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不对,其他人,是根本没留意他。

那个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里,望过来一眼,二人于是四目相对。

郦清悟已经杀掉了对他动手的刺客,走进殿里。

那个刺客死掉不过片刻功夫,殿内已经不再如方才那般混乱,只有一地尸体,有人的,更多是虎豹的,血腥味弥漫,还剩三头老虎在团团转。

它们自动避开了他,郦清悟看了一眼谢令鸢的额头花钿,兰花——是德妃,那个变数。

意外的是,变数竟然还能看到他。

他进来是用了【神鬼不觉】——“销声匿迹胜躲藏,鬼神不觉立身旁”。因当下佛道相争激烈,就像佛门武学一样,道门也有了包括轻身功夫在内的四术。神鬼不觉只是一个障眼法而已,附近的人难以察觉,但这个障眼法撑不了片刻,且相隔百丈以外的人不受此法迷惑,也能隐隐觑到他身形,所以他须迅速离开这里。

既然变数能看到自己——

郦清悟飞身到了谢令鸢身边,牵起了她的手!

第二十五章

谢令鸢眼前一花,那个男子身形飘忽,下一刻便到了自己眼前,他隔着她的大衫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与他周身的气魄一样,透着一股徐徐凉意。在淡蓝色的衣袖下,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扑到了她的鼻端。

他问了一句:“不怕么?”

这个人似乎认识自己?谢令鸢茫然地下意识点头,然而根本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下一瞬,她差点惊叫出声!

——这个王八蛋,居然拉着她的手,朝着那头向她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伸了过去!

谢令鸢眼前一黑。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纤纤玉手要喂了老虎时,他却引着她,以灵巧的身姿避开猛虎,再以她的手,一掌重重拍在老虎的额头上!

这一掌下去,她甚至隐隐能听到有碎裂声,可见这一掌的力道有多霸道。

老虎被谢令鸢迎头拍了这一掌,一人一虎僵持了一瞬。随即,它就好像中了清心咒一样,发红的眼珠子渐渐褪回黄色,竟然慢慢地后退了一步,前腿屈下,乖顺趴在了地上,躁动也有所平息。

随即,从另一头奔过来的内卫眼睛不眨地将它斩杀。

谢令鸢的身后,贵妃、丽妃,都惊愕不已……看在她们眼里,这老虎扑上来,德妃轻巧避开,一掌劈下,它就安静了。如同世外高人,这一掌好不简单!

而皇帝皇后在殿阶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头更是泛起了惊涛骇浪——

德妃是祥瑞,素处仙君说的对,德妃真的是天赐异象不假。她对猛兽生灵,或许是有震慑之气?

片刻的功夫,内卫们已经把剩下的两只老虎也剿杀了。惊惧过后一片空白,此刻,大殿中全是虎豹肆虐过后的残象,一地杯盏碎片浸在鲜血中,空气里弥漫着腥臭味。

二十岁的生辰晚宴,竟然狼狈到了这般终生难忘的境地。

萧怀瑾面色十分沉郁。

帝威莫测,苏祈恩井然有序地调动宫人,清理满地狼藉的大殿;另传了饲官来问罪,大理寺官员则被连夜从家中叫来,匆匆赶往宫中。

殿内此时才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妃嫔们擦着眼泪,那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庆幸。这啜泣萦绕在大殿中,却让萧怀瑾的心头更为烦躁懊恼。

谢令鸢还站在原地,感觉到手腕上一空,那个牵着她手的很好看的人不知何时就不见了,她环视大殿四周寻找他。

而后,她在殿外的夜色中看到了他,他似乎回首,目光望向了萧怀瑾和太后,露出了谢令鸢看不懂的复杂神色,然后离开。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肯亮出身份,为什么对皇宫布局似乎了然于心。

御前护驾,是可以在家族祠堂供奉的荣耀,也这么淡泊名利,说不要就不要。

他就好像忽然从天而降,救了人又翩然离开。

也许是有什么隐情罢。

大多数妃嫔都受了伤,除了谢令鸢和她救下的几个人,其他妃嫔的伤势都或轻或重。皇帝缓步走下殿阶,目光在德妃身上停留片刻,转向四周,温声道:

“今夜之险,众爱妃受惊了。传旨,赐各宫灵芝人参血燕窝各两份,太医局特制的金创药都送去,辛苦皇后了,接下来几天照看好六宫。自今夜起,所有宫人不得出宫。”

这是要封锁消息了。

毕竟,生辰御宴之上,猛兽发狂,此事若传到外面,还不知会被如何大做文章。不出月余,也会传到京外——

前朝成帝时期,皇城中曾夜里惊现妖狐,帝后大骇,侍卫竟不能驱退。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成帝崇信妖道刘子龙,妖道勾结宦官以致乱政。

成帝慕容望,史上有名的昏君,他儿子孝顺,不肯给他上难听谥号罢了。

晋国如今内忧外患也不少,万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皇帝淡淡道:“也委屈诸位爱妃,这短时间,留在宫内好好养伤,没有朕的口谕,不得外出。晨昏定省也暂时免了。”

不但封锁消息,还要禁足?

这是把后宫的妃嫔都怀疑上了!

萧怀瑾的圣谕下得不假思索,可见从猛虎冲进来、大殿一团乱的时候,他就在忖度这件事了。

此事看似是刺杀,又不像纯粹的刺杀,实在难以摸清缘由。

那些虎豹能不为人所察,一路从西苑行来,避过了宫人,必定是有人为引导。

至于后来,为什么忽然自乱阵脚,攻击没了目的性,只会在殿里团团转,就不得而知了。

——但幕后之人,对这个后宫,熟悉到可怕。定是长久生存在后宫之人。

众妃嫔诺诺而应,反正发生了这种事,她们几天内都不想出门了,大概还要被噩梦纠缠几天。

****

今夜连天色也应景,乌云遮蔽,不见星月。宫内落叶被夜风吹起,树木歪出魑魅魍魉的姿势,光秃秃的枝丫上,不时乌鸦啼鸣。

在一片无垠的漆黑中,长生殿明亮的灯火,仿佛都被夜幕吞噬了。

长生殿室内燃起了安神香,然而余腻香气依然不能平息宫人们的惊惧,甚至有宫人心神不宁地失手打翻茶杯,又慌慌张张跪地请罪。

何太后叫人将她拖了出去,看着眼烦,又干脆屏退了宫人,偌大的宫殿内一室寂静,唯有医女在为韦无默上药。

韦无默内搭的绡纱直袖上襦已经被鲜血浸透,好在只是皮外伤。她上药倒是倔强,一声不吭。医女用药刷敷药时,碰触到了她脖子上系的红色头绳,韦无默皱眉,那医女慌忙请罪道:“韦宫令见谅,在下不是有意的!”

韦无默疼着,正待呵斥,何太后对那个医女淡淡道:“你先下去吧。”接过医女手中的药,走到韦无默坐席前,亲自蘸了药为她涂在伤口上。

韦无默屏住气,她看到太后眉眼间的疤,猫眼碧宝石因背着光而黯淡。她还看到了一根白发,以及太后眼角细微的纹路。

然而风霜不掩其华美。

看到豹子扑向太后的一瞬间,韦无默挡过去时,全然没有什么想法,那不过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罢了。

上着药,何太后微微地一笑:“说你年纪小,还真是莽撞。今夜你要真出了事,是让我再揪心一次么。”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有种十分朦胧的婉约美,仿佛隐藏在雾里,将素日那些凌厉的气势冲散。

可惜韦无默很多年不见她笑了。

上一次,是……七年前?八年前?

韦无默正想顺口撒娇几句,只是今夜险象环生,也真是疲了,又兼伤口疼,便没多说话。

太后给她上好药,忽然感慨道:“二八年华,何必陪我在深宫里蹉跎。待过些日子,把北燕的事忙过去,你说说看中了哪家公子,我给你们赐婚,像女儿一样,风风光光嫁了,过一世祥和日子。”

韦无默一怔。

“我不!”她脱口而出,有些急切地想起身,却被太后按住。

太后看着她,认真道:“别让枷锁困住了你。天色不早了,你受了伤,我也乏了,去休息吧。”

韦无默原本还想说什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官走过来,也一并温声劝道:“无默都受了伤,还是别让太后和咱们挂心了,看着多心疼。”

说话的人是太后的陪嫁侍女,人唤常姑姑,从何太后十四岁入宫时,就跟随一道——或许更早在何府里便跟着了,她陪着太后在这深宫中,经历了两朝宫闱岁月,在后宫也是极有威望的人。

常姑姑送了韦无默去休息,然后走回来,笑着摇摇头:“无默这孩子,虽然伶牙俐齿了点,出言无状易生是非,但是待您真是让人放心的。”

太后也想到了今夜大殿上的惊险挡驾,忽然问道:“德妃行事,你能看明白么?”

德妃扑来相救时,她实在是很意外。

她向来觉得,宫里这些妃嫔,恐怕都恨毒了她。她罚过谢修媛在长生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掌嘴过崔充容,杖责过林昭媛。妃嫔们看到她都小心翼翼,以免惹了她不快,受罚且带累家族。

德妃拼着性命,去救了贵妃、淑妃、丽妃等人,就更是令人感到了扑朔迷离。

饶是她历经过两朝宫斗风云,也不是太能看得懂德妃的套路。

常姑姑一边替她梳着长发,一边微笑道:“奴婢倒是觉得,抛开德妃从前的性子不论,如今的她,倒是个纯良的,没有倾轧攀比的心思,也因此大概在宫里格格不入吧。可谁说深宫女人,就一定要争风吃醋,只这一种活法呢。”

室内的烛光跃动,映在何太后的眼中,火光影绰。

不必非要争风吃醋这一种活法?

可是对她们来说,争斗往往都是身不由己。这是她们每个人都不能反抗的,自她们出生时,使命也就奠定了。

她们不能出将入相,不能游历天下,不能行商通贩……她们一生的成功,是系在她们丈夫的成就、儿子的荣耀上的。作为女人,男人叫她们争斗,她们也就习惯了争斗。

于是何太后摇了摇头。她的一生已经证明了,常姑姑的话,不过是不切实际地随口说说罢了。

常姑姑抬起头,目光与镜子里的太后对视。两个昔年的豆蔻少女,如今在孤灯残影下回味过往。常姑姑微叹了口气道:“我一直觉得啊,宫里待别人好的也不是没有,自从见过顾奉仪之后,我真就信了的。我觉得,也许德妃就是这样的人呢。”

听她提起这三个字,何太后的眼睛里似乎更亮了,那是水光。映在铜镜里,都那般晃动着明亮。

****

长生殿此刻十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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