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比昏迷前更清醒。如今回头审视,才发觉自己提议马球赛,是何等张扬,难怪谢家请了牌子,要来入宫看她,怕是来耳提面命的。
且重新审视后宫复杂的局面,方知请太医也不该那么随意,皇后定要过问,自己的情况,少不得要皇后过目,何苦找这些麻烦。
她又忽然想到了林昭媛,还软禁着呢!
萧怀瑾命严查林家,却没有查出什么通敌叛国的证据。林家毕竟是世代忠臣,没做过的事也不可能有什么罪证。而林昭媛也是咬死了,不承认勾结敌国和巫蛊之事,一时间盘查陷入了胶着。
谢令鸢忆及此,醒来后顾不得见太后皇帝,赶着先去看了林昭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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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晖殿的门被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暗响。
待看清来人时,林昭媛从榻上起身,神色激动万分。她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盼着宿敌到她眼前。
见谢令鸢憔悴的模样,也知道对方比自己更不好过,怕是蜕了一层皮。
“解决了吧?不然料你也没心情来看我。”
尽管高兴,林昭媛还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兴奋:“你答应过我,倘若我告诉你办法,你就保我性命,现在宫正司在审讯我,林家府上也不知怎样了?”
虽然她视谢令鸢为宿敌,不过谢令鸢的承诺,她还是相信的。她知道谢令鸢不会背信弃义,就像谢令鸢知道她不会误导、陷害自己。
“你真是给我找了大麻烦。林家无大碍,暂时被封府了而已,毕竟受了你牵连……”谢令鸢在她面前坐下,发现林昭媛的神色隐有些不自在:“你是在,愧疚?”
“废话,我虽然不是原主,但我作大死,总不好牵连原主的家人吧?林家要是因为我蒙难,那我罪过就大了!”林昭媛的内疚被宿敌毫不迂回地当面戳破,顿感失了面子,色厉内荏道。
谁料她的宿敌却笑了起来,没有像往日那般互呛。笑得林宝诺越发有点挂不住。
“大概过不了几天,宫正司会对我上刑了。”林宝诺叹了口气,她心情沉重,一点都笑不出来,眼中是忧色畏惧:“我受不得痛,你曾说要救我,怎么救?”
谢令鸢笑声戛然而止,被问住了。林昭媛一事,哪怕只有嫌疑,事态也大,不是她对萧怀瑾吹吹枕边风就能善了的——更何况她魅力不够,无法对着萧怀瑾吹枕边风。
她想了片刻,只好在自己的星盘里找了一下。记得当初在朝阙殿的晚宴上,力杠虎豹,勇救妃嫔,完成了天道任务,还得了几个异术的奖励。一个异术是火眼金睛,结果栽在了林昭媛的禁咒下;她翻了翻,找出了一个【我自横刀向天笑】。
琢磨了片刻,这个技能大概可译为“有种你来打我啊”,无论经受了何等酷刑,都没有痛觉。谢令鸢献宝似的眼前一亮,“我给你个巫术啊,可以抵抗疼痛的。你的事情,我也得向陛下陈情,延晖殿虽然没搜出巫蛊的证据,但晋国国情如此啊,一旦和巫蛊沾了边,宋皇后和太子都废了,更别提后妃了,全族人都要坑进去。就算躲过死罪,少不得软禁个一年半载的。这个巫术你挨刑时用,管它什么铁刷子梳洗、容嬷嬷小黑屋,保证都跟没事儿人似的,特别有革命烈士威武不屈、视死如归的精神!”
林昭媛听她滔滔不绝地自夸,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又听谢令鸢喜滋滋道:“说起来你演了那么多谍战剧,那么多受刑场面,到时候往宫正司的刑凳上一趴,就知道怎么演了,声色并茂、发自肺腑啊。林影后,我相信你的灵魂演技,什么金叽奖,金驴奖,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那真谢谢你啊,谢影后!”林昭媛气得牙痒痒,皮笑肉不笑地瞪了她一眼。却也知道,谢令鸢已是竭力了,毕竟她没几分话语权。
“受之有愧,不敢当不敢当,林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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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晖殿外,一个小黄门提着恭桶,无声无息地从外面走过。德妃随身的站班内侍被打发得远,守在殿外石阶下,一切都无异样。
待入夜后,宫中内外值守开始轮班。白日经过延晖殿的小黄门对接班的人说了几句话,聊了聊这日渐严寒的天气,便回房去了。与他聊天的小黄门,安静地值守了一夜。翌日午时,杂役出宫送恭桶,他交了差事,也回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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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再怎么欲瞒事,各家在宫内总有眼线,知道宫里似乎闹起了巫蛊案,尚未闹大。
而五日后,出自后宫的消息,也传到了长安某个坊间的院落。
“影?后?”陈留王世子萧雅治坐在凉廊上,细细咂这两个字,只觉内中暗藏玄机无数。
地四跪在地上汇报道:“没错,玄七听力非常,他觉得这事十分要紧,可能隐藏着朝臣都不知晓的内情,便吩咐玄六特意传出消息。”
萧雅治拧眉深思,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已经满是深邃。
内线传出的消息,宫中情况,远比他想的复杂,不但有主政的太后,掌管中宫的皇后,甚至还有影子皇后?这是谁的布局?
莫非,影后,才是幕后真正的操控者……但既然有影后,会否有影帝呢?
难怪德妃死而复生后,圣眷日渐隆宠,不但太后皇帝宠信,还能参与北燕的马球战,甚至民间也编排了许多德妃的传说。
先时,他以为这是太后和萧怀瑾的计谋,为了赢得民心,抬举朝廷在民众中的声望。如今看来,未必不是影后的运筹。
林影后被软禁,威胁不大;看来要吩咐白婉仪,牢牢盯紧了谢令鸢。举兵之事已经是箭在弦上,益州等地只差一声令下,临到关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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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距离马球赛,已经过去了二十日有余。晋国与北魏商议的互市条款,也已经尘埃落定。北燕自然是不能将摄政王的亲弟留在长安的,晋国对睿王爷也无甚兴趣,两国默认以互市细款,换回这桩让北燕丢人的赌注。
睿王爷别提有多胸闷了。
摄政王派出百人使节团的任务时,是有图谋九星的打算的。可惜这任务,他未能完成。这在他翻云覆雨的二十几载人生中,尚数首次。
不仅未能完成,更胸闷的是,他们反而吃了痛。他身为使节团的领队,谈判过程都是钉在场上,将所有细则一条条过目、争论,所以……等同于他亲自签了个赎身协议。
这些时日,他脑海中常常浮现出一幕画面,德妃在马球场上,挥舞着青龙偃月刀。这画面挥之不去,每每忆起,心中就无尽惆怅,涌上五味杂陈。
其实临近要离开长安了,他是很想再见见德妃的,可惜这种要求无疑十分逾越,晋国不会同意,北燕也何必讨这份无趣。
偏生他的异母妹妹,北燕公主并不知晓他与摄政王的筹谋,只当这是两国之间军礼的较量,遂对骁勇善战的德妃,产生了无限崇拜之情——
能两招迫得北燕战神下马,还能招呼人心涣散的后宫打比赛,谢德妃,好生厉害!
北燕使节来时傲然昂首,走出长安的路上,则安静了。睿王爷骑着马走在前方,眼前是长安官道两旁的草木丛林翩然退去,耳中是公主和宗女、将女们叽叽喳喳。
听她们说着德妃何等强势,贵妃球艺精绝,丽妃马背舞震撼人心,钱昭仪马语令人措手不及……睿王爷更胸闷了。
至于赫连家的那个将女,在球场上曾与晋国婕妤们殴打起来,随使节团出了长安后,她一路都是偏沉默的。直到公主她们议论起了婕妤们的战力,她才抬起头,插了一句话。
“殿下,我想送个礼物给尹婕妤,当赔礼了,但……”她犹豫了一下,也知道送礼物一事太难。
双方相隔的,不止是千里国土,更是敌国将门的出身差异。送份礼物,怎么送?
送入后宫,会被盘查,送不进去;若送去尹家,落在有心人眼里,无论是赫连家还是尹家,都洗脱不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公主也听出了她的犹豫困顿。赫连当初在球场上口出狂言,委实不太地道的。众女面面相觑,最聪明的小容郡主单手握拳,在掌心中一拍:“我知道了!”
“就以我们北燕女子马球队的名义,多送几件礼物,把你想送的一并放进去。光明正大送去她们后宫,那些外臣自然说不得什么。否则,晋国岂不是胆小之徒,连我北燕送的礼,都不敢收!”
她的提议避开了“私通敌国”的隐忧,赫连家的姑娘们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睿王爷骑着马,走在前面,留了一耳朵听着。听她们说要以北燕女子马球团队的名义,送礼物给晋国后宫……他觉得心里更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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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北燕与晋国在五原郡开的互市条款,何容琛醒来后,也吩咐人递来,过目了一番。
她其实并不愿谈起互市。
萧怀瑾同意互市时,她十分愤怒。而今想来,大概是对几年前,同西魏互市失败的迁怒吧。因那次失败,她在人间的最后一缕支撑也没了。
可是她也明白,治国不能抱残守缺。更何况,在梦中……梦中德妃说,延祚三年的互市,也是有内情的。她不能让陪伴自己二十年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她平静且坦然地,拿起了那沓互市的厚厚文书,点起灯,在温暖的光晕下审阅。
长生殿的门被推开,是常姑姑进来了,跪坐在她斜对面,温声细语地说着后宫这几日的状况。
“眼看着过半月就是冬至了,中宫也想带后宫娘娘们,来长生殿请安。”
冬至当日,天子要去圜丘祭皇皇帝天,而后在含元殿受朝贺,垂拱殿设宴。后宫女子自然是没什么相干的,但冬至的宴却是少不了,往往提前一月便开始准备着。
何太后不置可否,常姑姑又凑近了,低声道:“据彤史那边说,中宫的月事,已经推迟半月有余了。”
闻言,何容琛执着文书的手顿了顿。
后宫里的情况,她都是了若指掌的。上月十五那夜,萧怀瑾去坤仪殿里坐了坐,结果却不慎失身,她醒来后,也听坤仪殿的人说了。
皇后向来谨慎,却总是心事重重。趁着前段时日,后宫生乱之际,铤而走险。她既然敢如此不计后果,必定是有什么把握——譬如求子药。
求子药,在后宫里历来是个微妙的存在。哪怕它伤身,无数后妃也不惜散千金求之;而她们一旦有孕,其他妃嫔提起求子药,则往往以嫉妒的口气不屑奚落。
先帝时,孙淑妃就是用了求子药,才好不容易怀上了龙嗣。结果受惊过度滑了胎,因生子药伤身,此后再也不能怀上。如今,孙太嫔还在道观里出家,也许青灯相伴,缅怀她故去的夫君,和尚未谋面的孩子。
想到曹皇后也被逼到了这份上,何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傻孩子,可是也真不能怪她。都是争权夺利下,为家族牺牲了自己罢了。
“把消息压着,下月初请平安脉时,叫林院判仔细着看。”何容琛吩咐道。
林院判是历经三朝的妇科圣手,当年何容琛小产,其他御医都没有把得出身孕,唯有他探出了她两个月的身孕。
若是此事成真,虽国朝有喜,然而后宫只怕要生乱了。
第六十四章
长生殿不动声色,将中宫的事压得稳稳的,宫中没有丝毫风声。
巫蛊一事发生后,虽然没有走漏消息,但后宫各主难免人心惶惶。咸泰年间的旧事,还时常被各家当做戒训,其惨烈深入人心,谁都生怕摊上这桩不明不白的官司。
萧怀瑾将密查后宫一事,交给了心腹太监苏祈恩,连带宫正司也听他辖管。苏祈恩本来就有御前总管之权,如此一来,更是朝堂后宫进退无阻了。
大理寺少卿谢节奉命暗查林家,定期将情况通禀给苏祈恩。冬日的寒意已经呼啸而至,九州的天空隐隐落雪。站在簌簌的白中,看着这位皇帝宠信的大总管远去的背影,谢节恍惚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和宋逸修真有些像啊。
内侍们不能直视贵主,所以在宫里当差久了,容易驼背。可他腰背总挺得直直的,走路也有重量,只有骨子里灌注着什么,才能走出有重量的步伐。
谢节收回视线,知道自己是想多了。苏总管没有宋逸修那些学识,宋逸修入宫后,是在内书堂成长、并教过内书堂的;而苏祈恩被卖入宫时,都十二三岁了,干的也是杂役的活,他成不了能辅政的宋逸修。
惟愿当权不乱政便好。
想到这些日子莫名的不安,后宫里的两个侄女,谢节赶着回了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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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着冬至日前,谢家主母乔彤云便向宫里递了牌子。
巧合的是,怀庆侯夫人也向太后请求,想要入宫探望武修仪。
因何太后垂帘时严厉,后妃家族们怵她,鲜有敢提入宫探望的。宫中不准后妃与家族联络,也是怕生乱,毕竟后宫朝堂是两个体系,内外相通只会更多是非。然而何容琛从太子良娣上位,自然也明白,世上永远是上有规矩下有对策,防是防不住的。
怀庆侯夫人的请求,她通融了。
因为她入宫十四年后,才见到娘家人。有些自己体味过的苦衷,便不想苛责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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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正,谢夫人乔彤云入宫,先去了坤仪殿,礼拜曹皇后。这是谢夫人头一次入宫,却不是第一次见皇后了。
坤仪殿烧着地龙,燥热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将殿外的严寒瞬间卷走。曹皇后午憩初醒,被宫人扶出来时,嘴角挂着丝恬淡笑意,坐在凤座上,无端让谢夫人打了个冷颤。
她想起了入宫前,老爷叮嘱的话。皇帝提出“圣德妃”一说,谢令鸢就等同把曹家得罪了。她今天就是来传话,让两个女儿安分点的。
而曹姝月端良和气,神色沉稳无恙,和乔彤云闲话了几句,看似挺关心德妃与谢家,礼数十足周全,不愧为一国之母的气度。她赏赐了谢夫人两柄玉如意,就恩准她去见德妃。“你们母女俩,难得说点体己话,也是进宫头一遭。本宫就不耽搁你的时辰了。”
又不是亲生的,何来什么体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