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石虎抵达涡口前线营垒的时候,已经有五千余名奴军将士登船出营,在江面上摆开迎战阵势。而此时,淮南水军也早已经渡过了荆山峡,船头悬挂的灯火已是清晰可见。
奴军前线督战的乃是伏波将军刘徵,率领七八名前线将领远出以迎,同时快速汇报眼下前线排兵布阵的形势。
“只有五千余人出战?”
石虎听到这个数字,当即便是眉头紧皱,继而便摆手道:“继续增兵,营中凡有舟船,俱都充兵上船,离营出战!”
前线这些将领听到此言,俱都倒抽一口凉气。若果真这么做的话,那么涡水左右这些营垒都将一空,最起码要有三万士卒踏浪为战。虽然奴军此前肥口一战舟船大损,但是在涡口对峙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大兴打造,加之原本徐州奴军所拥有的战船,在淮阴败退之后,多为石虎所纳,所以眼下舟船倒是足用。
可问题是,这些战船其中近半都是仓促打造,甚至有相当一部分都还没有载兵航行检验过。而且其中大中型战船实在太少,大多都是偏小型的船只,船上几乎没有装载多少军械。类似淮南军战船那样拍竿、强弩、撞木、投石机等诸械俱备的,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派再多舟船兵众下水迎战,也难凭着人数上的优势而弥补械用的不足。
刘徵并非自襄国跟随石虎南来的奴将,而是一直就任于徐州,本为石堪部将,淮阴撤军后被石虎招揽至此,也算是托以重用。其人与南军作战经验丰富,甚至不乏组织水军自海路出击寇掠江东沿海郡县,所以在听到石虎这一桩指令后,下意识便觉不妥,稍加组织措辞才开口道:“大王,我军虽得势众,但终究短于物用。况将士多为北人,少谙水事,踏板江上,难免惶恐,鼓号难令。南人控淮两通,械良士精。若是交战江上,实在太多变数……”
“住口!大王既为此令,自有考量,若再畏战不前,即刻斩于军前!”
刘徵话还没有讲完,石虎身后已经冲出两员战将,戟指其人怒喝说道。在场众将,包括刘徵在内几名徐州将领神态俱都为之一凛,有几人当即便上前一步立于刘徵身后,以示立场。
石虎只是冷漠看着这一幕,厉目中攒动的火苗未知是怒火还是映衬周边的火把光芒。
“末将斗胆,稍陈愚见,又怎敢阻于大王军令。”
刘徵沉默少许,这才摘下兜鍪顿首下拜,不乏惶恐道。
“今次一战,不同寻常,不可常情以度。南贼自恃地利,志骄气高。大军于此十数万众,岂可受侮于贼,即刻驱令士卒上船,离营出战!”
石虎那铁甲护臂下手指几次勾住腰际剑柄,但最终还是徐徐张开,沉声说道:“至于营防,毋须担心,稍后中军三万于众自充入营,将为水师后盾,今夜必破南贼!”
刘徵听到石虎仍是固执己见,终究还是不敢再作坚持,连忙又叩首请罪,而后才在亲兵搀扶下立起匆匆组织兵众继续登船出战。
当淮南军战船抵达涡口时,水面上已是层层叠叠布满了奴军的战船,单单火光覆盖下视野所及,便近乎有近百艘之多!如此高密度的战船集合分布,也可以想见奴军战船是怎样的规格。
大多数战船宽不过堪堪盈丈,甲板上便直立着许多奴兵,甚至连舱室等基本的遮蔽物都没有,只是在船首和两侧略挂木盾以作遮掩。这样的船只,在淮南军中甚至连最基础的走舸舢板都算不上,也根本不能称之为战船,仅俱载运之能而已,能够将兵卒运到前线来已经是其极限所在。除非人命、舟船俱不体恤,直接奔走冲撞,或还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但代价则是与敌偕亡,同归于尽!
然而就是这样近似笑话的舟船,眼下却成了奴军布置在最前线的主力作战单位,密密麻麻排列在江面上。舟船之间以粗缆、铁索连接,船与船之间甚至可以互相攀爬跳跃,就这样横推至前应敌。
淮南军前线斥候轻舟已经先一步抵达战场,在看到奴军如此阵型布置,一时间也真是大开眼界,不知该要如何评价。如果说这阵法呆板、一窍不通,但是围观望去也是颇具气势,尤其舟船铺开几乎将前方水道尽数覆盖,没有多少死角露出。
但若言之精妙又实在太违心,如此呆蠢的阵法,所夸者唯有数量,根本没有技术含量可言。哪怕是一般的流寇水匪,都不会采用这样的结阵方式作战,当然也是因为一般的水匪实在摆不出奴军这样浩大的阵势。
当前方斥候将消息传递到前锋督将路永舰船上时,路永稍加思忖便明白了石虎的意图,对另一侧的曹纳笑语道:“季龙已是技穷,要纯以人众妄想能够硬阻我军于江上,可见已无奋战之心。”
曹纳听到这话后便也恨恨道:“以兵卒血肉为栅栏,以生民性命为盔甲,这奴儿实在是穷恶至极。世道生此恶徒,真是大不幸!奴军看似势大,实则军心崩溃,难为艰战。我军士气饱满,涌涌而来,奴心已生惧意,担心其众崩溃难束,所以尽驱入水,断其退路,陷人于必死之境,迫人不得不舍死以战啊!”
这两人皆是流民帅出身,本身并非什么善类,但在谈论起奴军所摆开的这个阵型,对于石虎豺狼之性也是由心底感到发毛。足足几万条人命,就要在这奴将的厉念安排之下丧身于波涛,尸骨无存!这是怎样残暴的性情,才能如此罔顾人命!
两人虽是如此感叹,但见石虎摆出如此姿态应敌,对于辛宾所回报的消息便也再无怀疑。石虎如此不顾惜士卒性命,宁愿以几万人性命为代价,都要将淮南军强阻于江上,可见去意已决。而且其人如此肆无忌惮放弃士卒性命,可见对于于淮南军的战事已是完全不报指望,而能够促其如此的,唯有石勒已死、他急于归去才可以解释。
若是石勒仍在,得知石虎以这样的方式摆脱淮南军纠缠从而脱战撤军,若不施以重惩,内外人心都将崩坏!
“载薪之船调前,火攻破阵!”
稍加思忖之后,路永便即刻下令说道。对于奴军前阵那些士卒的命运,他虽不乏感慨,但这些许感慨不足影响他的决断。尤其眼下明知石虎去意已决,只有尽快冲开江面的阻拦,与岸上奴军主力直接接触作战,才能有机会阻止石虎的撤军,予其重创。
随着路永一声令下,船队中有三艘船首窄长的斗舰便很快驶出原本的队伍,越过近畔诸多舟船,很快便冲到了船队的最前方。这三艘船乃是转为水战火攻而打造,看起来与寻常战船斗舰无甚区别,但其实只有龙骨并基本的骨架为相同材质,类似船壁、甲板等俱为更加轻薄坚脆的竹材打造。因而整艘船机动性更加良好,但却完全不具备一般斗舰战船的坚固性,虽然谈不上一触即碎,但也绝对经受不起太猛烈的冲撞。
当船加速到了一定的程度,船上的棹夫兵卒们便在兵长呼号指令下快速离开原本的位置,转移到船后各负浮板沿缆绳荡下入水,后方自有走舸轻舟快速驰来迎接上船。
当这三艘船距离奴军船阵尚有两箭水程,侧翼护航的淮南军将士们即刻引燃火箭,纷纷引弓射出。那三艘船上载满了油膏浸泡的薪柴,一有火星沾落,火势便迅速蔓延开来,当船只冲入奴军船阵时,船只已经近半为熊熊烈火所笼罩。
奴军舟船虽然轻便,但却排列密集,且有钩索相连,几无机动性可言,眼见到水面火船直扎过来,倒也不是没有布置,首当其冲的奴船上当即便有数百士卒手持长杖向前拒刺。然而这船身狭长,正面受力点实在太少,仍是不受阻止的直接扎入奴军第一道船阵,首当其冲的两艘奴船当即便被撞得半倾起来,士卒多有落水。
至于其他奴船上的兵卒,也多被火势逼迫,直接缘着缆绳往旁侧船只逃去。船只越小,在江面上稳定性便越不足,一旦受此惊扰,奴军第一道船阵十多艘战船竟然有近半都倾斜入水,整道防线更是即刻崩溃。不过由于船只密集,真正落水溺死的奴兵倒也不多,绝大多数都被后阵营救上来。
火船内舱是一个严封密闭的空间,当大火燃烧到一定程度,内中热气膨胀,在临界点陡然爆裂开。整艘船都因此而火光四溅,形如烟花一般灿烂,碎裂飞迸的船身碎片并那些火势正旺的薪柴漫天飞舞,覆盖了周遭将近十丈的距离。
遭受波及的奴军已是叫苦不迭,此时还敢留在船上的已是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手拉着缆绳直接投入江水中以躲避烈火攻击。原本浩浩荡荡的奴军船阵,因此混乱而陡然出现几个巨大的空洞!
“出击!”
淮南军督阵大舰上响起了洪亮的鼓号声,散开在前后两翼的战船即刻调整船首角度,直往奴阵冲去!战船上绷紧的绞索如同琴弦,不断发出夺命的嗡嗡颤声,战船尚未抵达,巨弩、投石机已经频频发动。夜风难阻夺命飞石,飞石砸进奴阵中,爆裂声此起彼伏!强弩巨箭呼啸而来,不止穿透了夜幕,更穿透了奴兵血肉身躯,深深凿入奴军战船船身上!
奴军战船虽然众多,但接连遭受重击,前线几无能够正式执行的指令,大量的奴军士卒根本不知该要如何应敌,就算想要反击也不知该要怎么做,甚至他们视野中都还没有看到一个具体的南人兵卒,夺命打击便接踵而来,不乏兵卒已经两手抱头蜷缩于战船之内,哀叫嚎哭不已。
任何以北攻南之战,水战永远都是北方难以逾越的难关。不独在于北人不习水事,水火最是无情,士卒一旦置身船上,便可以说是已经没有了退路,无论或进或退都不再从容,本身便有一种惶恐。早年中朝伐吴,准备将近两代人之久,并不是因为吴人强大。良好的地理环境,每有天下大乱的时候,江东往往成为一个天然的休养生息之地,就是因为非强军大势绝难突破重重水路的障碍。凡有用兵于南,必须要做好伤亡惨重的心理准备。
当淮南军战舰冲至近前的时候,奴军那浩大船阵已经近半被摧残混乱到了极点。前方一片舟船残骸仍然被钩索连接,许多落水的奴兵这会儿多抱木挣扎于江面,哀号乞命。但他们的哀嚎却没有得到什么正面回应,淮南军战船直接碾压而过,甚至连停下来清理战场都没有。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那些奴兵能够幸脱于难,因为淮南军战船后方多有缆绳连接滚轮。这些滚轮横轴串联,在水流的冲击下仿佛车轮一般在水面滚动,木轮内外都镶嵌着铁刺,那些浮于江面的奴兵凡被卷中,即刻便是血肉分离,在战舰后铺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浪!
冲在最前方的斗舰战船在将要抵达奴军所残留的船阵时,当即便转舵往侧翼而去进行包抄,同时将奴船逼得更加合拢。这些战船所让开的正面方向,旋即就被后继舟船所填补,而后又是新一轮的投石与巨弩轰炸!
开战未久,原本远在涡口水营数里之外的战场,很快就被淮南军的强势打击逼退将近一半的距离。虽然水营中并看不清晰交战的详情,但是夜幕中传来那些不绝于耳的轰鸣巨响以及奴兵们的嚎哭哀鸣声无不诉说着前线战事的不妙。
石虎面沉如水,立在旗幢之下,周遭除了拱卫的数百亲兵之外,尚有百数名传令兵穿行奔走,通报各部集结以及各处防区的最新情况。
“启禀大王,水战伤亡惨重,刘将军请示大王,是否还要与淮南军强战水上?”
前线刘徵亲兵飞报战况不利,然而其话还未讲完,已经压抑到了极点的石虎陡然暴喝一声,抽出佩剑蓦地斩下,那兵卒登时被斩落头颅!
“传告麻秋等将,旧营兵卒俱驱入水,凡有不行,斩其兵长!”
石虎暴喝一声,鲜血淋漓的长剑也不收回,就这么持在手中,两眼中血丝更显狰狞。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前线这数万卒众,只希望这些人命的投入能够磨损淮南军的锐气,更加有利于他的中军精锐据营防守。
这已经是这数万卒众仅剩的价值了,如果还将他们留在营中,一旦发生溃逃,反而会冲散他的中军精锐。届时南人大势登岸,挟胜追击,局面将更加崩坏。这是他绝不能忍受的,因为他那几万中军精锐已经是他日后归国翻身的最大依仗。
只有将南人的锐气打尽,不敢再轻易往岸上攻来,他这几万中军才有足够的时间从容整顿脱离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