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清悟想到了大殿上,她母鸡护崽一样把几个妃嫔护在身后,对她们信誓旦旦的保证。
“此计……甚妙。”
半晌,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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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子时,秋风四起。
乌云遮蔽了星月,鸦啼阵阵。
萧怀瑾回了紫宸殿后,才叫来大理寺官员,以及宫正司的人,连夜查问虎豹一事。
豹房的饲官全都被咬死了,大理寺下去解剖查验虎豹尸首,剩下唯有从各宫妃嫔身上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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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亥时末,萧怀瑾抬头看了眼天色,想到今夜险恶,白昭容还受了伤,心里就提起来了,今夜大殿上虎豹肆虐时,德妃丽妃身姿灵巧闪避老虎,以及白昭容惊恐躲避,不断在脑海中交织。值此深夜,白昭容一个人应该是怕的,也顾不得天色已晚,便吩咐摆驾仙居殿。
仙居殿离与豹房是一个宫门出去的两个方向,然而夜风一吹,远远地仿佛还能嗅到血腥气。
萧怀瑾的心情愈发低落。
其实这些虎豹虽凶猛,却并不狂躁。它们常常趴着睡觉,巨大的爪子半遮着脸,懒洋洋的,除了只吃活物外,其他时候的乖巧,很难令人联想到曾经是丛林之王。
前朝有上林苑,饲养百兽以取乐。本朝却不提倡这样的铺张奢靡,只在内宫开辟西苑,以供皇帝一些爱好消遣。豹房是太-祖所建,最壮观时养了十几头,经常以叫它们搏斗取乐。
今夜的九头虎豹,很多是幼崽时被萧怀瑾看大的。相熟一些的,已经算是他寂寞时看一眼的依伴,可它们说疯就疯了。
萧怀瑾是个念旧的人。
当年二皇兄死后,养的那只名唤“雪睛”的狗,也被人打瘸,早不见了踪影。他找了它好几年,其实也知道,失了主人后,它大概已经被葬在后宫哪棵树下了。
隔了多年,又是如此。他常觉得无力,今夜的事,又不免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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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的前方,仙居殿已经熄了灯,有宫人在外殿值守,内卫在夜色下巡逻走动。
萧怀瑾拾级而上,没有叫人通传,轻轻推开门。
昏暗的光线下,室内萦绕着药香气,白昭容刚刚敷上了药,正在翻一本乐府曲集。见皇帝来了,她怔然之后,眼中跃过了一丝欢欣,甚至忘记了行请安礼,抬眼望他:“三郎怎么这么晚来了?今夜多事之秋,要注意圣体才是啊。”
皇帝微微一笑,几步踱上前,与她十指相扣,温暖传递在手。看到她受伤的臂膀,忽觉心疼:“疼吗?”
说着,血又从绷带下渗了出来。他拿起了药,有点手忙脚乱的,想给白昭容上药,倒宁愿这伤,是疼在他身上。
白昭容摇摇头,微笑着按住了他的手:“你无碍,我便高兴。”
她望着他,眼中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萧怀瑾心头一暖,从小到大,母亲柳贤妃死后,就只在一个人眼里,看到过这样的挂心与深情。
每当看到白昭容,他沉寂多年的痛苦,都似乎得到了记忆深处最柔情的抚慰,抛开流年光阴一般地淡去了。
白昭容给他奉了茶:“今夜虎豹房一事,陛下可查出了谁是幕后指使?”
萧怀瑾隔了许久,才道:“要从各宫查起。”
白昭容亦落座,温声安慰他:“臣妾也觉得,此法可行。不妨查查,这些日子谁靠近过西苑,说不得有嫌疑。”
萧怀瑾不免又忽然想到前几日,德妃忽然召集婕妤们,在西苑靶场射箭。因为谢令鸢从小接受的是诗书礼仪的教养,会忽然邀人射箭,一直是萧怀瑾所不解的。只是妃嫔寂寞取乐,他便没有干涉。
随即又想到谢令鸢在大殿上,把妃嫔们都救了个遍。他道:“幸好是有德妃,不然仅凭两班内卫,六宫大概要死伤不计了。朕想给她加个封号,定为‘圣’。婉娘觉得呢?”
加封号?圣德妃?
白昭容怔住,眼中闪过不可置信,随即迅速抹去。
莫说本朝了,历数前朝,也没有这样的先河。礼法上没有先例,礼部会不会过,也是个问题。
她了解皇帝的心思,萧怀瑾自登基以来,便深受“晋过五世而亡”流言的困扰,镇日里被一些居心叵测的势力唱衰。
说德妃为“天降祥瑞”,只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合法性,往朝廷脸上贴金而已。然而,今夜经历了宫宴一事,倘若能以此固化“天祐国祚”的神话,对于朝野稳定只有好处。所以,对德妃他倒不是宠幸,只是利益需要罢了。
百姓愚钝,易受人蛊惑煽动,朝中有了这样的象义,那些散步流言的不安分的藩王,总是要更艰难些。
白昭容半垂眼帘,想过这一切后,才淡淡一笑:“陛下的定夺,必然有陛下的深思熟虑,此等大事,臣妾怎好妄言。不过……此封号事关国体,毕竟不全是后宫之事,陛下不妨问一下朝中的肱骨大臣们。”
萧怀瑾刚刚亲政时,便迫不及待想对朝廷沉疴下手,结果太后联合朝臣,给他狠狠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了为君者的分寸。自从先帝病死后,权力就彻底走向了不可控制的深渊,如今朝堂上主弱臣强,有些触及利益的事情,他也做不得主的。
想到了这里,萧怀瑾又有些抑郁。白昭容看出他心情不佳,柔声问道:“陛下,今夜还要听玉隐公子的故事么?”
萧怀瑾摇了摇头,什么游侠客,什么乐府词,他叹了口气,嘱咐白昭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仙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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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晋国制,天子生辰,全国同庆,休沐三日。
三天后,深秋还未亮起的天空下,宣政殿上,卯时准点上朝。
文武百官分为左右两列,如常议论国事。
已经马上要入冬了,今年霜降提前,北方严寒,收成大减,边防又要防备北夏等国的抢掠,这段时间,朝廷上下都在为防备来年战事而繁忙。
例行地听兵部和工部围绕上党郡和雁门郡两地的防御工事进度而掐架,后面掐到户部头上,于是变成了何家与曹系一门的隔空打架。待两方有些疲了,萧怀瑾觑着时机,坐在御座上,忽然开口。
他的手在袖子下,不自主地摩挲着御座扶手:“朕那日生辰宴上,德妃一展天人之威。竟能威慑猛虎,乃是大晋之福,亦是朝廷之荣。朕思来想去,如此天降吉兆,落入我晋国,为示敬畏天道,朕想加封德妃一个‘圣’的封号,众爱卿以为如何?”
他的话音飘飘悠悠地落下,满朝皆是哗然。
纵横朝堂这些年,他们后宫焉能没有两个耳目。后宫封锁三天了,生辰宴是出了乱子,他们隐隐听说过了一点。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连蒙带猜,大概也只是知道,豹房中的老虎大概是跑了出来,惊扰了贵人。
今天早朝上,萧怀瑾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异样,他们也就收起八卦的心,一边议论国事,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如今,皇帝将当夜之事,以春秋笔法的方式,讲了出来,猛虎扰人变成了天官赐福,但朝臣们还是能窥得出事情的全貌。
德妃,这个人,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这一次不是死而复生了,而是威慑猛虎了吗?
这人真是……打不死的,全能全才啊。
可无论她是真的祥瑞也好,是皇帝太后做文章也罢,有些利益,有些人是注定不能退让的。
果然,此事就招致了朝堂上三分之二的人的反对。连曹丞相都亲自出列,说出了此举的各种不妥。何家人破天荒地附和,表示“圣”之一字,非仅仅是几个祥兆就能加封,该是于国有功,才得封之。
——于国有功,这就基本是委婉地否决了。
当今世道,什么女子能做到这一点?也就惠帝朝时有个女将军张氏,以男儿身从军,死后才为人称颂。自古以来,女子倘若想要立功,首先要以男儿身成就,方能不招致侧目。
萧怀瑾不止一次怀有一点期望,然而每次他还是失望了。
显然,在触及这些朝臣利益的时候,君臣二字算的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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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议论不止,忽然,礼部尚书蔡瞻出列,一番话转移了所有人的心神:
“陛下,请恕臣打断,臣有急事奏报。北燕国使臣,将于三日后抵京,礼宾院已经按照规格,将下榻居所布置好了。只不过,他们的使节团先派了使者来,带了一封和谈国书,说请陛下考虑后,给予答复。”
满朝哗然这才逐渐平息,众人纷纷看向蔡瞻。
萧怀瑾看着他,也生出不太好的猜测,这个时候的国书,总不至于是什么好的目的。北燕如今强势,两国又算世仇,还真不知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
蔡瞻将国书转递给御前内侍,国书被放在漆金托盘里,送到了萧怀瑾的龙案前。萧怀瑾打开,锦缎的国书上,笔迹雄浑,盖了使节团的鲜红印章。
北燕的使臣团等在外面,此刻也被宣入殿内。
他们穿着胡服翻领袍,古铜肤色,体型健硕,有种粗犷的英气。入殿后,大喇喇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神色中并不见恭敬,御前赞者提醒他们,才行礼道:“臣代我国天子,向贵国天子问好。我国睿王爷已奉摄政王之命,正在京外路上,派臣等先来交涉和谈条件。”
照着以往和谈程序,北燕王爷就是过来签个字盖个章的,细节条款都是下面磋商。主谈使臣昂着头,按着国书上的内容背了下来:“其一,两国议定边界之碑,以圜阳、平马山、西沙河循此河上流为界,凡山南尽属晋国……”
他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将条款说完,萧怀瑾拿着国书看完,脸色便怒意盎然。
竟然是割地、赔款、和亲、互市,一个都不少。
即便晋国去年是打了败仗,但不代表晋国就任人宰割,他们想尽量争取和谈利益,连给使臣的贿赂都准备好了。然而今日,北燕使臣递上的国书,清楚宣告了这个国家的野心,绝不是贿赂可以收买的。
朝廷上原本围绕德妃的掐架被硬生生中断,两边肱骨之臣的战斗力,第一次全所未有、毫无保留地送给了外国来使。如此狮子大开口,还要不要人活了?
本官掐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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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萧怀瑾活了二十年,当了十年皇帝,竟头一次看到朝堂上,所有臣子齐心一致地对着外人开炮,不由也是惊呆了。
他决定,收回半柱香之前的失望。
大臣们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展晋国大臣们的雄威。
观战了一会儿,皇帝就开始面无表情地……在心中给大臣们加油。
北燕使臣人高马壮,却硬是说不过这些常年打嘴仗的大臣,人家上下嘴皮子一翻,能说一炷香的功夫也不停顿。
这样岂不是把人逼急?那使臣干脆撂下了狠话,如果晋国不答应这些条款,那就等着接受北燕的铁骑直捣中原——“北燕对外多番交战得胜,士气大振,摧枯拉朽、斩下城池只在旦夕间!”
一瞬的寂静。
战胜国大放厥词,这种时候,战败国绝对不能露怂。
投靠何氏的郑御史,不动声色地挽了挽官服袖子,将芴板递给下属,往前走了两步。
萧怀瑾欣慰地看到,郑丽妃她爹,终于不再把矛头指向同僚了,而是让北燕人见识了中原言官滔滔不绝的战力。论嘴仗之威,中原言官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只在旦夕间?那贵国何必远道而来,千里和谈?不瞒尊使,我国在高阏塞等三处,早已经开始修筑工事,贵国攻城时死了多少人,不会这就忘了吧?待工事布好,贵国的精锐铁骑不过是靶子而已!试问若没有晋国通市,贵国何来盐铁茶叶?且寒冬将至,今年逢霜降,我中原尚能支撑,北地草原恐怕又是收成大减,本官在此,先祝福贵国的牛羊马少冻死一些,以免来年拼了举国之力,也凑不齐战马啊。哈!哈!哈!”
他夸张地笑了三声,把北燕使臣气得牙齿咯吱响。他虽然说得难听,但句句皆在痛点。正是因为盐铁短缺与严寒饥荒之故,北燕国才不得不放弃开战的打算,盘算着多要些土地与岁贡,以作囤备。
随即那主谈使臣喘了两口,缓过气来后,冷笑道:“贵国也不要认不清现实,战败已是事实,且贵国自景祐年间,十多年来战事萎靡。而我国早已与北夏修了和书,国内一片生平之象,倒不似贵国四面楚歌。若同时与燕、魏、凉三国同时开战,不知这位大人是否还能笑得爽朗?”
北燕使臣喋声质问的时候,萧怀瑾也在心中权衡。他看了一眼殿阶下,众臣也是各自打着心思。但无论如何,若真是三面开战,无论对哪个家族都不见得好,除了何家,曹丞相等人都是皱了眉。
但北燕的要求实在是贪得无厌,割地赔款都十分苛刻,依如今晋国的民心士气,是万万不能答应这样的条款,否则也与傀儡之国无异了。
曹丞相麾下的言官站了出来,帮腔道:“我晋国虽然三面受敌,但晋国居中原之广,天下之中,广纳贤才,自然与北境蛮荒之地不可同日而语。圣人曾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贵国地利一片大好,却未必人才蓊郁,这样的挑衅之言,还望三思。我晋国人才广盛,不惧刀戈之威!”
那使臣听到此处,忽然冷笑一声,仰头施施然道:“既然贵国人才济济,不将我得胜国的要求放在眼里,那不妨两国来一场比赛,就以此议和条款为彩头,看看究竟是哪国人才更胜一筹!”
他的话音一落,朝廷上出现片刻的寂静。
什么比赛?
没人有把握赢啊!
只是打嘴仗而已,这些北地蛮子,为何如此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