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专心去琢磨怎么能把叶明光带走,她以前曾跟张推官提过这件事,张推官倒是应了,但表情一看就是随口敷衍她,并没往心里去。
现在要动真格的,还是得好好想一番说辞,珠华初穿来时受了不少罪,因此对张推官也有误解,很跟他闹过几场,然而日久见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明白过来了,张推官本人的人品其实没有问题,是个挺正统的士大夫类型,只是不幸出身草根,家族提升的速度没赶上他本人发达的速度,导致除他之外,周围全是拖后腿的,连带着他的形象都不怎么样了。
她在张推官的羽翼下长到如今,这份养恩她感念并铭记,不想以闹翻的方式来谈这件事,因此要怎么说服他,让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同时能放心让她带叶明光走,这番说辞就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她翻来覆去很是想了一阵,感觉腹稿打得差不多了,才去找着张推官,结果张推官讶异过后,一句话就把她全盘盘算打翻了。
“光哥儿前年就说想去试一试童生试,我想着他年纪太小,硬是压了他一年,预备着让他今年再去,我才让人去打听过,海门那边的县试时间排在了六月中旬,离着现在也没多久了,光哥儿要跟了你去,这考试怎么办?”
珠华:“……”
依据国朝官员回避制度,张推官在金陵为官,本身是湖广人,叶安和最终任于河南,他本籍其实倒在南直隶,是扬州府下海门县人,叶明光虽在河南出生,但籍贯随父,落回了扬州府,他要考童生试也是去扬州府考,扬州离着金陵只有一两日路程,十分近便。
珠华傻了眼,真是姜是老的辣,她攒了一肚皮理由,各种煽情耍赖,一个照面全部废掉。
提到童生试,与乡试会试不同,不是连着考完的,分三关,县试只是第一关,在县里考,后面还有在府里考的府试及最终由学政主持的院试,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去考,还需要开详细履历并本乡合适人等具保,珠华卡在将出嫁的节骨眼上,哪抽得出身去操心这些事?
而如果让叶明光今年放弃明年再考,那么叶明光明年就需从京城再去往扬州,倒不是不可以,可这么折腾又是何必?
“我下一任可能就不在金陵了,所以才想让光哥儿赶上这科,我离得近,有什么事好及时得知处理。”
珠华一惊,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忙道:“舅舅,你要调去哪里?”
张推官摇头:“暂时还不知。”
好吧,不管张推官调去哪里,他不在金陵,那叶明光就更麻烦了,因为童生试三关可能间隔延续好几个月,叶明光回来没个投靠落脚地,将只能独自在外生活这么长时间,她怎么可能放心?
珠华仅剩的一点摇摇欲坠的坚持被击碎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只有将叶明光留下,天大地大,大不过读书应试,在这万般皆下品的时代,一切其它因素都要让道。
连争论都没争得起来,珠华灰溜溜地铩羽而归,去告知叶明光这个无奈的消息。
叶明光垮着脸很不开心,在珠华给他许诺了一堆等他考完试一定派人来接他之类的保证之后,他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被安抚住了。
接下来珠华投入了各项琐碎的忙碌事项之中,张推官的办事能力还是靠谱的,虽然时间很紧,但仍然顺利地寻到了一队往德安去贩货的商船,那商家原定了五月初一出发,为了赶上珠华的婚期特意提前了两天,又特特腾出了最好一艘船的一整层舱室给珠华——他并不吃亏,随行人等中能有个新科进士,一路要过的各种税关便有顾忌,起码不敢胡敲竹杠了。
珠华的主要任务是陪钟氏看着人将各色嫁妆打包装好,这头还没弄好,那边苏长越的聘礼又送到了,张推官意思意思地留下了两三样,余者皆又给了她,让她一并带走。于是她要收拾的物件就更多了。
陪嫁的下人方面倒是没什么可操心,她总共就两个丫头,红樱早便卖与了商人为妾,玉兰在前年放良出去配了人,当初自河内带来的旧人皆各有了归宿,后面陆续又补回了两个,一个小荷,另一个青叶。小荷来的时间更久些,珠华原想把小荷留下给叶明光,待叶明光考完试时再一并接去京城,但被钟氏阻止了,说陪嫁不管陪什么,没有陪单数的,这个理由无可反驳,在钟氏表示由她那边拨人来照顾叶明光,完全不需要她多虑之后,她只有把两个丫头都捎带上了。
珠华在金陵城里基本没什么故旧,她寄人篱下交际网先天不足,本人又不是长袖善舞型,再加和她同龄的小姑娘们实则在心理年龄上都比她小了一截,更难说到一块去了,她来这么久,相与最好的倒是与她不是一个辈分的沈少夫人,只是一则是忙得实在抽不开身,二则是婚期这么近,她不能出门,没办法去亲自拜别,只能遣丫头去上门说了一声。
结果丫头除了捎带回两盒首饰贺礼之外,还带回来一句质问:“我与汪太太,孰差?”
珠华:“……”
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出嫁当日需有一个全福人来照料一些事宜,比如说扫轿铺床等事宜,珠华要到德安去完礼,铺床这时倒不需要,但她上轿出嫁这一项是在张家,因此仍需全福人来料理,钟氏就预备去托汪太太来担任,两家是姻亲,极好说话,便是临时请托人家也不至在意。
若论身份,自然是沈少夫人更显光耀,只是珠华忙昏了头,在这类繁琐礼仪上原也不大通,真没想起可以请她来,一应都听着钟氏安排了。这时让一问,忙赶着去问钟氏,好在钟氏比她更忙,虽定下了要请汪太太来,帖子都写了,却一时忘了让人送去,还算能回转来。
便忙重写了帖子并备了礼,命人去送与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这才满意,回了话说“当日必到”。
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十天时间倏忽滑过,临出嫁的前一晚,叶明光可怜巴巴地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来,要和珠华挤一起睡。
珠华禁不住他湿漉漉的眼神,心软便要同意,张萱却忽然出现,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叶明光:“不行,光哥儿,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能和姐姐睡一张床上,今晚我陪你姐姐睡,你乖乖回去睡自己的。”
叶明光挣扎:“我没有多大,我才十一岁。”
“七岁不同席。”张萱引了一句经典,铁面无私地指挥丫头连哄带拉地把他弄走了。
珠华以为她说的陪自己睡是托辞,只为哄走叶明光,她觉得他是小孩子,然而依此时世俗规范,叶明光还真不能再和她同席了。结果随后却见张萱自如地唤人来打水梳洗,竟真的一副要留宿的样子。
“……二表姐,你今晚真不回家呀?”
张萱坐在妆台前梳散发髻:“是啊。”
二表姐真是一贯的刀子嘴豆腐心做派,大概是怕她没有生母安慰,一个人等着远嫁害怕吧。
珠华挺感动,往床铺里面挪了挪,给张萱腾出位置来。
有人安慰心里确实要温暖安定不少,等张萱卸罢妆宽衣躺上来,珠华和她絮絮叨叨说了会话,居然把困意说上来了,朦胧着就要睡去。
张萱却把她捣醒:“喂,你还能睡着?”
珠华有点迷糊:“我忙了好些天,很累呀。”
张萱在枕上侧头过来,望着她欲言又止:“你心里不觉得紧张?”
珠华:“紧张,我紧张好久了,所以现在累嘛。”
她说着头一歪,眼皮又要黏一起去,不妨肋下一痛,竟挨了一把掐。
——二表姐是来安慰她还是来捣乱的啊?
珠华抽口冷气,捂着痛处要和她算账,眼一睁,却见张萱神情纠结之极,一副话都堵到喉咙口,偏偏不知该怎么说出来的模样。
“……”她忽然间福至心灵,手一伸,“二表姐,给我吧。”
张萱张口结舌:“给、给你什么?”
“妖精打架的画册,以前大舅母给你的那个——唔唔。”
张萱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见鬼似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听丫头偷偷说过。”其实不是,来自于珠华前世接收过的各样广博信息也。
不过张萱信以为真了,她心里小表妹不可能从其他渠道知道这种男女秘事,只可能是丫头口舌不谨,把小表妹污染了。
就骂了两句丫头,然后才吞吞吐吐地道:“娘给你放在你搁首饰的那个匣子底层了,你寻机会看一看,它主要是这么回事……”
张萱套着她的耳朵传授了几句机宜,大意是:听话,疼了忍着。
珠华:“……”张萱排挤了叶明光,特地跑来和她睡,就为了说这几句极不负责任的生理教育?和没说有差?
她困意都醒了,就给她听这个——她连脸都红不起来,只能装个害羞模样。
张萱见了,却觉十分满足,卸下了重担般,转头就睡了。
珠华:“……”
她只好也重新合上了眼睛。
☆、第100章
珠华觉得她好像睡在一个摇篮里。
篮子轻微地一晃一晃,耳边听到隐约的波涛声,时隐时现,若有似无,堪称是最好的催眠曲。
她在梦里听得手脚都舒展地摊开了,感觉她再睡两个时辰一点问题也没有。
不过……
床为什么会晃?发生小型地动了?
她又为什么听见水声?这动静不像下雨,倒似大波水浪被搅动时带出的声响,好好的哪里来的水——
想不通的两样疑问加上因这疑问而生出的不安再带出来的一点求生本能,终于让她从黑甜乡里不情愿地醒来了。
刚欲睁眼时她还带着四五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迷糊,但等一睁开来,只见天光大亮,入目的却无一样熟悉景象,桌椅摆设,处处陌生,竟是真的不知身在何处。
“……!”
她一下吓得翻身而起,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睡的也不是惯常床铺,而是张三面围栏的罗汉床,就是丫头在她房里值夜时睡的那种,不过这张的做工倒是比她屋里那张精美许多,便是看不出来是什么木头做的,她也觉得价值应当不菲。
“姑娘醒了。”
站在窗边的两个丫头原凑在一起,把窗扇推开一条缝往窗外看,不时窃窃私语什么,听到动静,一齐转过头来,小荷先笑着出了声。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姑娘是累着了,没反应过来已经不在家里了吧?青叶这丫头也是,我同她睡一处,她醒得早,一惊一乍的,把我也闹醒了。”
“……嗯。”
她说话的这一点功夫里,珠华已经醒过神来。
话说前天夜里张萱给她上了一课极糊弄人的生理教育,完了后她倒头就睡,珠华的困意反让她搅散了,翻了大半夜也没睡着。早上被拖起来时人就有点昏沉,大礼妆扮拜别张家长辈及沈少夫人后上了轿,在轿子里颠了快半天终于颠到了码头,颠得腰酸背痛,加之一路炮竹锣鼓喧闹震天,吵得她更是头晕脑胀,及到上船进舱室,外面的嫁妆一抬一抬地进去底舱,终于齐备后,船身在炮竹声里离岸,船队启程,她撑不住倒头摊在罗汉床上,原就想小憩一下,不想划浪声太催眠了,现在看这天色,她竟是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不想还罢了,这一想清楚,她立刻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肚子——好饿,她错过了昨晚的晚饭。
这个动作十分简明易懂,小荷一见就会意了:“昨晚我原想唤姑娘起来,姑娘睡得太熟,我叫了好几声都没叫醒,只得罢了。”她说着转头,“我服侍姑娘起来,青叶,你去把姑娘的早饭端来。”
青叶答应一声去了,她和珠华一般年岁,到珠华身边时间不长,原是个渔家女,父亲在一次出江捕鱼中不慎落水而亡,留下青叶娘拉扯着两儿一女,一个女人家实养活不了三个娃,没奈何,只有把青叶卖了。
青叶在伺候人的细致活上不拿手,但自会走路起就要帮着家里干活,却是练出了一把好力气,珠华便为这点从当初牙婆领来的几个人里挑了她。
青叶进来时已经十四岁,脾性没那么容易改了,保留着在外面闯生活时的大大咧咧,与钟氏送给她的小荷区别明显——大概就是家养和野生的差别,珠华也无所谓,不去磨她,只要做事勤快、没有歪门心眼就行了,个人天性便随她去。
珠华下了床,小荷拿了先就备好的一身正红袄裙来替她穿上,这身袄裙不是正式婚服,作为婚服的妆花通袖大袍昨日睡下前就收起来了,到德安时再换上,否则这一路都捂着,该捂成皱巴的咸菜了。
衣裳穿好后小荷要替她挽髻,珠华摆摆手:“编个辫子就行了,除了你和青叶,我这一路又不见外人。”
小荷想想也是,就依她的意替她松松打了条发辫,这船队的商家极肯奉承,连妆台都给抬了一架上来,珠华往镜里一望,她留了许多年的留海让小荷梳上去了,露出了没遮掩的光洁额头,虽然昨天就是这样了,但今天猛一见,还是怪不习惯的。
小荷赞叹:“姑娘真是怎么打扮都好看。”
珠华看一看,表示认同——不是她不谦虚,这张脸的底子太好,就是禁得住折腾。
一时青叶端着填漆木盘进来,出门在外,吃食上没法那么讲究,盘上就放着一碗小米粥并一碟蒸糕,另有一小碟切开的咸鸭蛋,蛋黄色泽浓腻,渗出黄灿灿的一层流油,腌制得恰到好处。
珠华本就饿着,一见之下更觉饥肠辘辘,忙坐下来开吃。
青叶站在一旁道:“我才出去,又见着姑爷了,他问了我,知道姑娘醒了,才不说什么了。”
珠华鼓着脸抬头,嘴里有东西,不好说话,只能以目示意:又?
小荷笑道:“昨天姑娘先上了船,姑爷上来得晚,看着嫁妆全抬上来才登船,过来隔着门问了姑娘一声可有什么不惯,结果姑娘已经睡着了,晚饭端进来也没用,又端出去了。姑爷不放心,来看了两三次,大概半个时辰前还问过我呢。”
苏长越也在这艘船上,不过在另一间舱室里,大礼未成,他也不能见珠华——准确地说,不能见到珠华的脸,没拜天地之前,珠华要见他得盖着盖头,不然就是越礼。
这艘披红挂彩的婚船在船队的正中央,周围簇拥着七八条商船,水手伙计人多眼杂,很难相避,未免招人笑话,只能老实按着规矩来。
珠华点点头:“哦。”
人饿着肚子时,脑子都跟着钝,想不了多少事,她就专心吃饭去了。
一时用完,她才有心思打量起自己暂居的地方来,商家出借的是一层舱室,内里布置其实大半是张家派了人来弄的,总的来说就是怎么喜庆怎么来,地毯椅袱锦褥皆是大红等亮色,一眼望去十分富丽。
边上有一扇窗虚掩着,先前小荷和青叶曾挤在那处往外张望,她未曾在长江上行过船,好奇心起,便起身也凑过去看了看。
无尽江水映入眼帘,朝阳升起,在远处江面上投照出点点碎金一样的光芒,随着荡漾的波浪起伏闪烁,既壮阔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