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量物资的涌入,建康城很快变得繁华起来。尤其是作为江州物用抵达建康的第一线,石头城一带更是成为时下都中最喧闹之处。虽然吴中也有大量物资涌入京畿,但是这些物资多数直接投入到了新城的营建中,流入到市场中的反而不多。
许多历经劫难的良家百姓,或是几近破产的本地人家,还有南来北往的客商流民,在极短时间内便将这里营造成为一个繁荣地带。
人性如何?或善或恶,或有长忧,或有近虑。但最真实最纯粹的,还是人欲。
随着大量的人员涌入,石头城近畔很快便出现了连片的简陋竹楼,还有水边码头附近大量的竹筏蓬舟。
这些竹楼或是舟船上,有的堆积着丰富的南北物货,品类齐全,供人挑选购买。有的则摆放着佳肴珍馐,香气四溢,供人大朵快颐。有的则居住着吴娃北姝,秀色可餐,供人春宵一度。
一艘乌蓬小船缓缓靠岸,旋即便有一个身穿猎装的年轻人抖开船帘,自船舱中跨步行上了甲板。这年轻人身材魁梧,鬓发横张,环眼湛湛有神,颌下短须如猬刺钢针,神态虽然略显散漫消沉,但整个人身上还是洋溢着一股蕴而不放的朝气蓬勃。
“郎君慢行,不知何日妾能再见郎君?”
后方的船舱里又行出一个身穿翠裙的小娘子,姿容不算是极美,但却有一种生在水塘江畔的兰花之韵。周遭嘈杂的环境并没有引起她的关注,晶亮的眸子只是盯住那年轻人厚实的肩背,趋行上前,手指轻轻勾住年轻人衣带软语低问道。
“今日来见,已是逾礼。你常在这江畔杂乱之处,自己要小心。若再发生昨日那般恶客有扰,再来道我。”
年轻人侧首看了一眼那小娘子,继而指着船尾的船夫说道:“老奴贪要米粮钱帛,把你家小娘子目作米仓,但也要细审来访之客!你记住,来日我若得显却不见娘子身影,要把你这身老骨沉江喂鱼!”
那船夫一脸的忧苦,跪在那船梢叹声道:“桓郎心好这小娘子,是她自己命数得幸。要不是家中委实缺粮开灶,生机将断,老奴哪敢做这种事……只求桓郎善念,早早将这娘子接去府上闲养!”
年轻人正是桓温,听到那船夫的话,再看身畔小娘子眸底的希冀,脸上便露出几分尴尬:“我、我丧热未除……我、唉……”
“妾知郎君有虑,不敢强求,只盼郎君常来相见……妾、妾父母生养有恩,未有身偿,也不敢弃……”
听到小娘子这话,桓温脸色变得更加不自然,他对那小娘子点点头,又瞪了船夫一眼,继而便跳下了船。那小娘子眼见着郎君渐行渐远,眸中渐有水汽氤氲,往前方行了几步,立在那船头,俏脸上满是黯然。
过不多久,小娘子转回头,眼看到那船夫将一杆绑着淡红布条的竹竿立在了船侧,脸上不禁涌出更多的无奈,她行过去,小嘴翕动良久最终还是低语道:“阿爷,能不能歇上一天?我、我……”
“歇上一天?昨天已经没有了进项,今天再歇上一天?那你能不能歇上一天不吃饭?”
听到这话,船夫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望一望桓温离开的方向,再见那小女郎脸庞上掩饰不去的憔悴,终究还是心里一软,上前一步帮小女提起了衣带,慨然道:“阿葵,那桓家郎不是能托养的良人,你不要再有太大指望。他只贪你早晚一乐,要是真心喜你,哪怕丧热,也能把我家娘子别养起来,何至于见你在这江边皮肉过活……”
“不、不是的!阿爷,郎君他是心善,他是好人!昨夜他虽然留宿,却不碰我,只是怕强人再扰……他是君子的风骨,他、他只是……”
“他?他只是嫌弃我家小娘子只是一个娼女,恐怕纳了娘子会遭人耻笑!又嫌弃娘子家里人丁太多,一起收养起来太耗盐米!”
船夫讲到这里,脸上已经涌出了怒气。
小娘子听到这话,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望着那不吝毒舌的阿爷满是幽怨:“郎君好或不好,阿爷不能给我留一点念想?清白已经不复,只剩一点真心……又能碍着阿爷多少?”
眼望着小娘子踉跄着行入船舱,那船夫怔怔良久,眼中的愤怒渐渐转为了无希望的死灰,继而又变得狰狞起来。他蓦地飞起一脚踢断船边挂着红布的竹竿,继而抓起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向着桓温离去的方向大步追去。
桓温离开了江边,心情却很恶劣,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城内行去。
江边那一位阿葵小娘子,不是他的新欢,而是旧识。这娘子一家是世居丹阳的良家,往年虽然不算富贵,但也殷实。早年桓家居于建康,便与这娘子一家比邻而居。少年总有懵懂,这一个温婉可人的小娘子便代表着他整个少年时代对异性美好的幻想。
乱后再相见,已经物是人非,早年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已失怙养,不只身负血仇,还要承担起整个家业。而昔日天真烂漫的小娘子,家园已被战火摧毁,父兄俱有损伤,已成江畔一娼女。
两小无猜,相见情伤,可是桓温又能为其做什么?他父亲死在了广德,家业也都凋零,门人四散一空。虽然朝廷对他父亲有所封赠,但那点微薄的钱粮供养母亲幼弟都不足。
赏赐的田亩因为没有家人耕种只能任其荒废,早先都中米贵,日常的开销都靠故旧接济几分才能勉强维持。自家已是如此,他又哪有余力去接济旁人!
离别时小娘子那隐忍凄楚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桓温心情不免又焦躁了几分,乃至于生出几分自暴自弃。
当他行过一座小楼时,内里喧哗的叫嚷声涌进他耳中,那里在进行樗蒲赌戏。似乎有一人掷卢得中,因而大声欢呼。
樗蒲这种闲戏,往年桓温也有涉猎。可是随着父亲去世,整个家业落在他身上,故旧都有冷落,对于这些消遣的游戏也就渐渐不再热衷。
可是今天,他心情实在烦闷,待听到楼内博采声如雷鸣,心内却是忍不住有所悸动,有些跃跃欲试。既是想试一试自己运数到底如何,又是想博一些采金,或能暂解燃眉之急。
他举步行入楼内,刚刚跨过门去,便被楼内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感染的心头火热。这楼内空间不小,十几个赌台同时开赌,或是两两对战,或是三五对决。
樗蒲这种闲戏,时下男女老幼多有玩耍,风靡一时。有复杂些的掷五木行棋,一手抓住五木,两眼则紧紧盯住棋盘,口中呼卢喝雉,只求一个贵采抢占先机。但眼下这楼内不乏粗鄙闲人,或是嫌弃行棋太慢,只取五木投掷,五木落案,输赢便已经定出,干脆利索。
这样的赌博闲戏,有人运气好,那自然就有人运气坏。有人接连掷出卢、雉贵采,身后已经堆满了赢来的钱帛。也有人手气不顺,杂采频出,脸色灰败,满头的大汗,身躯都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在角落里站了良久,桓温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游戏。一来他身上并没有太多赌资,若是输了一次,或要举家饮粥。二来他本就不擅此道,往年输了还可以求助友人,可是如今他已经落魄,更不愿被人看到自己更加落魄的一面。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一路赢下去,可是那又如何?即便是赢了,不过能得满台的赌资,庶民或为之欢呼忘形。可是,桓元子何至于此!
退出了这个赌楼之后,桓温焦躁的心情变得平和了一些,益发坚定了信念,事皆在人为,困顿只是一时,只要余生尚在,那便永无绝路!
是啊,他并不是没有出路。前不久镇守大业关的庾翼还传信来,愿意帮他谋求一个军职。可是因为眼下丧服未除,父仇未报,加上家无成丁,桓温也很难直接投军。
他正待要举步离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桓郎请留步!”
听到这声音后,桓温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刚刚分别的那个阿葵娘子的父亲正从后方匆匆追来。他眉头一皱,不悦道:“又有何事?”
船夫行到近前来,眼望着桓温,过片刻后突然自怀中抽出那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
“你要做什么?”
桓温见状后小退一步,不过旋即便沉下脸来,他本就不乏勇力,近来又是苦练武技伺机报仇,不要说区区一个船夫,哪怕三五悍卒持械围堵,心中都不惊慌。
船夫嘴角颤抖片刻,突然双膝一屈跪在桓温面前,柴刀则横在了自己脖子上,还未开言,已是老泪纵横:“素来比邻旧识,老奴即便不言,桓郎应知,小女虽然生来瓦质,往年也是怀中爱物。若非走投无路,哪忍持此贱业?多活一日,多望一眼,心似刀剜!多蒙桓郎错爱,数解危难,今日以血洗污,只乞桓郎勿要相弃!”
说着,那船夫将刀锋一横,继而便要自刎。
桓温正凝望这船夫要做什么,眼见此状,心内已是一惊,抬起脚来踢飞其手中柴刀。再见那船夫泪如滂沱,心内已生不忍。因那位阿葵娘子的凄惨际遇,他对其父是多有冷眼的,可是见这老丈请愿一死,心中那一点芥蒂也是荡然无存。
可是,面对这船夫的诉求,他又能做什么?自家境况本来就是恶劣,这一家老小也有六七丁口,非残即病,但也总要吃喝。他家虽然也有被赏赐的田亩,但那不过一片荒岭,开垦播种也非几月便能收成。
即便有故友可以求助,但他热孝期间又怎么能为一个……去开口央求?别人如果知道了,将要如何看他?
船夫委顿在地,抱着桓温的脚踝痛哭哀求,而桓温则昂首望着天穹,心境再次变得一片黯然。
“阁下可是桓元子桓郎君?”
突然,一个略显惊喜的声音在桓温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