,战战兢兢答:“禀皇上,这颜料里掺和了铜绿、红雀珊瑚与苏木,因为是皇上特意为皇后搜罗的贡品,臣等当时也就没敢查,短期用着是无碍,可长期闻着、嗅着却可使人头晕心悸,或有脱发与流产。张药官的胭脂也查了,味儿太淡,若非事先知道有毒,一般人想不到去怀疑。实在是臣等疏漏,臣等罪该万死!”

他说到铜绿的时候,七皇子楚邯背后站着的刘广庆微抬眼看了看,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没敢查……

楚昂想起最后与皇后的那段恩爱与共,面色冷肃得可怕。俯看了一眼惜薪司宛翼田,宛翼田吓得颤颤打哆嗦,楚昂问他:“朕的皇后,用的多么?”

楚邹挥手叫人把他三个拉下去,接过话茬答:“用的不多。父皇送给母后的,母后人前不予置理,可都是摆在她最上心省慎的位置。”

咬了咬薄唇,复又看向小九道:“她是与不是怎样的人,稍后自有分辨,九弟不必紧张。你四哥断无害你之意,可这宫里头的真人假面,你是时候看清了。父皇想要盛宠谁,儿臣也无权干涉,但若涉及朝纲大面,身为大奕王朝的子孙,理当责无旁贷。”言毕叱了一句:“接着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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