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北地战事,越往北走,沿途会有不少流民,我们赶路的话会少走官道,抄小路行进。遇到人多的城镇,大家就乔装,或者蒙面,尽量勿以真面目示人。”武明贞提醒道。
余下几人都会骑马,众人一跃上马,向着往北的第一个城郡——乐平郡赶路。
乐平郡是谢令鸢安排的,她吩咐一路北行,从抱朴堂往北走,快马加鞭到乐平郡附近的思旸镇,差不多是傍晚。
清晨时许,小道上人烟罕见,六匹快马卷起尘埃漫天。
虽说前方也隐藏着无尽的危险跌宕,她们却没有坏了兴致。比起宫里暗箭难防,外面的危险总归是看得见的,而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
林宝诺抬起头,目光徜徉在蔚蓝天际,在那穹顶之上,有一抹黑影矫健地划过。
她微微蹙眉,盯着看了片刻,喊住谢令鸢道:“你看,那是不是我的海东青?”
谢令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眯起了眼睛:“似乎像的……我有点近视,不能确定,”原主有轻微的近视,她转头去问郦清悟:“你看看,上头那个,是不是你当初打下来的海东青?”
林宝诺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看向郦清悟。她一直困惑,这只鸟是北地神鸟,怎么可能被谢令鸢轻松逮住。原来是另有其人……当初也隐伏在宫廷里!
一瞬间,她想到那段时间莫名失了音讯的湘夫人、山鬼,瞬间也就明白了一切。
郦清悟没有注意到林昭媛神情复杂,他仰头看了一眼:“不错,正是它。打下来么?”
它从北燕千里迢迢又飞回来,一准儿没好事儿。谢令鸢点点头,郦清悟便从马背一侧拿起弓,搭弦拉箭。
林昭媛见状,急道:“别用弓箭!别伤了它!”
箭“嗖”的飞了出去,却是虚虚擦着海东青的翅膀划过。
然而利刃带来的肃杀之气,还是让海东青感受到了熟悉的威胁,它垂头一看,身形急速下落。
“惊弓之鸟啊……”武明贞仰头叹道。
自从海东青被打下一次,其后被当成腊肉倒吊了大半年,就对郦清悟那熟悉的攻击气息心有余悸,自己很识趣地主动飞了下来。
郦清悟驱马上前,海东青戒备地扑棱了两下翅膀,一头向着林昭媛怀里飞过去。后者把它拎起来,上下打量一圈,拍了拍脑袋:“瘦了……啧,爪子上带了封信。难怪又要飞回来了……不过,会是给谁送信?”
是给她送的吗?国师和睿王爷不至于这么蠢吧,海东青都被抓过一次,她也暴露了啊……
郦清悟看了眼天空,在脑海中过了遍地图:“这个方向,它是飞往长安的。”
若去长安……也只有是飞去皇宫里了。
众人都凑了过来,围着林昭媛打开了那封信。展开信的那一刻,看清抬头的字,林昭媛首先“噗”了一声,放声大笑。
她笑得实在是很没有世家闺秀的教养规矩,放在曹皇后与何贵妃面前,大概要斥她无状。不过诸如武明贞和白婉仪等人,却不以为意,因为她们自己也笑了。
这个睿王爷亲笔落款并特意按了睿王府印鉴的信,第一句就惊天动地——
令鸢吾爱:
阔别已数月有余,终日盼青鸟寄语,幸盼之,阅下甚喜,汝心戚戚,吾亦辗转……
谢令鸢其实读不太懂睿王爷写了些什么,文言文佶屈聱牙,但猜出了是情书一类,于是品论了一番:“这字还不错。”
而郦清悟看着这封情书直蹙眉,不屑地想,这字哪儿不错了?有字骨没字形。
他不客气地评价道:“睿王爷字虽尚有风骨,文采却着实差了些。”连他六岁时的水平都不如,也好意思写给晋国的一宫之妃来献丑。
武明贞笑着暗想,难道德妃真的有和北燕王爷私通?她目光扫过去,见德妃不以为然,似乎并不像有私通的迹象。
白婉仪读了一遍信,又看了一遍,略一沉吟:“这海东青飞回北燕,却又被睿王爷拿来送信,可见是挑衅无疑。他将这信送往长安宫中,特意加盖了自己的印鉴,情思是假,离间才是真。”
这要是换成其他宫妃,收到了敌国王爷一封情意绵绵的信,无论是否有染,足可以作为私通的证据了。别说什么羞涩、慌张,她们会吓个半死。
然而德妃丝毫不见惧色,林昭媛也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武明贞不由心中叹了一句:“铁胆!”
谢令鸢当然是不在意的,她以前见过的男性有比这还疯狂的。然而听了白婉仪的离间之说,对着睿王爷送的这封信,她就只有牙痒痒了。
好在如今宫里是太后主政,这信落到她手里,还不至于掀起什么大浪。倘若是萧怀瑾收到了,指不定要鸡飞狗跳一番。
海东青一看谢令鸢的表情,就知道睿王爷让送的信,不怀什么好意。它吓得脖子一缩,眼睛一闭,装死。
“幸亏又被我们半路打了下来,北燕的人玩这种阴谋诡计倒是在行。”谢令鸢一笑,抬手将信撕得粉碎,林宝诺一脸遗憾地看着那粉末随风散去。她撕完信,拍了拍海东青的大脑袋:
“别装死了,再回长安城,你就等着被烤了吃吧。”
这海东青若留在身边,指不定还有用场。
林昭媛也会意,于是海东青乖乖地趴在她的马背后,羽毛与劲风齐飞,萧瑟地跟着他们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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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往北地行走,无论是去北燕方向,抑或是北夏、西魏、西凉等方向,乐平郡都是北上的必经之地。
也是因此,此处自古以来算得上繁华之地,附近县镇林立,出入也多。
只不过这里挨着秦岭山系,地势多丘陵山坡,商队行人倘若落了单,极容易遇到打家劫舍。
黑七在山头后的树下,夕阳光将树影拉长,林立参差。
他手里掂着把砍柴刀。当年他家土地被豪族占走,他身无分文出来闯活计,这砍柴刀就一直陪着他,好多年了。好歹当年也是用得起刀的人家,日子过得尚可,然而……
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他收起心思,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过了一会儿,拍了拍树干。
树干拴着简陋的机关,不多时,二十来个与他一样穿粗麻衣衫的人,从石头后面现身,眼神询问。
黑七点头:“来了。”
少倾,隐隐有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间。
旋即,远处双人双骑,衣着奢华,马上还挂着行囊,向着这边的山道上闲适而行。
从衣着到骏马,看得出优渥,看来还是两只肥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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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山风迎面拂过,萧怀瑾刻意放慢马速,感到迎面的风有些微寒。
他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忽而勒住了马,悠声道:“这里……还真是适合伏击的好地方。前个镇子上,那里的人说的山匪出没,应该是在这附近不远了。”
他的身侧,陆岩面无表情,浑身却绷得紧紧。天子陛下故意换了身招摇过市的行头,以身犯险,也不知是存了何意。身为御前侍卫,他不敢懈怠,耳朵微动,聆听四周风吹草动的动静,手一直放在腰间刀柄上,提着十二分的神:
“陛……三公子,若不然还是绕道而行。那些人也说了,这里山匪可背着不少命案,您安危要紧。”
“命案?”萧怀瑾轻轻一笑,不以为意:“未必就是他们做下的。”
陆岩不解,还未及询问,四周风吹草动。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气息,策马朝着萧怀瑾的方向靠拢。
下一刻,二十几个衣着堪称褴褛的人,举着木棒、粗棍从山上冲了下来,挡在了路的前方。为首三个男人,手里提着砍柴刀,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很瘦,陆岩只放眼一扫,心里就琢磨出这些人的能耐了。除了领头三个有刀具的人,尚还有点威胁,其他人解决掉无非是花点时间和力气。
他征询的目光看向萧怀瑾,发现萧怀瑾正邪魅一笑。
那一瞬,他觉得这个笑容十分极其的眼熟……在哪里见过呢?
哦,想起来了……这笑容,怎么那么像……
……像马球赛场上,北燕那邪魅一笑的马啊……
第九十二章
乐平郡居于山地,清晨和傍晚多雨。尤其到了夏日,乌云一扯,大雨说来就来,瓢泼而下。然而过得小半个时辰,又恢复了雨后天晴,天气善变。
一众马蹄踏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雨水和星星泥点。
除了路上因为遇到海东青捎信儿,耽搁了一会儿,谢令鸢这一路上行速未减,待众人到了乐平郡的思旸镇时,已经是广寒初上了。
空气还残存着雨后的湿意。
乐平郡与京畿相隔几座山脉,是北去西凉、西魏、北夏、北燕等国的必经之地,往来流动之人也多。郦清悟走在前面,挑了镇上看起来最好的客栈,众人便决定在此歇一夜,翌日清晨继续赶路,午时便可近乐平郡城。
将马栓入马厩后,林昭媛就大喊着饿,一趟风先冲去大堂上点了十几道菜,还多是荤菜。谢令鸢正要上楼,顿住身嘱咐她:“郦清悟不吃葱姜韭蒜,不沾荤腥,你注意点。”
闻言,林昭媛叉着腰站在大堂里,自言自语道:“幸亏他不清真。”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怪异,一时也分说不得。
谢令鸢几时在意别人吃什么不吃什么了?以前她众星捧月,都是别人照顾她的口味吧?这姓郦的比谢影后还大牌,他谁啊,影帝吗?
林昭媛觉得有点微妙的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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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早备好了现成的热水,其他人先上楼沐浴,待得半个时辰后,才下楼来大堂。
菜已经摆了满满一桌,武明贞看了一眼,提醒道:“你这点菜法,一看就招贼。”
林昭媛已经提起了筷子,夹了一筷肉:“待会儿吃完了,你一掌把桌子拍个粉碎,震慑世人,不就结了?谁敢来?”
“……”武明贞竟然无言以对。
傍晚的大雨初歇,暑气蒸腾,蝉鸣声又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响了起来,青石路面上坑坑点点的水洼和屋檐滴雨,颇有些意蕴悠远。
旅店大堂里的人稀稀寥寥,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桌商队正在闷酒。店里伙计和掌柜的伺候完了这两桌人,站在柜台后面,望着屋檐的滴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赵家那个十九公子,听说已经被吊了四天了。”
伙计幸灾乐祸道:“不吃不喝,又暴晒暴打的,这还能活,也真是贱子命硬。”
掌柜的“呸”了一声,教训他:“什么贱子,就算他再怎么是庶出,那也是赵家的人,这出身不比你我强啊?”
那个伙计讪讪道:“赵家的人就这么喊他,再说了,他引贼入室,让流民抢了自家粮食,赵家自己都要弄死他,我说说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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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说话也没有顾忌客人,显然这件事在思旸镇人尽皆知,算不得什么忌讳。谢令鸢夹了一筷子酱肉,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低声问道:“我记得朝廷有颁布律法,各地不得动用私刑处死族人仆役,死刑需得报由官府来定夺吧?”
她会记得这条律法,乃是因为她刚成为德妃那会儿,夜里萧怀瑾和太后在长生殿吵架,两个人互相揭短对骂,还提起过这桩事。谢令鸢被韦无默拉着赶去劝架,这就听到了。
那是萧怀瑾亲政不久,颁布了这条法律,何太后却反对。毕竟从古至今,因违反了族训家训而被族规家规处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萧怀瑾一来想收法权,二来想整顿吏治,三来珍惜人丁性命,硬是立了这个规矩。只不过,他立他的,底下人各自玩自己的。
武明贞点了点头,淡声道:“这事儿正常,吃你的吧。”
是很正常,萧怀瑾颁下了这条人道主义的新法律,各地几乎就没有真按这个来的。
谢令鸢知道世风如此,也只是岔开想了一下,遂就不再提及。
大堂里,那个掌柜轻轻哼了一声,教训道:“我听说那个赵十九,他以前到思旸这边的庄子上来查账的时候,是挺认真的一个人,帮家里查得那是毫厘毕清!他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把流民引到赵家地盘上,抢自家粮食?”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说不定人家心比天高,觉得自己有本事,不甘心伺候他嫡出兄弟一辈子,就想出这么条恶计呢……要我说,赵家也是活该,让他们占占占,把我那亲戚逼得连个容身的地界都没有,现在被抢了也是报应!”
听伙计抱怨,那掌柜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两个人似乎在骂赵氏不仁。人们在说共同敌人的坏话时,总是特别有满足感,他们说得双颊发红眼睛发亮,另一桌客人喊了几次加水都没动,直到谢令鸢等人放下筷子,他们还在窃窃私语个不停。
谢令鸢不由心想,谁说女人就爱背后议论说坏话的,男人长舌起来只比女人更可怕。
而郦清悟一手支颐,若有所思:“流民都已经到了乐平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