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光自己打人,还教我们打人,她告诉我们,怎么打人才会更疼,又不留痕迹,扇耳光的时候,手指要并拢,那样对方会耳鸣,头疼。掐人的时候,捏起来肉要往出拽了以后再开始拧,那样才比较疼。”
“历史书和政治书那种厚厚的书本,要卷成卷去打人的后脑,即使是谭姗那样柔弱的女生,也可以把男生打哭。而且,你以为谭姗那样的乖宝宝,好学生就可以幸免遇难?她有连坐制度,谁要是没有完成作业,负责的组长也要一起罚写,班长也要一起挨罚,所以谭姗被罚得是最多的,数学课本一遍一遍的抄,每天都不能早睡。”
“还有,她如果盯上了班里的谁,就让全班去孤立他,打他。那时候,班上有个同学,智商应该是有点问题,每次考试都垫底,她就让我们打她,欺负她,把她的书从楼上扔下去,往她的桌兜里灌水。在她带的食物上吐唾沫,那些都是同学们在她的指示下做的,如果你不去欺负那个女生,你就是她欺负的对象。”
“孟甜甜和那个女生关系挺好的,拒绝欺负她,被她当着全班的面一脚一脚从讲台的后面踹到前面来,她说,‘我要让你们明白,什么叫做杀鸡给猴看。’直到逼着孟甜甜跟从着打了她的朋友,她才善罢甘休。就这样,我们一起把那个女生逼退了学。”
钱江继续笑着道:“在毕业之前,我们班的人数比其他班少了5人,这样的班级成绩自然好。那时候,我们就像是被劫匪绑架的人质,连挣扎都忘记了,幸好……我们会毕业。”
那些过往,钱江说得很快,陆司语开始还在记着,到了后来已经有些记不过来,看来只能依靠后期的录音来进行整理。他扳了扳酸涩的手指,抬起头来,从目光和话语中,他就可以感觉到,钱江对这位老师浓烈的恨意。他觉得钱江说的是真话,不是假话。
张冬梅无疑是一个追求成果的人,她有很强的争胜欲望,害怕一事无成,在作为老师的时候,她对学生们没有爱,她的种种行为是对学生的苛责。她也会把自己生活,人生的诸多不幸加之在学生们的身上。她通过让学生们对她的恐惧,来让他们变得听话。
那时候的张冬梅,急于升职,加薪,她不满足老师微薄的薪水,她夫妻不合,面临着家庭的压力,生活弄得她焦头烂额,只有在那些学生面前,她才是绝对的王者。
她或许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些行为,会给孩子们的一生造成怎样的心理创伤,有可能毁了孩子的一生。
张冬梅没有杀人,没有放火,但是她作为一个老师,从事教育工作二十多年,她手下的学生至少有几百人。她教过多少人,就像是把那些稚嫩的孩子都杀了一遍。
陆司语一时有点分不清,这样的罪责,究竟该是有多重。
但是他觉得,这些,并不足以是学生们杀死这位老师的理由。
第137章
现在提起这些, 钱江还是感觉到一种窒息和眩晕感,仿佛大脑在和他的身体抵制, 不想让他回想起这些事情, 可是每一点的回忆都早已深深刻入了骨髓。
特别是今日,再见了那些多年不见的同学以后,见到了张冬梅以后, 这些记忆更是变得无比鲜活。
审问的包间内,一时安静了。
宋文有些疑惑道:“我很遗憾听到这些,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我也认为张冬梅这么做是错的。可是那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阻止她?”在现在, 如果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可能会让人觉得不敢想象。
钱江苦笑了一下:“因为我们班成绩好, 校长和家长都站在她那一边, 甚至校长还会故意袒护她。孩子们被她恐吓,不敢把班级上的实际情况说出去。还有,十年前的孩子还不像是现在这么金贵吧,很多没有文化的父母, 甚至觉得体罚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叹了一口气,“我爸爸那时候还会去找老师, 给她塞钱, 让她对我严加管教,却不知道我见到她都想要跳楼了……”
钱江说到这里侧了头,故作轻松地耸了一下肩膀:“初中的时候, 她就是在用成人世界的规则来碾压我们,她告诉我们,发生在班级里的那些事情是正常的,是物竞天择,只有在残酷竞争之中留存下来的学生,才是优秀的,我们也真的好像提前进入了成人的世界,每天想着用各种的办法来求生。所以今天,我们对她做的事,比起当年她对我们做的事,根本不值得一提。”
对于学生来说,他们那时候只有十几岁,反抗都是无力的,他们仰望着自己的师长,目光里满是恐惧,这个人用成年社会的一些规则和手段伤害着他们。而且她站在最高点,威严不可挑衅。漫长的三年变成了一场酷刑,应该和蔼的师长变成了他们的噩梦。
这些事情,现在大家都是作为成年人在这里讨论,大家很明确地知道,张冬梅的做法是错误的,也会想办法,应该怎么去制止,可是对于当时还是孩子的他们来说,老师的话,就是是非对错,就是圣旨,一句叫家长甚至比叫警察来抓你更为有用。
在这样的“严师”的教导下,孩子们除了努力去适应她的规则,根本无法挣扎。
宋文一时沉默了,在过去的时候,我们的教育曾经走过一段弯路,人们习惯于用班里成绩的好坏来评定老师的好坏,也习惯用学生的成绩来评定一个学生如何。这是一种既武断又粗暴的方法。
三十年的应试教育,是用一代一代的孩子为试验品,铺出来的路。
国内有数千万名老师,其中像是张冬梅这样的,或许还不是少数。
每个人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可能会遇到几十位老师,其中遇到一位像是张冬梅这样的老师,几率又有多大呢?
人们提倡尊师重道,可是又该尊哪样的师?重哪样的道呢?
听了钱江的描述,程默的脸上直接出现了震撼的表情,他的学生时代更为久远,现在他又是作为了家长。一向顺利的他,有些难以理解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
陆司语在一旁,早就又拿起了笔,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似乎无论是怎样的事,也不会让他惊讶。
“我知道,你们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但是……”宋文想了想应该怎么阐述自己的观点,他开口说出了四个字,“罪不至死。”
如果钱江所描述的是真的,那么张冬梅,真的不是一位好的老师,她用的那些手段,让人恶心,让学生害怕。
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危害到学生的生命,而且她所做的一切……该怎么评价呢,如果是放在某些家长和路人的眼里,可能会得到一个评价,为了学生好。
他明白了张冬梅的变态之处,但是觉得罪不至死。
他理解了学生们虐待老师的缘由,但是他依然不认为学生们的做法是对的。
一位坏老师,教出了一群坏学生。
张冬梅让她的学生深恶痛绝没有错,可若是这样就要付出生命为代价,又让人觉得太过分了。
钱江摊手看向他们,道:“那你要问问其他人了,被虐得最惨的,并不是我,而张冬梅做了的,不止这些……”
“所以,你们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宋文把话题撤回了今晚,那些只是前情和因果,最关键的还是今晚。
究竟是谁杀死了张冬梅,谁有作案的动机,谁有作案的条件,谁有作案的时间。
“我们把老师叫过来聚餐,名义上是要感激她,其实,心里面有些别的想法,在关上包间以后,就发生了视频里面你们看到的那些事,我们玩了几局真心话大冒险。录下了那些侮辱她的视频。然后,几位女生陪着老师去了厕所,帮她洗漱。我在房间里,等着服务员来收账。”
钱江的描述和之前谭姗的差不多,可是联系上了视频的内容,事情的性质就变得完全不同。他继续说:“我们是录了像,但是我们并不准备发出去,只是想把那些视频自己留存。只不过,碰巧我的手机丢了。”
“你们为什么要录像?”宋文心想,若不是他们发现了这几段录像,这些学生还指不定怎么说呢。
“为了报复她对我们做过的事。”钱江道,“虽然视频的内容有点过分,但是我们的本意,或者说是大部分人的本意,只是羞辱她,让她引以为戒,并没有想要她死。”
“想要侮辱张冬梅,录视频的事,你们事先商量过?”宋文又问。
钱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在出发前,我们拉了一个小群,简单说了下。当然,喝了些酒,大家都有点激动,可能有些做得过火。不过视频上,已经是最激烈的几段了,我们也只是为了出口气。”
“谁是这次聚会的组织者?”
“是谭姗,她定的时间,由她邀请的张老师。具体怎么和张冬梅说的,我也不清楚。”
很明显,如果谭姗提前透露给张冬梅一些此行的情况,张冬梅就不会来了。
陆司语记到了这里,在本子上点了一下,问钱江:“你为什么选择莲花明月楼?又为什么选择了这间包间?”
如果之前的视频内容都是有预谋的话,这一点也太巧了,经常来这里吃饭的钱江,一定是知道平台那里是有安全隐患的。
钱江道:“我们大家都不太能吃辣,又要选择市中心的馆子,我经常来这里吃饭,喜欢这里做的菜,自然而然就选择这里了。至于包间,我经常在这一间,那个平台常年开放,只要来这里吃过饭的都知道。”
他回答得很快,也很自然,陆司语一时无法判断,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或者,他是否在和其他人的聊天中,提及过这个平台,进行诱导。
宋文继续问:“你觉得,是谁杀了张老师?”
钱江道:“我是不太愿意怀疑自己的同学的,如果非要说谁,大概是女生吧,最后,他们和老师在一起。”
一旁的陆司语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一双眼睛望向了他,他思考了片刻开口问他:“你们为什么会选择在十年以后报复张冬梅?”
钱江有些不解其意,皱眉看向他。
陆司语舔了一下嘴唇解释:“我理解你们的心里因为她的原因有一些伤痛,但是这些伤痛,不是应该在最初的时候最强烈吗?”
钱江沉默了片刻道:“但是那时候,我们还是孩子,不足以报复她。”
陆司语进一步追问:“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强烈的情绪会变得淡漠,就好像是陈年的伤疤,不会那么痛。是什么,勾起了你们的回忆,勾起了你们对她的恨意,让你们今晚到了这里,对她施行集体的报复。”
大部分的人,在和老师没有了交集以后,并不会继续当年的恩怨。时隔十年,这些学生为什么还带着那么大的恨意?
尽管张冬梅对学生们造成了诸多的伤害,但是那些学生们现在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都算得上是人上之人。
这几位嫌疑人,无论是谁,杀死张冬梅,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付出沉重的代价。
钱江所说的事,即使想起来酸涩难受,也不足以成为十年后的杀机。
张冬梅的死,究竟是学生们早就蓄谋已久的计划,还是酒精之下的冲动之举?
或者……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们尚未知道的故事?
宋文明白了陆司语的意思,他望向钱江的双眼,等待着他的回答。
钱江摇了摇头,眼神里忽然有些戒备:“我不清楚,我只是个被通知来付账的人,你们也看到了,从始至终,我都是在录像,并没有动手。案发的那段时间,我刚刚和服务员进行了付款,你们可以查看我的支付时间,那时间和张冬梅坠落的时间非常接近。我是不可能在这里刷完卡就马上出去杀人的。”
钱江已经从刚才控诉张冬梅的情绪之中平静了下来。他给自己提出了一条较为有利的证据。
然后钱江抬起那双凤目看向面前的三位警察,开口道:“我所知道的已经都说了,你们去问其他的人吧。”
宋文心里明白,钱江提出的这一条证据是可信的,那张付款条他们之前已经从楼下收了过来,上面的付款时间临近案发,他们也问了负责收款的工作人员,当时是从钱江的手里接过了信用卡,刷卡后,打印了凭条,让他亲笔签了字,一切如常。
差不多是付款后一分钟左右,张冬梅就发生了坠亡。
无论是在这里等待不知何时会到的服务员,还是进行付款,这段时间都是不可控的,相对于其他的几个人,钱江的确嫌疑较小。
他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五位嫌疑人目前只问了两位,看来,他们需要叫第三人继续审问了。
第138章
秋日的教室里, 天气已经开始有点变冷,特别是张冬梅站在这里, 温度就比外面低了很多, 坐得满满当当的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张冬梅一个人站在讲台前说着话。
“我们现在的学习这么紧张, 可是居然,还有的同学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张冬梅站在讲台之前,俯视着下面几十名的学生,班里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学生们在害怕着,瑟瑟发抖着, 每个人都不自由主地低下头,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 不知道今天这个不幸被张冬梅点到的人会是谁。
“今天, 就让你们开开眼界。我们班上,居然有人写出了这种东西。”张冬梅说着话,抖开了一张粉红色的纸。
孟甜甜的脸色一变,低下了头去, 她认出了那个东西,是她鼓起勇气写给班上体育特长生董逸辰的情书。
“董逸辰:你记不记得, 我们第一次体育课的时候, 你们一群男生踢球,球滚到了我们女生的那一侧,当时你是过去要球的, 然后是我把球还给你的。你那时候有点慌乱,拿球的时候碰到了我的手,你的手是热热的,暖暖的。”
“那是我第一次关注到了你,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从那天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每天看不到你,我做题也做不下去,睡觉也睡不着,一旦看到了你,我的心情也会随之雀跃,我每天课外的时候,路过操场都忍不住向跑道的方向看,就是想要看到你,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你我喜欢你……”
短短的一封情书念完。张冬梅把那张纸丢在了讲台上,冷笑一声:“怎么?被男人碰了一下手,就要以身相许?你还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什么叫做自重?”
然后她转头看向了学生:“对吧,孟甜甜。我早就三令五申了,不许早恋。你竟然脸皮比城墙的拐弯还要厚,敢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别以为你理了个短发就可以混在男生堆里,你就是个天生的贱货,只要一天不勾引男人,就浑身难受。”
张冬梅说到了这里,冷笑了一声:“可惜,董逸辰早就看透了你的本质,把这封信交到了我的手上。你们说,这信上写得可不可笑?”
说到这里,董逸辰默不作声,有的学生有些同情地回头看了看孟甜甜。
班上一时安静,张冬梅又哼了一声,环抱着双臂反问学生们:“不可笑吗?”
“哈哈哈……”所有的孩子们都露出了害怕的表情,被迫张开了嘴,挤出了干巴巴的笑容。
教室里,那个穿着一身黑色的女人绷着白色的脸缓缓走过,像是一座黑色的巨塔。她冷漠地看着每一个学生,咬牙切齿:“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见钟情,甚至爱情这种东西,都是不存在的,你心心念念的人,根本就不爱你!你相信他,他就会让你变成一个笑话!你们都给我牢牢记住!”
“你们太小,现在你们需要做的事,就只有学习,其他的,杂念必须抛开,下次若是再让我见到有什么人敢写这种不要脸的玩意儿,我就把它贴到学校的公告栏去,让全校的同学开开眼!”
孟甜甜低着头,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人连续抽了十几个耳光都没有这么疼。
在班里被念了情书,这不亚于公开处刑。今天,张冬梅似乎是心情好,居然没有再打她,可是她却觉得比挨了一顿打还难受。
她在痛心自己夭折的感情,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扎了狠狠的一刀,那是背叛的感觉。她用手指的指甲在本子上不停划着。
董逸辰可以不喜欢她,可以拒绝她,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那封情书交给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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