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远以为是许惠来,就点了点头。

谁知道邵博闻拿起手机点了个语音通话,“嘟”了两声那边接了,紧接着一道浑厚的男声扑了过来:“哈哈哈那什么,邵博闻他媳妇儿吧?你好你好,我是他兄弟老袁。”

常远还记得老袁,就是c市那个人好钱少、开餐馆的老板,可这是哪门子的“外援”啊?常远虽然满头雾水,但招呼还是要打的,他接过手机说:“你好,我……”

“噗!!!”

那边先是传来了一记存在感8级的喷水声,然后是石破天惊地怒吼:“邵博闻你在不在?我操你妈啊!你媳……屁,你他妈没说你、你、你这个朋友,是男的啊!”

这老袁可能是学过千里传音,常远有种隔着信号他的耳朵里都有风在往里灌的感觉。

邵博闻凑过来笑道:“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常远:……

老袁的音量这次正常了一些:“喜你麻痹!那个……常远是吧?我就说不太像姑娘家的名字。”

常远继续茫然:“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没告诉你。”

老袁的心一看就是论磅称的那种:“不打紧,我就是没准备,有点小小地吃惊,不过是兄弟更好说话,姑娘家我总感觉在挖墙脚,来,咱俩唠唠。”

常远回头看了眼邵博闻,十分搞不懂他们在整什么幺蛾子,不过他还是对着手机说:“好。”

邵博闻忽然就挤了过来:“我去看看虎子有没有掀被子,你们聊。”

常远终于反应过来邵老师发的是假功,这老袁不是外援,他可能是个主教练。

果然,邵博闻出去以后,袁何苦的第一句话就是:“兄弟,老邵跟我说了你家里的事,想让我跟你谈谈心,他知道自己劝不了你,他不懂那种感觉,不过我有点懂。咱俩经历有点像,这样,我先给你讲讲我那个稀巴烂的老家,好不好?”

第109章

“老东西名字取的挺好,叫袁初生,嘿,姓袁的畜生。”

常远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一圈,他惊异于老袁的措辞,以及说起他父亲时语气里的满不在乎,仿佛那就是个肮脏的乞丐,连恨也不屑于给他。

“我也不是要编排自己有多惨,但我小时候……”

老袁在那头笑了笑,接下来有几秒钟没说话,只有一阵略重的呼吸声,像是一口烟抽到肺里又吐了出来的感觉,然后他才说:“过的确实挺j8难的。”

常远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总觉得下面的话不能随便地当成一个故事来听,于是蹬掉拖鞋正襟危坐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仍然觉得邵博闻请老袁来开导他的做法不对,伤疤纵然不会再痛,却是一个不会磨灭的、代表伤害的记号,回忆是它的后遗症,可他又不能免俗地被天性里的自私禁锢,希望看看别人的痛苦,然后从中汲取出一种“没什么大不了,他也是这样”的从众感受来抱团取暖。

老袁不知道他心里的羞愧,他只是在对面平静地讲述,经历沉痛,可常远觉得他已经抛弃了那些,所以语态没什么激烈的起伏,倒是有些冷眼旁观的鄙夷。

“我老娘跟袁初生吧,有生育问题,一直没孩子,在我们那巴掌大的小地方,这也是个能议论很多年的话题,让人抬不起头。那时候医疗没这么高的水平,乡镇医院也很难查出什么来,我们那旮沓妇女又没地位,所以外边都传,是我妈不孕不育。”

“可就是没人质疑他的男性尊严,老东西还是完了,因为他心里有病,知道不争气的是自己的前列腺。”

“我没出生之前,他在外头打工,背着我老娘在外头搞小姐,据说专捡屁股大的挑,还加钱不许别人戴套,承诺怀了就娶。一起打工那些老爷们都会帮他打掩护,因为觉得他倒霉,娶了个子宫就是摆设的老婆,可这事儿既然干了,就总有被捅穿的时候。”

“然后小姐换了好几个也都没怀上,他差不多心里有数,一自卑就扭曲了,慢慢科技发达了,一查还真是,精子存活率低,回家干什么都气不顺,好吃懒做,没几年就染了一身的瘾。”

“我娘生我的时候三十六,我和我妹子还是龙凤胎,天大的好事,就是来迟了。”

“那老东西早就没了人样,酗酒、赌博,还打人,事后又总是后悔得一跪就是半天,痛哭流涕好像悔得恨不得去死,眼泪一干再接着喝。”

“不过他有一点特牛逼,就是醉得方向都分不清了还知道重男轻女,打我的时候只要手里有家伙,从不往我胯那儿去,生怕断了种,可我妹子没有小鸡鸡护身,被踩坏了子宫,最后只能嫁了个同样不育的卖卤菜的瘸子。”

老袁在这里停下来,打火机的动静响了一声,应该是又点了一根烟。

常远一边震惊于竟然有父亲能狠毒到这个地步,另一边又忽然觉得比较真是衡量幸福指数的度量尺,比起老袁和那些跟他经历相当的人,他自己在池枚那儿受到的约束像是无病呻吟,这让他觉得他受不起老袁的开导。

于是他向老袁道了个歉:“对不起,邵博闻和我都不该让你跟我谈这些往事,咱们换个话题唠吧。”

老袁嘿嘿一笑,嗓音温暖而有力量,他说:“别,哥想拉你一把,如果你想上来的话。”

常远一瞬间感觉邵博闻简直是请了个神助攻,不然怎么能一针见血就戳中了池枚对他来说就是个沼泽天坑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这就是邵博闻劝不了他的原因,那人或许懂得很多道理,也能预见许多结局,但他对父母没有恨意,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就做到了,他胸襟坦荡,甚至不会说池枚一句坏话,所以没法平息自己早已扭曲的爱恨交加。

可是老袁不一样,这人把他的经历往你面前一摆,那种削骨销肉的气魄就能让你跪下,你没他恨得深,你横不过他。

老袁又说:“我平时不跟人说这个,老子可是餐饮界的王健林,数钱数到手抽筋,哪有功夫提这些破事给人当人生导师?可邵博闻是个连钱都不要的傻缺,我就知道他要不是真没辙,是不会来找我的,而且你这个、这个老……额……男、男人?操,叫着怎么都这么别扭!”

像他这么劝人迟早要完,重点偏到了太平洋,可常远还是笑了,并且不明白自己就是说句人话,怎么心里还像有点甜似的,他说:“叫对象吧。”

老袁心想对象好啊,听起来、说出去都能雌雄莫辩,然后他语气里全是幸灾乐祸:“你这个对象蛮傲娇咧,就那种,穷穷的大佬风,贼厉害!老子想给他送点资本还得求着他,所以他今天一打电话来,我当时就想,哈哈哈,剐层皮都得让你丫欠老子一人情。”

常远脑中立刻强势地给老袁打了个标签:逗比。

然而逗比话锋一转,忽然又沧桑了起来,常远听见他用浑厚的声音慢慢地说:“可等他给我讲了点你的事,就没他什么事了,是我想跟你聊聊。咱们同病相怜,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他妈一定得给你点什么!鼓励、支持能有当然最好了,或者你把我当成一个正面的例子都行。”

常远喉头梗涩,舌头上仿佛有块黄莲,可是那种化不掉的苦闷淌进心里,又被感动冲散了一些,真正的朋友,敢于直面队友一言不合就为你挖坑,托邵老师的福,他现在不觉得自己非常惨淡了。

为回敬老袁的善意,常远卸下了他的难堪和防备,他扯了个笑,说:“谢谢袁哥。”

“诶,”老袁叹了口气,稀奇道,“你怎么这么客气啊,邵博闻不是个流氓吗?比较能装那种,你们是不是刚才谈起啊?”

这位哥打岔的功力一流,再来几次常远感觉自己能失忆,忘记他们本来在唠什么,可是这样正好,他的注意力被搅成了八瓣,不会那么专注于池枚了,也许老袁是个大智若愚的高人。

为了不辜负高人的指点,常远顺口接了个玩笑,他为邵博闻开脱道:“不是,我暗恋他十好几年了,我、我也是个流氓,比较客气那种。”

“卧槽这毅力,可以的!”老袁震惊地说完,随即爆出一阵笑,特别爽朗,有种潇洒豁达的感觉在里面,“哈哈哈,客气的流氓?没法想象是个啥样,有时间来c市哥请你喝酒,现在言归正传啊。”

常远等了几秒,对面没动静,他以为老袁有事在忙,毕竟别人是餐饮界的爸爸,于是就没催。

谁知道又过了几秒,老袁忽然在对面笑了起来,他气道:“日!忘了刚说到哪儿了。”

这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外援,常远渐渐习惯了,他友情提示道:“说到你妹子嫁人了。”

“啊对!”老袁一秒治好了老年痴呆,接着说:“你也别觉得我妹子可怜,我妹夫吧人还不错,虽然没孩子,但小两口日子也挺美,我们全家唯一值得可怜的人,就是我老娘。”

“其实挨打也没什么,我出来混以后,才发现世上这种烂人太多了,有好多小孩干脆被打死了。”

“但你只要没被打死,就会越来越适应那种暴力,你会摸索出保护自己的套路,知道姿势怎么摆,受的伤害最低,知道露出什么表情,能让王八蛋打得心满意足。真正让我觉得难以忍受的是,我心里明明想干翻他,可是我不敢,我长得比他还高了,我还是不敢,我发誓这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然后下次我还在发那个誓。”

“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可总也不明白,他老得那么快,越缩越矮,我他妈怎么就是不敢揍他呢?”

常远心里泛起一种共鸣,他太懂那种感觉了,生养的名义可以为父母的一切赋予一种想当然的正义,他们是不可侵犯的权威,苍天在上,五千年的道德规范看着你。

“我老娘更可悲,她一个被打得最惨的,开脱的话却全是她说的,什么‘你不听话你爸才打你的’、‘他也不想,他就是心情不好’、‘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爸’、‘别人会说你不孝顺’……之类的。”

“就冲她这句孝顺,我9岁就抄搬砖进过袁初生的屋子,可是直到18岁才把摁着他的头往墙上砸,他把我上大学的钱拿去输了,还欠了一笔高利贷,我当时就崩溃了,就是感觉唯一一条名正言顺离这个……这些人远远的路子断了,我这辈子完了。”

“我当时把他的头往墙上一撞,他脑袋就像个熟炸的西瓜,砰’了一声,然后就开始翻白眼,流血,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你肯定猜得到,我是什么感觉?”

常远知道那种感觉,昨天池枚让他滚并且说不想再见他的时候,那种情绪就在他心里奔腾,可是它现在无影无踪了,常远悲哀地说:“解脱。”

老袁打了个响指,说:“对头!可也就爽了几秒钟,几秒之后我就慌了。”

常远闭上眼睛,心想那可不就是昨天的他自己吗,坚定就跟放屁似的,就响那么一刻,立刻就没了。

“我怕他死了我得进少管所,怕他醒了又会接着揍我,我怕得要死,一晚上给自己急出了好多根白头发,人到底可以给自己增加多少压力啊。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趁他躺医院里没回来,偷了点我老娘压箱底的私房钱,爬上了装油的油罐车,我想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

“我后来在外头,当过搬运工,做过臭皮鞋,被人打过被人骗过,睡过天桥、饿过肚子,有次还在火车上道卧轨,准备一死了之。可就是我想死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回去。”

“我出来了,跳上油罐车就成了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可当时我要是没忍住,在离家没那么远的地方跳下去了,那我现在没法给你打这个电话,我也不知道我能活成个什么样子,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还真是。”

“你别做梦了,想着等你妈好了再好好沟通,那都是医生骗子没辙了给你打的马虎眼,能沟通早都通了,不能要死要活这么久。”

“常远,你要是不想走你妈给你安排好的路,就得证明自己的路可行。怎么证明?别回头啊!”

“去他妈的公平,去他妈的孝顺,真的,你羡慕不来的,有些人就是有福,生下来爸妈就比咱的好。”

“这个月,我在这边的307医院见过一对你们这样的,床上躺一男的,每天早晚来看他的也是一男的,不黏糊,但我知道他俩不是兄弟,没那么当兄弟的,还管探病的能不能多睡一会儿。剩下还有俩妇女,应该是各自的妈,一个管饭一个管唠嗑,唠嗑那个就贼开明,两个都当亲儿子似的,搁你就想不到,世上还能有这么好的妈。”

“你不能跟别人比这个,你生来就输了,可你也有东西,是别人一辈子都没有的。我呢,一个是我妹子,捡破烂给我偷偷地寄钱用,一个是你对象,他救过我的命,没他我就死在那铁轨上了,你好好想想。”

常远没说话,他不用想都有人选,一个是他爸,一个也是他对象。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可不难你怎么重新开始呢?不破不立啊兄弟,你当自由是捡来的啊,扛着吧,别怂。我把话放这儿,你心里不舒服,随时找我聊天都行,但……”

老袁的语气忽然变得特别正经,出于某种原因他压低了声音,但警告的意味仍然明显,他说:“我劝你啊,别顾此失彼,只惦记你妈,伤了我兄弟,我不了解你,回不回头都随你,但他我还是了解的,他不会的。”

常远头皮一炸,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一种从心底漫出来的威胁,邵博闻这个人脾气太好了,有时会给你一种能包容一切的错觉,可老袁说得对,他不也是个人么,被骂了会生气,被冷落了会沉默。

接着,电话里那边有人大喊,老板谁谁谁的发票怎么还没开,余额只剩消费的一半了可别人急着要,老袁的嗓门离开话筒,嚎了声“瞎几把乱催什么”,让他就先开一半,改天去国税取了发票,补给他不就完了吗。

可他怠工太久,又有人来反应问题,老袁气得够呛,连一直盘算的在这场语音通话的结尾换个开个视频,看看邵博闻的品味是个什么模样的计划都只能泡汤,他急吼吼地挂了通话,一定要下次再聊。

老袁开票的对话情节在常远耳朵里过了一遍,直到第二天上班才泛起波澜,变成了以防大货车撞人的灵感。

这时他捏着手机,只想去邵老师面前刷个存在感,顾此失彼,还真是他一不注意就会干的事。

虎子睡姿奔放,已经差不多滚成了一个“卍”字型,邵博闻给他重新拉好被子,回到客厅,发现卧室的房门都挡不住老袁魔性的“哈哈哈”,他跟着笑了笑,三更半夜的只想敬兄弟一杯,他没指望老袁能劝出朵花来,只是觉得这人看得开,也很乐观,跟他扯淡能换个心情。

邵博闻起身来到冰箱前,发现里面没有啤酒,只有一瓶开了的二锅头,还是常远买来兑饺子醋的。他脑中浮起了惋惜,很淡,很快就会消散,邵博闻叹了口气,池枚一直状况频发,他可以理解,并且也习惯了,鉴于他已经洗过澡了,二锅头就算了。

可谁知道一股略急的气流从背后扑过来,一只胳膊先从侧面绕过来搂住了他的腰,脖子上缠来一只,剩下的就是后背上砸来的力量,然后常远像个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不动了。

这个姿势很亲密,邵博闻感觉他像是好些了,冰箱门口阴风阵阵,不适合冬天的夜晚,他背着常远后退有点费力,因为对方的腿会绊他,邵博闻就拍了拍他的腿,示意他自己给点力,不要在地上划水,然后他问道:“唠完了?我的外援怎么样?”

常远不使劲,学老袁的东北口音说:“贼厉害。”

他不配合,邵博闻只好稍微勾下腰,两手往他大腿根一抄,猛地将人背了起来,他阴险地笑道:“怎么厉害了?”

常远被吓一跳,连忙将围邵博闻腰上那只手的劲松了,他惊讶的骂了声“草”,然后用手攀住这人的肩膀,腾空了再去想袁老师的教导,脑子便也有点空,只记得一句一句脏话,以及那句“别回头”,他将脑袋搁在对方颈侧,立刻看见了冰箱里的酒。

他来的时候,邵博闻的脸就是对着这个方向。

常远心口一疼,像是被蝎子尾巴扎了一下,他一边在心里说我不回头,一边在邵博闻背上趴稳了,用脸在这人颈侧的皮肤上蹭,拍马屁说:“就是厉害,不过比起邵老师还是略逊一筹。”

邵博闻用肩膀撞关了冰箱门,一脸“此处有坑”的表情,虽然背着常远不算轻,但气氛和对方的语气让他心理上觉得轻松,他好笑道:“你这样让我有点慌。”

“别慌,”常远睁着眼睛胡说,“博闻博闻,博学多闻,阅遍鸡汤、出口成章。”

邵博闻先是被那口号震了震,然后才感觉不对劲,他将常远往上颠了颠,说:“老袁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嗯,”常远语气挺乖,“他夸你了,说你牛逼、傲娇,是个穷大佬,然后我忽然良心发现,我好像很少夸你。”

邵博闻挑了挑半边眉毛,笑道:“就夸几句,没点儿奖励什么的?”

常远安静了两秒,然后说:“脸来,我亲你两下。”

邵博闻得寸进尺:“能亲嘴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常远心想,我怎么说,也是个客气的流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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