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姝最了解他了。哪怕张染平时装得再光风霁月,他本心有多狭隘有多小,她最清楚不过了。她总是尽量照顾着他,但她踩他的痛处时,也比旁人厉害很多分。

例如现在,张染被闻姝气吐血,闻姝只是冷着脸看着。

在宁王抬头看她时,她还露出一丝不屑般的冷笑。

闻姝放够了狠话,说够了“你快去死吧”类似的话,转身就往殿外去。张染看她这般不留情面,心中恐惧被放大无数,唯恐她此去再不回来。他从榻上起身,拼尽自己全力,从后扑过去抱住她,“不要走!”

闻姝暴怒:“放手!”

张染从后抱住她,紧紧扣住她的腰。闻姝抬手,就要往他的手上劈下去。他的力气,哪能跟她对比?然她低眼看到他手上的血,就切不下去。他手上的血,是方才握剑时、吐血时染上的……她手抖着,心不够狠。

可她绷着腮帮,僵着身子,也不肯回身跟他和解。

张染喘着气,疲累无比。他扑过去抱住妻子,却几乎站都站不住了。他实在撑不住,干脆将下巴放在妻子的肩上,借她的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后来觉得这样还不行,他干脆将全身力气都依靠闻姝了。

闻姝差点被他压趴下,幸亏下盘稳,只趔趄了一下。

她被气笑:“你!”

他是真觉得她不会推开他啊!这般肆无忌惮!

张染与她轻声耳语,解释道,“阿姝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寻死。我故意站那个地方,自刎看似刎得很坚定,其实就在等侍卫救啊。我是要他们担这个差点逼死我的罪名……而且新朝初定,为了不误朝事,陛下必然会听从太尉等人的话,让我即刻返回平陵。我和你回平陵没关系,但是没有我相助,闻家就受罪了。我不能离开长安,不能去平陵。所以我只能这样采取这样的手段。”

闻姝渐渐冷静下来:“接着说。”

“我其实还有一重考虑,闻家不能败。闻家要是倒下去,长安世家大半投靠程家,陛下就彻底制不住了。我虽然无所谓谁更厉害,可是程家当道的话,先太子实在去的太冤。我答应过先太子,尽量帮他守住这个国家……我只能想办法让闻家起来。”

“南方战事四起,闻家军功累累,正是机会。不过程太尉忌惮闻家,他把持朝政时,必然不会外放闻家的人出去平定南方的战祸,唯恐多给了闻家军功。我就想让你去……你也是闻家人,又是女郎。男人天生觉得女人本事不如自己,如果是你拜为将军的话,程太尉的阻拦,就不会那么坚决了。”

闻姝很诧异:“我?”

她心中一动。

又沉默了一下:“我身份不合适。”

张染微笑,柔声哄她,“所以我提供给你啊。你夫君我现在这个样子,半死不活,程太尉绝不敢提议让我拖着这个身体前往平陵。我要是死在半道上,他就得给我陪葬了。我如愿留在长安,你出军的话,我留在后方的话,可以被当成你的软肋,当成拖住你的那只后腿。太尉会默认我留京,你去南方平战乱。”

“阿姝,你不是一直想打仗吗?为夫都给你了,你高不高兴?”

闻姝:“不高兴。”

张染:“……?”

闻姝手扶住他,慢慢转过了身。她看着他,觉他实在太消瘦,面上眼窝深陷,颧骨微凸。他瘦成了这个样子,让她心中颇为酸楚。太子逝去的时候她不在跟前,然她觉得自己的夫君,才是最病弱的那个。

她扶着他,一路回到床榻边,俯下身。闻姝手挨过他脖颈上的一层绷带,张染尴尬地后缩。闻姝眼神不变,手指尖又摸向他眉心方才被剑点上的一点血痕上。她心中大悲大喜,面容却严肃如初。

闻姝轻声:“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的。”

张染眸子骤缩,紧扣住她的手。

闻姝说:“你太凉薄了,太没有良心了,太不把一切感情放在眼中了。人家常说皇家的人都没有心,我纵观所有人,你才是最没有心的那个。该舍就舍,当断则断。你昔年教我杀李二郎时不必顾你的性命,我知道那是你的真心话,但是我也明确告诉过你,我做不到。我永远做不到拿你的,或我任何亲人的性命去换什么。”

“我以为你改了,其实你一直没有改。你还是那个样子,根本就不考虑我。你生了病,不跟我说。你开始吐血,也宁可让先太子为你背锅。这些我都知道,”闻姝笑得微疲累,手指在他眉眼上拂过,她的笑容无奈又恍惚,让张染心慌,“我以为你总会告诉我,总会跟我商量,可是你依然没有。”

“你对我好,一直在想办法给我找一条最好的路。谢谢你,我很感激你。但也就这样了。你的绝情,其实更让我恨你。”

“张染,我不知道别人夫妻是怎么样相处,但你我不能这样。我很脆弱吗?我是菟丝草只能扒着你吗?我离开你就活不了了吗?没有。不是。离开你,没有你,我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们闻家的女郎,从没有离开男人就六神无主那一说!”

“那你是为什么,什么都自己做主,不跟我商量?觉得自己很伟大吗?张染,你很可笑。”

闻姝垂眼看他苍白面色,她冷冰冰说道,“我确实想打仗,但我也愿意留在你身边。这两者没有可比性,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我的家人更重要。但你既然做了这样的安排,还差点把自己折腾死,我也不扫你的兴了。我会去南方,会去平乱战祸,会去想办法给闻家喘气的机会。但是对于你……”闻姝顿了一顿,“等我回来,如果你还是这个样子。张染,我们过不下去的。我们还是和离好了。”

张染颤声:“和离?!你要跟我……那阿糯呢?”

闻姝冷着脸:“随你。你想要的话给你,不想要的话我带走。说人不说己,你教我妹妹处理感情教的很好,说两人要互相体谅并成全。但你自己做不到,我已经忍了你很多年了。我原以为我会一直忍下去,但是现在我发现我忍不了。你自己决定吧。”

她起身要走,张染却扣着她的手不放。

她低下眼皮子看他。

看他双眼微红,似有泪意。郎君青丝散在手臂上,面容雪一样白。他不说话,却抓着她的手不肯放。闻姝的心瞬间发软,她最见不得张染这个样子。她从小到大,就不喜欢强者,只喜欢保护弱小者。小时候就偷偷摸摸地跟着张染,长大后嫁他,照顾他还是照顾得很开心。她心甘情愿地想让他开心,她真心喜欢他……

张染抬眼皮看她,双眼依然是红的。

闻姝心想:骗子。

又来这一招。

企图博取我的怜爱。

难道我每次都吃你这一招么?

她狠着心要推开他的手,听张染哑声喃喃,“阿姝……别离开我……”

他忽然松开她的手,张臂抱住她的腰。他坐着,将脸靠着站直身子的女郎腰腹上。他声音虚弱又坚定,“我改,真的我一定改……你别走……你不是菟丝草,你没有离开我就活不成……离不开的那个人是我。我不会死的,我再不会寻死了。我会吊着这口气等你,我等你回来……我会活到百岁,会和你白头偕老。我一定好好养病,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我现在待在长安,宫中有最好的侍医,我再不胡来了。阿姝、阿姝……唔!”

女郎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就亲了上来。

他没有力气,被她一手推倒到了床榻上。他躺在榻上,被迫地承受她的亲吻。女郎手捧着他的脸,长久地吻着榻间雪一般一碰就化的郎君。

“殿下……”一个小黄门领着一位侍医进来,看室中几乎一同倒在床上的二人瞬间分开。

小黄门脸热,咳嗽一声,正要若无其事地继续介绍侍医,听到宁王妃淡漠的声音,“出去。”

宫人服从命令是天性,还没弄清楚原因,众人重新退下,关上了门。

闻姝望着双唇湿润的夫君半晌,在他微红的、噙笑的、了然一切的目光中,她说,“再亲一会儿。”

张染轻笑:“为夫愿意以色侍人,只求夫人清醒后记得,莫真与为夫和离。”

闻姝厚着脸皮不让张染看轻,重新亲上他,“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张染这一自伤之计,确实很成功。朝中反对的声音很微弱,程太尉对宁王殿下也无话可说。程太尉与张术、张桐两兄弟交手的最多,这两兄弟,一个一根筋,一个心太软。他就没见张染这种狠心成这样的……比起那两个兄弟,恐怕这种狠心的,才适合当皇帝。

程太尉由衷开始庆幸张染身体不好,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皇帝候选人之外。不然若当真圣上是这位,以这位对自己下手都不眨眼的绝情味儿,他们这帮老臣,都得兜着走了。因为忌惮宁王,当陛下封宁王妃为将军,让宁王妃去南方平定战乱时,再不符合规矩,程太尉一行人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反对了下。

宁王留在长安养伤,在王妃回来之前,都不可能再离开长安了。

闻姝披挂上阵那日,闻蝉于城楼上牵着阿糯一同相送。她姊夫病着动不了,阿父阿母阿兄又有旁的事忙,便让她前来送行。闻蝉站在楼上,看到楼下数千万人的军队整装待发,看到二姊回头,望着这边一眼。

“阿母!阿母!”阿糯挥着手,高兴地叫着。

她还分不清离别的含义,不知道母亲是要离开很久。她只看到威风凛凛的母亲,就先赞叹起来,惊喜起来。

闻蝉望着众人离开,看楼下升起滚滚烟尘。她不觉想到,多少次,自己便是在这里看着表哥离开。他意气风发的身形,至今深刻于她脑海中,让她念念不忘。似乎自己总是留守的那一方,永远默送着这个人转身,那个人离去。而她必须留守吗?

军队离京,长安依旧繁盛如昔日。

可是闻蝉想着李信,便觉长安城像座枯坟般,寂寥死寂,困着自己。

这么短短半年的时间,她目睹了无数悲剧发生。这个地方逼仄,让她烦闷。她看过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她也目睹过每一次极痛之下的悲意。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做,那么她呢?

她永远留在这里,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的故人吗?

不。

绝对不要。

闻蝉走下城楼,平静无比地进了宫,闲话一般,将阿糯交给了王美人。王美人早怕闻蝉照顾不好小孩子,心里一直想把孙女要回来,却不好意思。闻蝉这般乖巧,王美人笑逐颜开,抱着孙女就舍不得放手。

闻蝉出宫后,又于府上留下了几封书信,嘱咐了保金瓶儿性命等一干事。

然后她走出了府门。

门外备好了车马,护卫、侍女们已经做好准备,低头扶着翁主的手,请她上车。

长安城中,南北两分。北方宅院中各家忙碌,侍女们进进出出,主子们有在赏花,有在看书,有在与人商议事务;宫中皇帝陛下召见江三郎,和他定夺许多大事,并隐晦提起程太尉,看要如何压制;丞相正在吩咐他的长子,在期门中要好好做事,不要乱吃酒乱说话;街道上小贩叫卖吆喝,商家仰头让人搭旗帜……

卖糕点的,买布匹的,走路的,坐车的,耍杂的,打擂的……

长安像一幅铺开的绚丽如画,车水马龙,高楼大阁,人人向往。闻蝉放下帘子,离开这片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我们知知就能和信哥见面了!信哥超长时间待机!

☆、第133章 1.0.9

乃颜比较倒霉。

他从并州南下,直往长安。中途遇上洪水泛滥、桥梁断裂,再遇上大演兵、道路封锁。不得不从凉州绕过去,又在凉州时碰到流民□□,乱石堵住了路不让人通行。州郡府君急得快哭了,乃颜也想哭。

好容易带着一身疲惫到了长安,尚未来得及望着长安城门喜极而泣,便又听说舞阳翁主已经悄悄离京了。

乃颜很坚强,没有被这个消息打败。

左大都尉要他收集自己女儿的消息,乃颜不能因为舞阳翁主已经不在长安,就放弃长安这条线啊。

他开始留在长安,暗自调查左大都尉女儿从小到大的事。

留长安第一夜,就发现自己被拒绝留宿。驿肆不留蛮族人居住,乃是双方因为安远将军在漠北与蛮族人开战,战争还打得比较大,不太是平常的小打小闹。大楚皇帝新登位,两国未来的关系如何尚未定下结果。这种敏感时期,蛮族人在长安,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

漠北开战……安远将军……怎么隐隐觉得耳熟呢?

说实话,乃颜听到“安远将军”,眼皮就直跳,预感不太好。

乃颜忙操着半吊子大楚话打听:“安远将军是哪位?”

驿肆中的小吏在他肉痛地给了两吊钱后,才答了他,“就是我们舞阳翁主的夫君嘛。听说是会稽李家出身,来头也不小。”

乃颜:“……”

先是震惊:舞阳翁主已经成亲了!左大都尉他知道吗?!

再是吓傻: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会稽李家的郎君们,他就记得一个人……

一个四年前在长安杀了丘林脱里,还能平安离开长安的郎君!

会稽李二郎!

乃颜心中想骂脏话。

他至今想起来,都记得那个少年郎君飞扬跋扈的神情。人家常说少年风流,然而满长安的少年郎君绕一圈,也没法跟李二郎比肩啊。李二郎杀人时那种心狠手辣……他那时才几岁啊,就悍不畏死。

昔日李二郎坐在牢狱中,看着乃颜时眼神桀骜无比,如野狼一般死死盯着他。乃颜一直觉得对方不会放过自己,但是这么多年相安无事,他都要忘了这位少年郎君了……这位郎君居然跟舞阳翁主好上了?!

不光娶了左大都尉的女儿,还被封了安远将军,在漠北和左大都尉对峙。

乃颜头有点晕。

心里想:记得舞阳翁主好像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吧?怎么嫁了个这么尊煞星啊?这也太不讲究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驿肆,在乞丐住的破旧道观中囫囵了一晚上。第二天,为了方便,乃颜换上了大楚人的打扮,还找上了一个长安本地人做向导,想寻找左大都尉女儿的踪迹。不过平民百姓估计也不太清楚贵族那边的事,乃颜正要操着他那生硬的大楚话跟对方解释舞阳翁主是谁,就听向导“啊”一声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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