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陈博涉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他抵抗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只留下陈博涉的胳膊僵持在了半空中。

“能被将军喜欢上的姑娘,真是幸运。”云霁低下头,错开了陈博涉焦灼的目光,转正了身形,准备朝前走去。他想逃了。

正待起步,陈博涉又拉住了他,“先生当真这么想?”

云霁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拼命挣脱了陈博涉的钳制,“……当真。”

——

上一世中那个男人的江山是怎么丢掉的?可不就是因为子嗣的问题吗?

当年皇后陷害他而遭满族灭门,太子被废,武孝帝又因为宠幸他而再无子女。

立储之时,放眼整个后宫,竟只有两儿一女,这子嗣的数量在旧朝历代的皇帝之中,都稀少得绝无仅有。论辈分,论排位,也就文弱的文孝帝勉强能立。

所以文孝帝,这个无论才能、志向和体力,都弱弱不堪的皇子,被百官奉为唯一正统,成了旧朝唯一的继承人。

文孝帝继位之后,果然昏庸得一塌糊涂。对外一再退让、割地和赔款,对内只有盘剥、镇压和享乐。

武孝帝横刀立马打下的万里江山,在五年之内被他败了个干净。

云晗昱当时眼见着旧朝在昏庸的政策之下,一天天地衰败下去。

朝堂之上宦官和外戚轮流主政,大臣之间党争不止,纷争不断,公私不分,黑白颠倒。

武官不领兵、练兵、带兵打仗,却只想着盘剥军饷。文官不谋政、议政、刚正朝纲,却只想着买官卖官,还觊觎国库。

宦官和外戚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使得政令朝令夕改,常常还未传出都城便被一纸新令给取代了。

文孝帝对于这样混乱的局面不仅是束手无策,还采取了逃避之姿,恨不得将所有的事情都甩给自己的母亲琬贵妃去解决。

旧朝江山飘摇了五年,轰然而倒。

北蛮入侵之后,更是采取了民族分治、人分三六九等、改宗法、改文字等不得人心的政策,使得全国各地,群情激愤,各地豪强纷纷揭竿而起,天下七分,乱世开始。

这一切的一切,归根溯源,都是他这个男妃的错。

如果当年,那个男人没有遇到他,没有将他纳入后宫,没有爱上他,没有独宠他一人……而是广播龙种,雨露均沾,留下诸多子女的话……旧朝的江山应该便能守个千秋万代的吧。

所以这一世中,怎么可以乱了规矩,重蹈覆辙,搞得君不君,臣不臣的呢?

既然是陈博涉的父亲呕心沥血,甚至牺牲了妻子而打下的万里江山,陈博涉更应该子承父命去坚守,去完成陈元敬一统天下,匡复旧制的志向才对。

——

云霁的鼻子有些发酸,不知是冻得,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深吸了一口气,让凛冽的空气充斥着他的肺部。

“将军切不可重蹈旧朝武孝帝的覆辙,爱美人而不爱江山。”

他转过身来,平静地讲着。似乎在讲一段前朝往事,野史典故。仿佛在讲着一段其他人的事,一个妖孽祸国,男妃恃宠而导致国运衰败的故事。

“你已经继承了你父亲的事业,将来你的儿子势必也会继承你的事业。为大统,为天下,为正义,为道理,你到时候就应该考虑娶妻生子,考虑子嗣和江山传承的事宜了。”云霁语重心长地说着,这是他为谋臣,为良臣的立场。

他既然将自己的失败这么赤裸而直白地说给陈博涉听了,只希望他能明白,能够励精图治,不要重蹈覆辙,不要荒废了事业。

但陈博涉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说服而安分起来,反而觉察到了他话中有话,而靠近了一步,变得咄咄逼人,“先生,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还是说……明白了……在下的心意?”

云霁被他盯着又心慌了起来,急忙避着他道:“什么明白不明白,我不过就是讲个旧朝昏君的教训,来点醒你罢了。”

第54章 昏君

昏君……

此话一出,云霁又后悔了。

他不能,也不该这样评价那个男人,至少不能将他所做的事全部归于昏庸。

男人在位期间,攘外安内,四海升平。

唯一做错了的,恐怕就是纳他为妃,并且独宠一人,以至于没能留下个合格子嗣,继承大统。

想到此,云霁有些内疚,有些后悔。尽管知道那个男人已经去世了,尸骨已经化为了尘土,但……眼前的这个人,可否还记得?

不记得了吧……

谁都不记得了吧。

谁还记得旧朝曾经的辉煌?谁还记得武孝帝曾经的功绩?谁还知道当年的真相?

没有人。

没有人能像他那么了解那个男人,也没有人亲眼目睹过王朝的盛极与衰败……

所以他无法将那个男人,抽象成一个野史里面描述的风流皇帝,也无法将那个男人生平所做的事情,用简单的“昏庸”二字加以评价。

云霁背过身去,不愿说了。

前世今生的记忆混淆在一起,只令他觉得苦涩难咽。

如果他无法评价那个男人生平的所作所为,那么他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给陈博涉出主意,定谋略?

如果他真的去评说了,将武孝帝说成一个昏君,将云晗昱说成一个祸水,那么作为一个祸水的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说到底,也许囿于前世的记忆,本就是一件愚蠢的事。

他被前世的懊恼、愧疚、自责、悔恨、羞怯和懦弱,搅得难受而难堪。

那哀伤如湖水一般,仿佛要将他吞没,又如冰雪一般,仿佛要将他冻僵。

他挣扎不了,逃脱不掉,如同一个傀儡一般被前世束缚着,被云晗昱绑架着。

被那份说不出而埋在心底的感情折磨着,被那些残酷的记忆鞭笞着,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动摇着,捆绑着,支配着……

毫无自我。

这样的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云霁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那种在茫茫天地间举目无措的无力,那种在风雪骤起时辨不清方向的无力,那种在错综混乱中理不清真相的无力,那种在盘根错节间摸不着头绪的无力。

这种颓然的感觉涌上心头,只觉得有些眩晕。

——

当云霁脚下一软,有些站不住了的时候,一双手臂从后面圈住了他。那么强壮、有力而温暖的手臂在支撑着他,禁锢着他。

他本该挣脱,本该想逃的,却发现失去了力气,只能任由身后的那个人紧紧地抱着,将他的手交叉到前方。

“先生……都知道的吧。”陈博涉趴在他的耳边,凑得那么近,仿佛一张开嘴就能含住他的耳垂。

“先生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认。其实……先生,也是半推半就的吧。”

云霁心中一颤,不知道陈博涉从哪里得出了这个结论,又从哪里看出了蛛丝马迹。

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足够好了,但为什么每次都能被这个男人,戳穿得无处藏匿?

“先生一直都明白我的心意,而先生对我,也不是无动于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瞒着,还是不说,还是克制着,还是装作一脸冷漠的样子,来这样义正言辞地教育我呢?”

陈博涉的轻佻的话语和热烈的呼气,撩着他耳朵。

在这冰天雪地之间,在这天寒地冻之时,在皑皑白雪静静飘落,空旷得荒芜一人的冬季校场之上,那股热气仿佛能将他灼烧个干净。

“是在顾虑什么?是在伪装什么?是在压抑什么?不肯说给我听吗?”

陈博涉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仿佛被压在了层层灰烬下的火焰在暗烧着。

那被压抑了的火苗蠢蠢欲动,使得之前那番心平气和的对话都变成了幌子。

“先生……”陈博涉的嗓音变得危险,“这样的话,我会没有耐心的……”

这句话的语气里面隐藏的,绝不仅仅是威胁而已。

陈博涉不是个好人,也绝对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他之前的含而不露,隐忍而不爆发,每每愈接近的时候又停住了手,甚至还讲了自己父母的事,让这次散步变得像一个上下级之间的,日常普通的寒暄。

但哪里会有那么简单?

当时他去找陈博涉要一个春节归省的同意,陈博涉却说要他陪同去校场看看。

外边大雪纷飞,校场的积雪都一尺多厚了,根本不用练兵,为何还要查看?

一切都是借口,都是说辞。

因为只有在这里,才可以避开将军府邸诸多的眼线。

也只有这里,当他的双手被陈博涉绑住的时候,真是四下无人,空空荡荡,大声呼救都无人应答。

陈博涉在方才趴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已经缚住了他的双手,动作之快,之敏捷,几乎是话音落地的瞬间,他便觉得自己被陈博涉圈在前面的手腕一紧,被绳子捆住了。

之前那突然提出的校场巡查,那些看似平常的回忆和谈话,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那些扰乱他思绪的话语……都是为了这一刻。

云霁被缚住了双手,又被陈博涉箍在了怀里,动弹不得。

陈博涉抽出一支手来,手指从他的颈子往上滑动,摸索着面具的边缘……然后,他摸到了,脖子和下颌骨的皮肤是不一样的质感,下颌骨下方的薄皮被揉搓得久了,翘起了薄薄的边。

从那个边缘顺进一支手指去,慢慢地往里面摸索,指腹下是柔嫩的皮肤的触感,跟脖子的皮肤是相同的感觉,他摸过那么多次,不可能弄错。这才应该是属于一个人真正的皮肤。

“不要……”云霁被牢牢地掌控在了陈博涉的怀里,动弹不得。他颤抖着,随着陈博涉的手指越来越向面具里面移动,越来越摩挲着他的面颊,他发出的抵抗,已经近乎哀鸣了。

“将军,不要……”他晃着头,想摆脱那些抚摸他的脸的手指,却被陈博涉攥住了脖子,无法移动。

“不要……求你……”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蜿蜒而下,沾湿了一半面具,也沾湿了陈博涉的手指。

“不要揭开,不要看……”他不知道还能怎样哀求,怎样抵抗,才能阻止陈博涉的动作。

但陈博涉置若罔闻,手指继续向上摸索着。

撬开他人皮面具与他的皮肤粘连的部分,摸着他湿漉漉的脸颊,摸到他的眼睛……陈博涉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撕开所有的伪装。

像攻略一座城池,攻陷一个村庄,攻打一个国家。

长驱直入,毫不留情,不停不歇,不留寸土。

云霁没有见识过陈博涉打仗时的凶猛和果敢,如果想象的话,应该便是这个样子。

没有任何商量,不留一点余地。无论是抵抗,请求,还是哀求,他都不会停下他征伐的节奏。

一点,一点……慢慢地刮过他的整个面部。

让那张人皮面具彻底地剥离了他的皮肤,“啪嗒”一下,掉进了雪地里,立即被雪覆盖了,掩埋了,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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