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克忠越说越激动,狠狠喘了几口气,又道:“原本我们已经逃出来,却又遇到一伙来路不明的队伍,像是杀手组织,又不太像。他们一路追杀老臣和犬子,最后犬子为了引走他们,逃到悬崖边,身中数箭坠崖,怕是已经……”
秦素鸢只觉得眼前发黑,恸然喃喃:“大哥……”
秦克忠道:“老臣本想去崖下寻找犬子,但那些人都去了崖下,老臣不能再落入他们的手里,辜负了犬子的牺牲。”他转眸看秦素鸢,粗糙的手按上她的肩膀,“素儿,你爹不中用,没能把你大哥带回来,更没能救下那些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对不住他们,恨不能杀尽蛮族狗贼,将内奸千刀万剐,给兄弟们报仇!”
“王瀚”这个名字,滚到了秦素鸢的唇边,只要她现在动动唇,就能说出这个名字。
她应该说出来,她张开了唇,可这个名字却像是化作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舌尖,让她舌尖僵住,迟迟说不出这两个字。
王瀚该死,他背信弃义,他陷害忠良,他害死了那么多英勇的战士。
但秦素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说不出这个名字,她为什么不心狠一些,让王家人死无葬身之地?
难道她是在心疼王瀚的老母和姐姐们,心疼那三个为了王瀚而付出自己人生的可怜人?
还是说,因为王瀚在她面前坦承自己犯下的罪行,她才做不到狠心?
秦素鸢眼睛红了,将脸撇向一边。
罢了,自己口说无凭,到底是没证据,这世间左撇子又不只有王瀚一个,书信上的那个贴身印章,也可以是伪造的,未必就一定能指证是王瀚所为。如今陛下刚刚赦免了秦家,自己不能再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事端,只能先按下此事了。
王瀚,你记着,我秦素鸢终究不会轻饶了你!
转动视线时,不期对上诚王的目光,他目光怨毒的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他煞费苦心找来个人证,且是真正的人证,就是想无论如何也要让沐沉音和沐浅烟翻身不得。但他没想到,秦素鸢竟然干脆的认罪,与父皇谈话了一阵后,秦家居然就无罪了。
诚王终于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总认为老六是个有能耐的,却低估了秦素鸢。
这女人的目的,根本不是为她自己脱罪,而是避过争夺点,转而替秦家洗清冤屈!
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秦素鸢泠然回视诚王,不输气场,在他阴毒的目光下,冷冰冰的不给任何反应。
这会儿,总管太监刘长福终于回来了,哭丧着一张脸,以为自己要死了。谁想见到秦克忠在这里,刘长福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嘉和帝看了他一眼,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
刘长福恍然大悟,捂着胸口暗道:还好、还好,幸亏没毒死秦素鸢!
嘉和帝和刘长福再不提要谋杀秦素鸢的事,秦素鸢对上嘉和帝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这件事到此揭过。
至于沐沉音府上那个叛变的丫鬟,据说再也没有人见到她,就那么不见了。而诚王找来的那个小民,拿了一百两银子的封口费,提心吊胆的被送出宫。
秦克忠在回京城的路上,也听说了与蛮族的战况十分不好。
秦克忠向来铁骨铮铮,崇尚保家卫国,如今把事情都说清楚后,便主动请缨重回战场,想带领大陈的将士们把侵略者赶出去。
嘉和帝心里是巴不得如此的,但秦克忠才回来,都还没有和家人聚一聚,怎么说也不能立刻叫他出征。
嘉和帝和秦克忠商量了一番,让他回家休息三天,再赶赴战场。
为了安抚秦克忠,嘉和帝又派了许多人去崇州附近,搜寻秦大少爷的下落。张慎思则赶紧去大理寺传令,让他们放了秦家人,并带着御林军亲自护送秦家老小归家。
宫门口,秦素鸢将秦克忠送上了马车。
“爹,您先回府,我还有点小事,处理完了就回去。”
秦克忠正要进车厢,听得秦素鸢不走,疑道:“还有什么事,难不难解决?”
“放心,是小事。您先回去吧,我很快就会回家。”
秦克忠见女儿亭亭玉立,镇定自若,便没有再询问什么。有些事,待她回家了,他们父女间有的是时间说。
送走了秦克忠,秦素鸢回到仪元殿去。
沐浅烟在仪元殿的门口等着她,而沐沉音和诚王已经离去了。
现在嘉和帝就在仪元殿中,秦素鸢看了沐浅烟一眼,再度踏入仪元殿。
之所以回来,是因为秦素鸢知道,嘉和帝还有话要和她说。
她不傻,没有被今天连番的喜悦冲昏头脑。在嘉和帝为秦家洗清冤屈、并不再追究刑部之事的时候,秦素鸢虽然万分惊喜,但也察觉到,嘉和帝做这个决定还有别的原因。
嘉和帝向来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秦素鸢走入仪元殿,在殿中火红的地毯上跪了下去,说道:“陛下,臣女回来了。敢问陛下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告诉臣女?”
嘉和帝不禁暗叹秦素鸢的聪明,他说道:“你老实告诉朕,放火烧刑部的人是谁。”
秦素鸢道:“是个男子,他戴着一张鬼脸面具,遮住了相貌。后来臣女还遇到他一次,也被他逃了。陛下,其实臣女去刑部偷盗书信的那晚上,是陷入了他人的诡计里,刑部的大火便是那个鬼面人嫁祸臣女的。”
嘉和帝一想,就知道多半又和诚王有关系。
他不会因此而严惩诚王,他要维持平衡。但是,他有必要给诚王一个警告,让这个儿子收敛一些。
秦素鸢又道:“臣女斗胆一问,陛下愿意相信臣女的话?”
嘉和帝道:“有些事,朕心里有数,但是希望你们都能适可而止。朕的话,你要是听得明白,就回去吧。给朕记住,待出了仪元殿,今日之前的一切都到此为止,不要让朕失望。”
明白了。
嘉和帝摆明了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了。
似乎秦克忠一回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像是没发生那样,诚王做的那些坏事,也可以都当成没做过。
秦素鸢心里是很不满的。
她的表情维持的很好,没有露出半分不满的情绪。
她磕头道:“臣女明白,请陛下放心。”
“退下吧。”
“是。”
秦素鸢站起身来,在转过身的那一刻,眼中像是层叠起大片的风霜,寒气逼人。
经过这几遭事情,她算是看明白嘉和帝了。他明知道自己的儿子们明争暗斗,还任由他们互掐着,自己负责均衡他们的实力,该打压的打压,该提携的提携,以此来保证自己安安稳稳的坐在皇位上。
怪不得他一直都不立太子,原来是存了这个心。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么做,倒也不失为维持朝堂稳定的办法。只是,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嘉和帝是自私的,不是什么好父亲。
秦素鸢向宫女取回了自己的宝刀和簪子,走到了仪元殿外,她的手落进了沐浅烟的手中。
沐浅烟双手包绕着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看入秦素鸢的眼,问道:“秦家既然复位了,那么素鸢,你是要继续做回秦府的大小姐吗?”
第32章 他的体贴
秦素鸢和沐浅烟对视着, 又慢慢低下头去,像是在沉思。
母亲和弟弟都将回到秦府,而她, 要留在宁王府里吗?
她抬眼,望进沐浅烟的眼里, 有些惘然的喃喃:“六哥,我……”
“你回家去吧。”沐浅烟轻轻一笑, “刚刚不还对秦大将军说了,你马上就回去吗?”
秦素鸢道:“我是不让爹担心, 才那样说。”
沐浅烟一手揽着秦素鸢的腰,另一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素鸢,回家去吧, 和你的家人团聚在一起, 本王送你回去。”
秦素鸢眼底的惘然更加重了些,她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似乎是开心的, 但又总觉得心里堵了团什么,莫名的复杂难辨。
她道:“我先同六哥回宁王府去,凉玉还在。”
“也好, 你接上凉玉,一道回家去吧。”他道,“这段时间多谢你了,让本王也能和常人一样, 体会到从前无缘体会的东西。”
秦素鸢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沐浅烟搂着她,徐徐向宫门走去。
天色已经很黑了,帝宫里的夜色,总是像幽暗的深海那般,一望无尽。浮云散去后,一轮新月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似一把随手撒开的宝石,与琼楼玉苑内的灯光交织相映。
月华洒在秦素鸢的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上,慢慢生出一圈朦胧的光晕来。沐浅烟的视线像是被这些光晕捉住,流连其中,又像是在看着她想着别的什么,半晌没有言语。
秦素鸢忽然说道:“我没有和陛下说出王瀚的名字,也许是证据不足,我不敢节外生枝;也许,只是因为我太心软。”
沐浅烟握住秦素鸢的一只手,问道:“父皇是不是和你说,出了仪元殿,之前的所有事都不能再翻旧账了?”
秦素鸢微讶:“你又知道了?”
“能猜到。”沐浅烟把玩着秦素鸢的手,“假如你今日咬出王瀚,那么被处置的只会是王瀚一家,父皇会让他们给诚王等人替罪。你说,王瀚做下这样罪不容诛的事,要是只死他们家人,是不是不够本?”
秦素鸢明白沐浅烟的意思,他是说,如今动不了诚王,不代表以后动不了诚王。先留着王瀚也好,将来,等到时机成熟,王瀚、陈德,这些能攻击诚王的棋子,就该被启动了。
“所以,你做的是对的,素鸢。只要记得回家后,和你爹娘说清楚王瀚的真面目,往后防着他就行了。如今他还有些气数,就让他继续往上爬着吧。”沐浅烟说罢,又笑吟吟问:“本王对你的前未婚夫可是非常狠心呢,你心里可有不高兴,我的美人?”
秦素鸢道:“王瀚死有余辜,我只恨不在江湖,不能快意恩仇。”
两人说着,快要走出宫门。迎面来了一队御林军,俨然是在宫中巡逻。
沐浅烟多看了两眼,见那领头之人身姿挺拔,结实硬朗,一看就是个高手。再走近了一看,原来还是熟面孔——整个御林军的统领。
这人倒是敬业,竟然亲自带着人做巡逻这样的事,也算是个勤恳的人。
怀里的秦素鸢却身子僵住,手也颤了一下。
沐浅烟感受到她的异常,柔声问道:“怎么了?”
秦素鸢耳语道:“那个御林军统领,鬼面人。”
沐浅烟狭长的眸子立时黑如夜空。
许久后,秦素鸢和沐浅烟回到宁王府中。秦素鸢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凉玉,凉玉简直不敢相信,激动的差点蹦起来,当即风风火火的收拾东西,催着秦素鸢回家。
最终两人离开了宁王府,坐着马车,去往秦府。
凉玉开心的在马车里踢腿玩,笑靥如花,红润开怀;秦素鸢却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车厢中的昏暗,又掀开窗帘,回望宁王府门前的沐浅烟。
他就立在橙黄色的灯笼下,依旧是那一身为世人所诟病的斑驳红衣。
秦素鸢好似觉得,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的湮没在他艳丽的绯红衣衫之后。
“小姐在看什么?”凉玉疑惑的望向秦素鸢,见她若有所思的落下窗帘。
凉玉皱眉,语调里带着不满:“小姐莫不是还想继续留在宁王府吧?可千万别!先前是秦家落难,你身不由己;但现在你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县君了,断不能再受那般折辱!再说,老爷夫人都还不知道你和宁王的事呢,依奴婢看,小姐也别提这茬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吧。”
秦素鸢摇摇头,认真的说:“当初我答应过敬王,替他照顾宁王,哪怕一辈子为奴为婢。”
“但说到底,你和敬王殿下也没有约定具体时间!小姐是义勇侯的嫡女,怎么可能去给人为奴为婢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