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虞:“我怎么了?”
江左看了看满地的疮痍:“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拍?”
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没关系。”
这下他无话可说, 只能低下头去看剧本。
这是男主角童年时的一场戏,同样发生在两兄弟之间。
十一岁的沈妄,被龙头老大石东收养后,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青云直上。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他一场重击。
某天石东有事离家,只留下他和义弟石青两人。
看似乖巧的小弟弟石青, 立刻撕下了情同手足的假面具,带着一群小弟,狠狠地羞辱了沈妄。
“这是很残忍的一场戏。”松虞缓缓道,“唯一一场……童年暴力。之前我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另请小演员来演,这场戏对他们而言,会不会负荷太重。”
“但今天的事情让我下定了决心。我们剧组太多灾多难,不适合让儿童演员进组。”
江左诧异地看了松虞一眼。
此前他一直觉得这女人为了拍电影,根本无所不用其极。根本没看出来,她还有这么心思细腻的一面。
而杨倚川在旁边,突然也兴奋地大叫一声:“我懂了!”
江左吓了一跳:“?”
却见杨公子两眼放光:“的确应该现在拍啊!趁热打铁!这场童年回忆,本来就是沈妄在与石青对峙之后才发生的。用同一个场景,恰好能体现出那种过去和现实的互文与反差。”
江左:“……”
竟然说得头头是道。看来这也是个戏疯子。
两位戏疯子会心一笑。
松虞:“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杨倚川;“嘿嘿嘿。”
江左:“……”
杨公子又不禁四周环顾。经过刚才那一番动乱,整个仓库已经天翻地覆,布景凌乱极了,俨然一片荒唐的废墟,地上还有污浊的血痕。
“真的!好有张力!”他感叹道,又好奇地半蹲下来,用手指沾了沾地上的血,“这是道具吗?做得好真。”
“…… ”语塞的人变成了松虞。
她不忍心说出真相:这当然是真血。制片主任小郭的血。
她不禁又回头看池晏。
冲他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但那位始作俑者,只是唇角微弯,回给自己一个无辜的眼神。
松虞;“呵。”
特效组的人很快赶过来给两位演员化妆,定点和戴头套。
而松虞仍然站在一旁给他们讲戏。
“要把那种痛感演出来。”她说。
“痛感?”杨倚川立刻尝试着做了几个非常夸张的、龇牙咧嘴的表情。
松虞笑着摇头:“不是这样的。你不用刻意去扮小孩子。”
杨倚川:“哎?不用吗?”
“这些外形上的问题,都交给后期来处理。要记住,你演的人还是沈妄。”
杨倚川:“噢。”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松虞继续耐心地引导他:“不要在乎像与不像。这场戏,我需要的是情绪——越浓烈越好,越尽情宣泄越好。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进入那种状态,就试着代入刚才的情形:假如刚才的大灯,是照着你的头顶砸下来,你会如何?”
杨倚川又点了点头。
他眉心一皱,神情发怔,仿佛已陷入冥想。
松虞知道,他是慢慢进入状态了。
江左在旁边假装刷手机。但其实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这两个人的对话上。
虽然羞于承认,但是他竟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丝羡慕。
从来没人这样跟他讲过戏。
如此轻言细语,循循善诱,细致又温柔。
从前江左去过的组,人人都极力捧着他,把他当尊大佛。根本不求他演得多好,只要他出现在镜头里,哪怕是块木头,也能吹成天花乱坠。
当然,这些人本来对于电影也没什么追求,只求能糊弄完事。
谁会这样把角色剖开了,揉碎了,仔仔细细地分析?
只有陈导演在聊角色的时候,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她所聊的根本不是什么虚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是她的朋友,甚至于……情人。
他好像第一次知道,何谓“表演”。
江左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吞了吞口水,打算也借故向松虞提几个问题。
是的,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并没有让公司全力争取这部电影的主角,而是满足于这个更好上手的男二号。
否则这时候,被松虞的双眼所注视着的……就是他了。
但话还在嘴边,他看到制片人朝着自己走过来。
池晏仍然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只是淡淡扫了江左一眼。
但不知为何,江左浑身一震。
他近乎于慌乱地低下头,却心神巨震,那分明是轻描淡写的眼神——
却像是一道刺眼的强光灯,当头照下。
将他内心那些不可告人的悸动与渴望,都照得无所遁形。
*
池晏站在松虞身边,竟然也捡起她的剧本,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
她头也不回;“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微微一笑,低着头看她:“看你拍戏不行吗?”
松虞轻嗤一声,没搭理他。
又听到池晏饶有兴致地问:“剧本里不是几个小孩儿吗?怎么也让他们来演?”
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他问。
“笑你……好像是真的不太懂电影。”
“那你教我。”他很自然地说。
松虞一怔,又道:“用cg和动作捕捉,就能够完美地重塑演员年轻时的面貌。这是一项现在很常用的技术。”
“这么神奇吗?”
她心念一动,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其实最早使用这项技术的,是21世纪初的一个导演,名字叫做李安。”
她随手用投影放出一段视频资料:“他在一部名叫《双子杀手》的电影里,用cg和动作捕捉,重塑了演员威尔·史密斯二十岁时的面貌,而当时那个演员已经五十岁了。”
两张纤毫毕现的人脸模型对比,出现在他们面前。
池晏:“做得不错。”
“可惜票房惨败。”松虞扯了扯嘴角,“他是电影工业的先驱者,却得不到时代的认可。”
不知为何,池晏隐隐察觉到她声音里的落寞。
他唇角一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但你不是最爱实拍吗,怎么还要用特效?”
江左清清楚楚地听着这段对话。不知为何,竟然越听越心惊。
明明只是闲聊而已,但这两人之间,仿佛就是有种难言的默契,一种……难以被分割开的气场。旁人根本无法介入。
制片人很了解陈导演吗?——他不禁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大喇喇冲进来,分明像是在宣誓主权。
江左的神情更微妙。他只能继续埋头滑手机。
但松虞浑然不觉,只是很认真地回答:“我的确考虑过实拍,但这场戏太残酷,不适合让小孩子来演。”
池晏轻笑一声:“不适合?但这故事本就是由真实事件改编。”
她脸上不禁露出一丝不忍:“那我只能希望,这都是被戏剧加工后的真实——否则这一切,实在是太黑暗,也太荒唐了。”
*
在普通人的眼里,这场戏或许会显得有些滑稽。
演员们都穿着特效服,站在一片凌乱的废墟里。除了两位主角之外,其他都是人高马大的专业动作演员。
但在松虞眼里却截然不同。
她已经看到了这场戏在银幕上的模样:
年幼的沈妄被一群同龄人按在地上。
起初他还试图反抗,然而根本寡不敌众,反而还激怒了对方。
坚硬的拳头像疾风骤雨般,落在他身上脸上。而他瘦弱的身体不堪重负,犹如一棵被压弯的矮树。
“这小子还真扛打啊?”一个人笑道,“这么打他,都能一声不吭的?”
另一个人揪着他的头发,又照着他的脸狠狠来了一下:“说话啊!怎么不说话!”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根本看不清原本俊朗的面容。
但仍然倔强地一言不发,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冷冷地扫视过每个人。
“这小子的眼神还真是让人不舒服。”一个人小声道。
冷不丁,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怕什么?这小子可是贫民窟出来的,你们就是拿他当个沙包,也打不死他。”
其他人听到“沙包”一词,都哄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