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鸾不由想起了先前的种种疑惑。
盛煜年纪轻轻便居于高位,深得永穆帝信重,这事本就透着古怪。先前盛煜在北苑殴打太子,后来又在朗州挟持东宫,这般无所顾忌,自是仗着永穆帝的信重——细品起来,这已超乎寻常君臣的信任。
更何况,盛煜前世还继位当了皇帝。
若那位梅氏的身份果真有古怪,若盛闻天当初并未真的私养外室……
有个大胆的猜测再度浮入魏鸾的脑海,且她并不觉得荒唐。
魏鸾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心神不定地回到北朱阁里,盛煜果然不在。
春嬷嬷将那封并未具名的信送上来,魏鸾拆开蜡封,里面的纸笺上果然是周骊音的笔迹。笔端纸上,她并未写得太详细,只说出京城后周遭清净,认真翻读从前觉得枯燥无味的史书,想着如今的处境,竟有颇多感触。她打算多留一阵,彻底想清楚了,再回京城。
信的末尾,周骊音说她此次出京,虽远离至亲,身边却有人陪伴,并不觉得孤独。这件事上,极感激魏鸾的提点。
最后这句话,似有所指。
魏鸾细看了两遍,确信没看错后,心里微微一跳。
看来当日章皇后在含凉殿里提的揣测并非瞎猜,盛明修留书出京,打的是游历的名号,恐怕当真是陪着小公主走了。否则,周骊音也不至于因“有人陪伴”这件事而感谢她。
只不知他俩往后究竟会走到怎样的地步。
若她的猜测属实,盛煜的生母定是遭遇极惨。就像当初章念桐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挪出皇宫,囚禁在地牢一般,章皇后在东宫时,必定比之更为张扬。其中,未必没有刻骨的仇恨。若公事之外还掺杂了私仇,盛煜对周骊音的芥蒂也就说得通了。
许多事杂乱地涌入脑海,有条线渐渐明晰。
魏鸾却不太敢相信。
窗畔竹枝婆娑,日色渐倾,晚风渐渐添了凉意,魏鸾慢慢舀着碗里的酥乳,独自出神。
直至染冬捧着晚饭单子进来,魏鸾的思绪才被打断。
“厨房里有新送来的羊肉,这时节已很肥嫩了,春嬷嬷说,晚饭做一道炙羊肉来吃,少夫人觉得如何?”她说着话,行至跟前,将写了菜色的单子铺到案上,任凭挑选。目光瞥见送进来已有许久,却只吃去少半的那碗酥乳,又微诧道:“少夫人在想事情?”
“没什么。”魏鸾答得心不在焉。
染冬没再多说,待魏鸾选好了菜色,自去厨房分派。
魏鸾则起身理了理衣裳,将杂乱思绪尽数收起,先去安排晚饭的事。
到得暮色四合,盛煜果然大步踏入北朱阁。
……
虽说永穆帝体谅盛煜奔波辛苦,许他在府里安心歇息几日,盛煜却半点都闲不住。
回京后头一遭上朝,他半点都没怠慢,早早起身装束过,骑马出府。消失许久的玄镜司统领忽而现身,京城里的情势已有极大的变化,官员们纵不知内情,也猜得到镇国公入狱之事跟盛煜有关,看他时不免添几分敬惧。
——毕竟,这男人心狠手辣之名传遍,能将章家两位国公爷拉下来,着实旁人难及。
盛煜则冷肃如常,比平常更添几分凌厉。
待得朝会结束,先去衙署将这两月来的事过问一遍,后晌又奉召入宫。
结果在麟德殿前,碰见了千牛卫副统领。
盛煜记性好,将盛闻天当差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亦知父亲尽忠职守,风雨无阻。难得见盛闻天告假,心中不免诧异,等出了宫回府,便先奔西府去。到得那边,父子俩闭门说话,盛闻天并未隐瞒游氏的事,过后,又谈及家中境况。
也是在此时,盛煜才知道,他离京的这段时日里盛明修竟留书出京,独自游历去了。
这消息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据他所知,盛明修前阵子死缠着时虚白,要去学画,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如今时虚白仍在京城,不知哪天就会离京,盛明修放着时大画师不去请教,竟舍得抛下那人去京城外游历?且据他所知,在周令渊回京之前,长宁公主周骊音已离京远遁,免了许多麻烦。
这两件事过于巧合,盛煜遂问盛明修离京的日子。
——竟是与周骊音前后脚走的!
盛煜愈惊,暂未跟盛闻天多说,回到曲园后,却在门房处逗留,询问盛明修的事。
据门房禀报,盛明修最后一次来曲园是在月余之前。那日恰逢长宁公主造访少夫人,公主的车驾前脚停稳,盛明修后脚就进来了。待公主起驾离开,盛明修跟少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匆忙追了出去,过后再未露面。
盛煜听闻,面色微变。
原本轻快而期待的脚步,在踏向北朱阁时,亦变得沉缓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盛:心情复杂.gif
第93章 身世
天色已颇晚了, 迷蒙的暮色里, 春嬷嬷正带人挨个点亮廊下悬着的灯笼。魏鸾将抱厦里的事安顿好,便踱步出了北朱阁,等盛煜归来。远处的游廊上有人影浮现,熟悉的魁伟身姿,步伐却不似寻常健步如飞。
他走得很慢,似在思索斟酌。
魏鸾微觉诧异, 接过染冬挑着的竹编灯笼, 迎接过去。
离得有十余步的距离时, 借着昏暗的天光,魏鸾终于看清了盛煜的脸——冠帽下轮廓冷硬, 眉目峻整, 神情却有点阴沉。他身上仍是玄镜司的那身威冷官服, 腰间蹀躞整肃,行动间如载华岳,跟去岁来北朱阁时的姿态相似。
但如今夫妻的关系已迥异于往常,今早盛煜离开时神采飞扬,还曾含笑叮嘱她等他回府。
此刻他露出这副表情,着实让魏鸾意外。
她不由放缓脚步, 在走近时,温声道:“夫君回来得刚好,抱厦里晚饭快摆好了,进去便能用饭。”关怀的言辞说罢,见盛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眼神却不太对劲,心里莫名腾起不妙的预感,挽住他手臂续道:“这是……外面出事了?”
语气温软,明眸里暗藏担忧。
盛煜的手臂有点僵,低头望向她,正对上那双清澈潋滟的眸子。
单薄的海棠红衣衫娇艳绮丽,勾勒出窈窕袅娜的身段,她柔嫩的唇瓣翘起盈盈浅笑,淡淡脂粉装点下,眼角眉梢风姿绰约,亦温柔婉媚。无端让他想起昨夜床榻之间,她香汗淋漓,柔若无骨,趴在他胸膛媚眼如波的模样。
原本想好的责备言辞,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盛煜顿住脚步,喉结滚了滚。
上回在霜云山房瞧见周骊音跟盛明修的亲密举动时,盛煜几乎没多考虑,便抛下客人叫走弟弟,晚间去找魏鸾时也理直气壮。方才听见门房的禀报,得知盛明修在与魏鸾说话后竟然追着周骊音走了,怒气升腾而起,脑海里最先冒出的念头,便是怨怪魏鸾不该撮合。
毕竟这件事,他曾三令五申。
魏鸾明知他对周骊音的芥蒂,明知他将来会将刀锋指向章皇后姑侄,为何偏要掺和一脚,将这潭水搅得浑浊?如此放任撮合的举动,不止是无视他的态度,更显得任性而不顾后果——那两人注定难以周全,牵扯不清藕断丝连,无异于饮鸩止渴,对谁都没益处。
就算她才十六,未脱少女心性,也不该如此轻率。
这让盛煜很是气恼。
在踏过藤蔓掩映的垂花门时,盛煜甚至在想,今晚见到她,定要说几句重话重申态度,好叫她知道轻重,牢牢记住,往后再也不恃宠而骄,任性胡闹。就连告诫的说辞,他都想好了。
然而此刻,瞧着近在咫尺的娇丽眉眼,那番严厉的告诫终究难以吐出。
温柔的风拂过院墙,投林的夕鸟扑棱棱飞过。
盛煜身姿挺拔,清了清喉咙。
“明修留书后独自出京的事,你知道吧?”他低声问,声音不高,却隐有不悦。那双脚被钉在了原地似的,衣衫被吹得鼓荡,却没有去抱厦边吃边谈的意思。
魏鸾怔了怔,旋即颔首道:“我听祖母说了。”
“听祖母说?”
这话问得奇怪,那双深邃眼睛望过来时,也藏了几分狐疑。
魏鸾满心殷勤地迎过来,却碰见这般近乎冷淡审视的态度,心中稍觉不悦,道:“三弟离京的次日我便去了朗州,回来才知此事。夫君怎会这样问?”她抬眸,对上晦暗微冷的目光,猛然醒悟过来,“难道夫君以为,是我怂恿三弟离开京城?”
盛煜并未回答,只问道:“三弟追出去,不是听了你的劝?”
魏鸾闻言噎住。
盛明修追出曲园,确实是听了她的劝言,虽然她原意并非撮合,这事却无可否认。她点了点头,看得出盛煜的质问怀疑,心中愈发不快,声音亦冷淡下来,“确实是我劝的。”说话之间,原本挽着盛煜的手臂悄然抽回。
不远处游廊的昏惨灯光照过来,她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退。
盛煜的脸上却笼了薄怒,“你答应过不撮合他们,怎又出尔反尔。”
“夫君以为是我劝三弟陪长宁出京城?”
盛煜神情冷凝,显然是承认了。
这般态度着实如一盆凉水浇到魏鸾的头上。
她虽年少,却知言出必践。
当初既答应了盛煜,便不曾再撮合分毫,哪怕就本心而言,魏鸾觉得自己的行径颇为凉薄——表姐妹自□□情笃厚,周骊音当初为她的婚事费心,虽闹了个误会,本心却是为她好,后来宫廷内外,更是屡屡维护于她。她身为闺中密友,原本不该置身事外,视而不见。
可为了盛煜,魏鸾明知周骊音为少女心事而饱受困惑,却没能尽密友之责。
只在着实看不过眼时,劝盛明修给个清楚的交代。
如此而已。
结果,换来的却是盛煜的怀疑——当时府门口的情形,他自是从仆从口中查问得知。夫妻成婚已久,对方的性情行事,彼此都看在眼里,他却仍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假定罪名,给了她冷脸。
显得昨晚的温柔、她的殷切颇为可笑。
魏鸾垂首轻抚衣袖,葱白的指尖摩挲着凹凸的银线绣纹,抬起头时,神情凝如静水,眼波亦清明而冷静,“夫君既信不过我,或可问问三弟,当初究竟是我怂恿她陪长宁出京,还是他心甘情愿,明知父兄不允,亦做了这般选择。”
天际的星子渐渐明亮,她的目光却黯然下去。
“我知道夫君对长宁心存芥蒂,也从未奢望夫君能因我而有所改观,对她的心性稍加了解。但恕我直言,三弟并非稚气孩童,明知如此情势下前路艰难,却仍义无反顾地出了京城,可见他自有主意。那是他们选的路,旁人可晓以利害,甚至出言规劝,却不该横加阻挠。这件事上,夫君未免过于先入为主,狭隘蛮横。”
成婚这么久,她是头回指责他。
从前的如履薄冰和谨慎收敛尽数消失,那双眼睛望过来,没有半点锋芒,亦无半分躲闪。
盛煜活了二十来年,除了被永穆帝责备外,还是头次被人当面数落。
那个人还是比他年幼十岁的魏鸾。
他愣了愣,便见她拂袖转身。
“长宁的藏身之所,我回头派人拿去南朱阁。三弟是否在那里,我也不知,夫君尽可查问——这于夫君而言是举手之劳。只是长宁此次是避世静心,还望夫君勿告他人,更不可为难她。”说罢,抬步回院。
夜幕降临,饭菜香气远远飘来,廊下的灯笼暗红夺目。
她的脚步不疾不徐,单薄的衣衫随风轻扬,裙裾掠过甬道,如流云翻卷。
很快,她进了北朱阁,没再回望一眼。
留下盛煜岿然站在原地,被数落得神情僵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