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扬的爱马野性难驯,一上了高速公路,引擎咆哮声震耳欲聋,就如一头被禁锢了许久的远古猛兽。

陆少容抓狂地喊道:“慢点——”

展扬笑着大声回答:“风太大,没听清——”

周遭景物模糊不清,高速公路尽头,远方的地平线上,绯红色晚霞如同黄昏的指印,撕开了入夜的布景。

展扬的风衣下摆在狂风中疯狂飘浮,几乎平掠而起,现出修长的双脚与发亮的皮靴,陆少容只觉心脏被提到了嗓子眼。

展扬的坐骑瞬间超过高速行驶的私家车,仅仅一瞥,公路上的车辆都被遥遥甩在身后。陆少容心脏跳得剧烈无比,从倒后镜中看到了展扬头盔下的墨镜,几乎能看到墨镜后专注的双眼。

生死一线。

“我们会死的——!慢点啊——!”当陆少容看到油表上的码数时,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地抱住了展扬的腰。

连日暴雨后路边的积水被疯狂地辗过,溅起近米高的白花。

“我擦!”陆少容被喷了满身水,简直无言了。

“别走路中间!!”

嗡嗡声作响,每一下都如同死神的琴弦弹他的心上,展扬高大的身躯一个微倾,机车发出轰鸣,挑衅着冲向数辆隆隆作响的货柜车。

一定会出车祸的,一定会死的!陆少容简直可以预见到车毁人亡的结局,指针发疯般地在右表盘边缘乱磕,仿佛随时要折断。

黄昏与暗夜的交界处,货柜车亮起前灯,机车“噌”地冲进了两辆并行货柜车间隙里!

“啊啊啊——”陆少容忍不住大叫。

嗡嗡两声,货柜车擦身而过,展扬的坐骑从车头处飞出,陆少容虚脱般出了一背冷汗。

高速路两边的灯火,在那一瞬间尽数亮起。

黄昏褪去,漫漫长夜到来,机车在空旷的路上冲向天的尽头。

纽约州郊野,高速路的出口处,机车停在了改速道栏杆外。

陆少容身子湿了半边,两脚发软,跟着展扬进了一家中国面馆。

面馆里悬着大大小小纸糊的灯笼,发出黄光,白墙上挂着几幅字画。

老板娘是苏州人,穿着一身绣蓝旗袍,苏州人说话又轻又糯,进了面馆,依稀令人觉得方才的冒险简直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

展扬与店里甚熟,显然是经常来吃,轻车熟路地点了菜,又径自拿了茶壶,为陆少容斟茶。

“你经常这样玩命?”陆少容吁了口气,显是对刚才的飚车行为心有余悸,并注意到展扬斟茶的左手也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他也在怕。

陆少容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真实的他。

展扬答道:“很少,好玩么?”

陆少容点了点头,道:“还成。”

陆少容接过茶,握着布满碎瓷纹的蓝杯,两人在明黄的灯光下静静坐着。店里小声地放着昆曲,老板娘咿咿呀呀地跟着哼了起来。

面馆里只有他们俩,展扬摘了墨镜放在桌上,陆少容把它拿来,别在自己领子下,忽然觉得有种奇妙而难以言喻的感觉,把彼此联在了一起。

五分钟前,他们一起在死亡线上穿梭,展扬驾驭着他的亡命战车,将陆少容不由分说地一并拖入了险境,犹如一个独|裁的骑士,足足徘徊数次后,又浴血杀出,冲向新生。

拥有自己的坐骑是男人的梦想,中世纪是战马,在现代则是摩托。

或许开劳斯莱斯的人很难理解摩托车手的执着,陆少容曾经也很想要一辆机车,甚至有一段时间卖命地打工,存钱,便是为了买一辆过时的二手货。

但香港地小人多,没有地方能让他这么疯狂地飚车,他在男朋友“骑电单车不安全”的理由下,存款最后改成了买一辆二手私家车给他。

现在的太平洋彼岸,那个男人或许驾着他们的马,载着他的妻子出去吃晚饭,k歌,去兰桂坊喝酒……

他们对视片刻,展扬不自然地咳了声,移开目光。

陆少容问:“我的护照还没有消息么?快半个月了。”

展扬耸了耸肩,反道:“正想问问你这个,护照找回来后,你打算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总不能去洗盘子吧。”

陆少容揶揄道:“洗盘子有什么不好?留学生有不少都在洗盘子。”

展扬:“……”

陆少容端详展扬的面容,他的衬衣领扣仍是不修边幅的敞着,肩膀上被水溅湿,透明衬衣贴在肌肤上,现出近乎完美的肌肉轮廓。

展扬说:“反正不能去洗盘子,开什么玩笑?”

陆少容心里一动,突然有个奇怪的设想,有没有可能展扬已经找到了护照,却不愿交给自己,他有什么打算?

陆少容让步道:“那你说我该做什么?你帮我找份工作么?”

展扬靠在椅背上,想了想,正要提出他的建议时,陆少容又说:“我不太想你帮我安排工作。”

展扬眉头一蹙,陆少容说:“如果是你安排的,我做得好,别人给你面子,顶多认为你推荐的人不错;我做砸了,是丢了你的脸。”

展扬沉默了,片刻后扬眉道:“当年我刚毕业时,老头子帮我找了份教书的活,我也这么说。”

陆少容转移了话题,说:“你不太适合做老师。”

展扬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展扬本想让陆少容到自己的公司里领份闲职,然而陆少容迂回的路线太狡猾,令他收回了还未出口的建议,他又认真想了一会,忽然说:“你现在玩的游戏,国内也有不少职业玩家在挣钱。”

陆少容还以为展扬提什么建设性意见,一听之下,登时头大如斗,求饶道:“你还是让我去洗盘子吧……”

展扬正色道:“不要小看职业玩家,自由职业者的薪水有时候是令你难以想象的,就拿四阶飞剑名器来说,每把在游戏外的交易网站上,可以拍出几千人民币的高价……”

陆少容诧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也在玩?”

展扬意识到了什么,答:“我的助理在玩,你知道的,那小子败家得很,经常在游戏外买装备。”

陆少容想起了打boss不出力,光顾着吆喝的财迷清风,说不定他也是个职业玩家。

陆少容道:“这不现实……”

展扬无所谓道:“护照找回来前,你可以考虑试试,据说蜀剑的经济体系做得很好,bug也少,通货膨胀的机会不大。”

陆少容又说:“再说吧,我现在还在花你的钱玩游戏,完全不熟。”

展扬莞尔道:“无论赚什么钱,开始总是要赔一点的。”

盛在青瓷碗里的面端了上来,黑色木筷有股好闻的清香,他们关于陆少容前途的谈话,便到此结束。

饭后,展扬拍了拍车后座,再次骑上车。

陆少容道:“刚下了几天雨,别再开那么快。”

展扬笑道:“放心,这次不会了。”

他的速度降了下来,陆少容又道:“我的命不值钱,扬扬,你可是大老板……”

展扬哂道:“什么大老板,公司又没上市,比起华尔街那群身家亿万的家伙,展大哥不过是个乞丐……你再叫我小名,我可要飚车了……”

“不不不……”

“对了,我很好奇,扬扬。”

“?”

“你是怎么掉的两级?”

“什么??”展扬莫名其妙地转头,陆少容慌忙大叫道:“别回头!前面有车!要追尾了!”

展扬忙转弯避开,陆少容道:“没事,我脑子岔了……把你当别人了。”

夜里,展扬依旧躺在床上看他的机器猫,陆少容到纽约已经近一周,他们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只是单纯地把我当弟弟照顾。陆少容心想。

陆少容洗完澡,站在浴室里,对着落地镜端详自己。

陆少容常年担任游泳救生员工作,在日光的曝晒下肌肤的古铜色还未褪去,他的眉毛未经修整,粗犷地朝外扎着。

陆少容随手取来洗漱架上的眉夹,并暗自好笑展扬还会用这种玩意,试着夹了几根不听话的眉毛,登时痛得抽了口冷气,呲牙咧嘴。

“你在用我的刮胡子刀?”展扬的声音从浴室外传来。

陆少容刚要回答,展扬又问:“不怕我有艾滋病?”

陆少容险些在浴室里滑倒,展扬笑道:“我的父母表示了激烈的反对,并告诉我,就算要找男人结婚,也得找个东方人,最好是中国人。”

陆少容回答:“又不生小孩,有什么所谓?”

他穿上白色的平角裤,走进睡房,展扬看了他一会,说:“谈谈你吧,你这些年来交过几个男友?什么时候发现你喜欢男人的?”

陆少容跃上床去,取来毛巾,揉了揉自己半湿的短发,答:“只交过一个……在沙滩上认识的,你给我爸打电话来的前一天,恰好是分手的时候……看什么?”

展扬移开目光,打趣道:“你很像日本小电影里的男优。”

陆少容一哂道:“多谢夸奖,有段时间失业,确实打过这个主意。”

陆少容中学时参加游泳队足有三年,毕业后又担任救生员工作,常年在阳光的曝晒与水流的冲击下锻炼得腹肌结实,手脚修长,胸膛肌肉匀称,身高却只有一米七六,确实很像那些小电影中的筋肉游泳演员。

极品零号。

陆少容说:“对不起,刚才我的态度可能有点随便,我只是听说……”

展扬说:“我相信你不是个随便的人。”

陆少容想了想,才认真解释:“在香港同志圈里,一|夜|情是普遍现象,大家只谈性,不谈爱,以后都各自要结婚,也觉得不能厮守一辈子……不知道美国是不是这样。”

展扬淡淡道:“美国也是,同志人群在哪里都差不多。”

陆少容又笑道:“不过我从来不一夜情,至少活了这么久没有试过。”

陆少容想起前男友的基友们,他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常常为少容与那男人坚固的感情表示难以理解。

展扬放下漫画书,续道:“我二十出头的时候也十分迷茫。”

“刚到美国时,这里的人观念很开放,有几名同性恋朋友……只是普通朋友,经常找我出去玩……”

陆少容打断了展扬的自嘲,岔开话题道:“我觉得性与爱不一样,你说呢?”

展扬颔首道:“是的,对待爱情,婚姻与家庭责任,需要十分谨慎,无爱不成婚。”

展扬从回忆中醒来,说:“盖被子,或者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

陆少容侧着头,揶揄道:“展大哥,我没有勾引你的意思……”

展扬嘲道:“当然,你也没有勾引成功。”

展扬掀开被子,“嗯哼”了一声,他一样也近乎袒着。

陆少容口干舌燥,脸上微红,别过头去,不自然地屈起一脚,盖了被子,恍然大悟道:“你八成是洗澡的时候……”

“……”

展扬决定不再与他废话了,“啪”的一声关了台灯。

漆黑里,客厅的桃花鱼彼此追逐,卧室中传来陆少容的声音:

“我有个香港的朋友在经销壮阳酒……”

“啪”的一声传来,灯又亮了。

陆少容忙不迭道:“我什么也没说,你明天还得上班,睡觉,睡觉。”

展扬才再次关了灯。

“听说有客户喝完那酒,当晚来了个四脚朝天……”

“……你够了!”展扬怒道。

陆少容的猜测歪打正着,展扬确实在洗澡时来过一次,方才开灯那时,他却仍有余力。

然而展扬却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下不了手……下不了鸡。

或许是因为自己对陆少容仍带着儿时的记忆,他是展家搬到元朗后,展扬童年时的唯一朋友,每天放学在楼下踢完球,展扬会带着陆少容回家喝一碗汤。

时隔多年后再重逢,展扬对陆少容有种拘束的陌生。

他仿佛是他顺理成章的家里人,而非床伴或者能激起他火热情感的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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