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你吧, 活成了什么样子。你日日吃斋念佛,夜夜青灯古卷, 你想要普渡众生,可你瞧瞧,这些人配么?你待他们慈悲无私,可他们又是怎么对你的?只不过一个晚上而已,你就从人人敬仰的大师成了人人喊打的妖精, 一切都只不过是你换了一张皮而已。”
“你有了一张和善的皮, 便是大师,你有了一张蛤.蟆的皮, 便是妖孽。这些肤浅的人,他们真的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这些命贱如蝼蚁的人, 真的值得你去渡吗?”
“他们也不过是披了人皮的鬼而已,本质都是一样的, 黑心黑肺,烂到骨子里, 无药可医。这样的人,活该去地狱!”
绮罗听见曹宁声嘶力竭地喊着, 面上无波无澜,可心里的某一处,却多多少少有些触动。
她能听见身后那些人像马蜂一样嗡嗡嗡地往佛堂里挤的声音, 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挣扎。
有希望时, 那小小的佛堂便是他们的庇佑;绝望的时候, 那狼狈的和尚变成了罪恶的祭品。
她对这些人, 其实是有怨言的,从罗汉险些丧命的时候,她心里就对这些人有了不满。现在,面对着曹宁几乎疯狂的质问,她也开始想到了,为何要救?
救他们,是为了什么啊?
绮罗闭上了眼睛,沉思了半晌。众人已经趁这个时候鸡鸭回笼一般的逃进了佛堂里,将门关的死死的了。
院子里只剩下迟悟,绮罗,普慈,还有站在对面那个以黑暗为后盾的年轻人。
在一片安静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绮罗才睁开了眼睛,她望着曹宁,极是认真地回答道:“想要活着,原本就没有什么错,这不是罪,更不是恶……你难道不知道吗,人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的确,如你所言,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这些人就该自相残杀了。可是,是你把他们逼至绝境,是你让他们脱离了这个人间,你又凭什么反过来指责他们,让他们为你所谓的恶而付出代价?”
“是我么?是我让他们没有退路的吗?”曹宁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公主殿下,是你太天真了。即便我没有设下这个阵法,也总会有人为了一己之私而伤天害理,我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罢了。你看,那边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绮罗闻言猛地回头,正看见三五只走尸从佛堂的屋顶上翻下来,绕到佛堂偏门处,直接撞破了窗户冲了进去,佛堂里面立时便人声大作,人群的尖叫声直刺耳膜。
不过一息的时间,那几个走尸又从佛堂里窜了出来,顺带着还带出了两三个人来。绮罗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杜二那伙泼皮。
曹宁笑道:“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可不是我让他们抓这三个人的,是这些死人自己还记得。他们都是死在这几个人手下的,他们的魂魄虽然被绞碎了,可是他们的怨念,并未消散哦。”
“公主殿下,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曹宁慢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面上带着揶揄又嘲讽的笑:“在于,面对这种渣滓,你会心慈手软,而我,绝对不会。”
大片大片的走尸,从高墙上跳下来,将杜二三人拖进了走尸堆里。三个人的不似人声的惨叫立时就从走尸堆中传了出来,即便是绮罗,听见之后也忍不住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走尸们的怨念不可谓不强,动作不可谓不快,几息的时间过后,惨叫声便消失了。
可是,犹如在耳,挥之不去。
“你杀了这几个人渣我也不说什么了,剩下的人呢?玲玲呢,大娘呢,大师呢?你都要杀?”绮罗皱着眉头说道,“自私是人的本性,如果你真的要把所有的人放到你设置的绝境中来考验,那这个世上岂不是所有的人都该死了?”
“不,公主殿下,你怕是理解错了,我设下这个阵法可并非是一个考验。既然原本就没打算让任何人能从这个迷阵中走出来,又怎么能称之为考验呢?若真要说的话,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罚’。让这些人在绝望中死去,才是最好的惩罚。”
“公主,你在屠龙宫呆了七年,棱角都被磨去了。你闭目塞听,怕是也没听说我这些年所干过的事情吧。这个迷阵,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设了,我在其他很多地方做了不知多少次的预演。而现在,我重新回到了这个让我看清世间本质的地方,以这些人的性命作为献祭,行我之道!”
“你的……道?”绮罗一挑眉头,觉得颇为有趣。
“不错,我的道。”曹宁沉声开口,一字一句,句句铿锵。
“这芸芸众生,尽皆有罪,这浩浩天下,皆为炼狱。苦海无边,地狱无边,只有杀尽了天下之人,才能斩断罪恶,才能荡涤地狱。这是度化天下苍生……唯一的办法。”
“你要杀尽天下人?”绮罗眸光暗沉,冷声反问,“那你与罪恶又有什么分别?”
良久的沉默,曹宁缓缓地抬头:“本无区别。”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佛,本就是要以身渡恶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走尸们蠢蠢欲动,向中央靠近。绮罗忽然高叫了一声:“罗汉!”
佛堂的小门立刻便被打开了,罗汉冲出来道:“怎么了!”
他是真的很听绮罗的话,叫他守门,便尽职尽责地守门,叫他出来,二话没说,便也就出来了。
绮罗道:“将普慈大师扶进去,好生看着,没叫你出来,就别出来。”
“好。”罗汉应声,上前来将普慈背了进去。
即便普慈并非常人,被一根骨刺当兄穿过,也是受了重创,昏死过去。罗汉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此刻像是个小姑娘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他给抬起来,背进了屋里去。
绮罗抬眸看向曹宁,脆生生地说道:“或许吧,你有你的道,你觉得世间众人皆可恶,死有余辜。我却有个问题想问你。”
曹宁眉峰一抖:“哦?”
绮罗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把揽过迟悟,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转过来,面向曹宁:“你看他。”
曹宁:“……他怎么了。”
绮罗道:“他长得好不好看?”
曹宁:“……”
迟悟:“……”
曹宁被绮罗这两句话问的有点懵,不知她言下之意。他不喜欢被人溜着兜圈子,面上立刻就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却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绮罗脆生生地说道:“他模样长得这般有前途,都还没能大彻大悟,飞升成佛,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自比为佛?”
合着绕来绕去,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佛祖跳出六道众生,大慈大悲,不受因果。所以,到底要到怎样的境界,才能算成佛?
“小迟子,能弄出几把刀来给我吗?我看你似乎什么都能变出来似的。”绮罗问迟悟道。
“可以是可以,但时间有限。”迟悟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支卷轴,平展开来。举笔急写了几划,忽而抬头:“几柄够用?”
“八柄吧。”
迟悟就又添了几笔,将那毛笔的末端往卷轴上一敲,一划,登时便有八道如鎏金般眩目的光刃从卷轴中飞了出去,零散地插到了绮罗的周边。
少女仍旧笑着,只是原本姣好的容颜此刻已经变得狰狞而杀气勃发,衣袍和发梢都微微地浮动起来。曹宁站在不远的地方,只看见这少女身处阴翳之中,身后似是侧身站着其他什么人。
他看不太清,便不自觉地微微眯了眯眼,却猛地发现她身后的人影动了起来。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看似纤弱的手臂握住了一把把流光溢彩的长刀。
如千手观音一般。
“小迟子,进去呆着吧,把这个小院子护好,应该没问题吧?”绮罗转了转脖子,发出了咯咯的脆响,淡声问道。
“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问我是不是修佛法。实话告诉你,我还没到那个境界呢,学不通济世渡人的佛法。我学的不过是些邪门歪道,可是有的时候,邪门歪道,以暴制暴,也就足够了!”
少女足下一蹬,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曹宁的双眼猛地瞪大,看见这似人非人的身影如走电飞虹一般直接杀进走尸阵中!
似是要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直奔自己而来!
“来!”曹宁一声暴喝,用尽全力地咆哮出声,霎时间,又有几十具走尸被召了过来,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一般,以嘶哑的声音尖叫着朝绮罗压去。
少女面色冷然,眼角却杀气肆意,八柄流金的长刀旋风一般地舞动起来,化作了让人看不清的光影!
一横切,拦腰斩。
二纵劈,朝天香。
三斜挑,划破阴阳交界!
刀锋狂舞,如同即兴写意而又势如破竹的挥毫,龙飞凤舞,杀气丛生。高跳低扫,周转腾挪,矫健迅捷,却又轻盈如蝶。
六只暗红的眸子早已经沸腾成了赤金的岩浆,在夜色之中闪电般的划成了乱影!
看不清,动作太快了,根本无法捕捉。
走尸群中一时间东倒西歪,有些走尸前一秒还摇摇晃晃地奔跑着,下一刻便被一柄利刃毫无声息地贯穿或横切,然后轰然倒地。
来不及挣扎,来不及反抗,甚至来不及察觉。
望着溃不成军的走尸群,望着七零八落的白骨和四溅的污血,曹宁一时间也乱了:她这是要,以一人之力,诛杀所有的走尸?
心头忽然泛起了一股子怒气,他暴喝出声:“狂妄!”
曹宁手上捻诀,刚待大喝一声“来!”,就见一柄利刃摧枯拉朽地荡开了黑压压的走尸群,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不偏不倚,正中前胸,愣生生地将他本该喊出口的“来”斩杀在了胸腔里。
曹宁双目微微睁大,似是不可置信,讶异地看向眼前如同修罗一般的少女。
三头八臂的法相在利刃插进他胸膛的一瞬间消失,八柄长刀归于一体。
周身浴血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白皙的面庞因为染血而显的有些可怖,绮罗手执长刀立在他的面前。
唯独那一双赤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分外清明,带着些微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