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

孟潜山有些不放心,在安隐堂的房门口转来转去,反复派小厮到府门口去,问王爷回来了没有。

这日早上,王爷让自己随同去了一趟刑部,从大牢里出来之后,便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到了离清河坊一里之外的昌平街,王爷叫停了马车,自下车去了。

谁也别跟着。王爷这般吩咐。本王自己转一圈就回府。

孟潜山连忙想劝,却见江随舟冷着脸,让他不敢出声。

别无他法,孟潜山只得扶着江随舟下了车,派了两个护院远远跟着。

却没想到,王爷这一下车,便一直没回来。

眼看着时辰愈发晚了,孟潜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痛恨自己太过言听计从,但这偏是他打小儿养成的习惯。他脑袋笨,王爷从小就不喜欢他,但却因着他是先帝派给自己的人,所以没有赶走他。

孟潜山从小谨小慎微,唯王爷命是从,原想着可以借此弥补他的笨脑袋,却没想到,如今却因着这个办了坏事。

在他转了不知第几圈时,他听到了碌碌而来的轮椅声。

孟潜山后知后觉地抬头,就见霍无咎已经行到了他面前。

怎么了?他听见霍无咎问道。

孟潜山忙道:回夫人,是奴才蠢钝,让王爷独自出门,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霍无咎抬眼,看向门外。

雨虽不大,但淅淅沥沥的,许久未停。

你的确蠢钝。霍无咎开口道。

他语气平缓,却带着说不清的威压,将孟潜山吓得一愣,话都说不出口,小心翼翼地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的目光从窗外的雨,转移到了孟潜山的脸上。

这么晚了,还不派人去找,在这里转圈有什么用?他声音沉冷。

孟潜山如梦初醒,连连道:是了是了!奴才怎么忘了!

说着便匆匆要往雨里冲。

却在这时,有个小厮冒着雨,一路跑进了安隐堂。

潜山公公,王爷回来了!还没跑到房前,那小厮便急急地开口道。

孟潜山连忙迎到了廊下。

便见那小厮跑到近前,气喘吁吁。

王爷回来了,虽有护院给他打伞,却多少还是淋了些雨。那小厮说。

孟潜山急道:王爷做什么去了?

小厮顿了顿,声音弱了下去。

王爷不知在哪儿吃多了酒。他小声说。

江随舟没想到,这具身体不仅病弱,酒量还很差劲。

他从刑部出来之后,便觉心下堵得厉害。

他虽一早猜到了,季攸下狱与自己有关,但猜测与亲眼所见,却全然不一样。

那是条鲜活的人命,甚至是个落拓不羁、才华横溢的诗词大家。仅因着对自己的几分善意,就受自己牵连,被下了大狱,前途未卜,甚至生死不明。

而这一切,就是因为庞绍。

原本的庞绍对于江随舟来说,不过是记在史书的一个奸臣,但现在的他,却是个手握屠刀虎视眈眈,随时想要迫害他身边人的恶徒。

而他,居然天真的以为,可以与他暂且周旋,熬过这三年。

江随舟的心上像是压了块石头,让他只觉喘不过气来。

他想寻处发泄,但他穿越而来,连个认识的、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只兀自忍着,直到马车驶过了昌平街。

昌平街上尽是商户,人来人往,热闹极了。食肆酒家之中袅袅飘出烟火,过路的百姓商贩你来我往,是一片平实安宁的、与尊贵冰冷的靖王府全然不同的世界。

江随舟也是在这里叫停了马车,兀自走了。

此时的他,似乎迫切地想脱离靖王的身份、脱离这个世界,回到他原本属于的芸芸众生之中。

但是,芸芸众生如今也无处接纳他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昌平街上行走,周遭人来人往,却像同他分明地隔绝开来。

行了片刻,江随舟抬起头,看到了飘扬的酒旗。

他到了那间酒肆之中,要了些酒,独自喝到了深夜。

酒并不烈,不过是南方寻常的杏花酒,自带甜香,并不醉人。但江随舟起身时,却觉头晕目眩,脚下打飘,已是喝醉了。

他撑着桌子站稳了身体。

醉了也好。他心道。自己从来了这里开始,日日清醒,也够累的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酒肆,缓缓走回了王府。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下得并不大,他也没什么淋雨的感觉。一直到了王府门前,他才后之后觉地感觉到,是有人在身后给他打伞。

他回过头去,便见是个素未谋面的护院。见他看向自己,那护院腿一软,便要给他跪下。

江随舟皱眉,迟缓地摆了摆手。

是了,他在这里,只是让人畏惧如虎狼的靖王。

有人抬来步辇,他并没有上,一路踏着湿漉漉的石砖地面,回了安隐堂。

他刚进院门,便见孟潜山冒着雨,一路跑到了他面前。

王爷!孟潜山急得声音都在发抖。您上哪儿去了,可是把奴才吓坏了

你不是派人跟着了么。江随舟嗓音有些哑。

孟潜山一惊,便以为江随舟要怪罪他。

但不等他开口,江随舟便抬了抬手。

他径自走上阶梯,停在廊下,回头道:不用管本王,门外候着。

孟潜山诺诺地只敢答应。

江随舟抬起脚步进了房门,一把将门掩上,朝前走了几步,靠在了旁侧的隔断上。

他抬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待明日酒醒,他需好好筹划一番,如何替季攸脱罪。

但是现在,他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闭眼在那儿靠了一会,直到在晕乎乎的酒劲之中,渐渐平静了一些,才缓缓睁开了眼。

便见一个人坐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

江随舟看向那人,愣了愣,接着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醉醺醺的笑容。

你在这儿啊。他声音懒洋洋的。我都忘了。

就见霍无咎开口问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就见江随舟笑着摇了摇头,道:没喝多少,是我酒量太差了。

霍无咎皱了皱眉。

的确是喝多了。

他面色泛红,目光也涣散,身上的衣袍还是湿的,虽上半身没怎么淋雨,但衣袍的下摆和裤腿,都染上了湿漉漉的水渍。

霍无咎道:先去把衣裳换了。

江随舟闻言,抬手揉了揉额角,噢了一声,便扶着隔断站直了身体。

但因着在那隔断上靠得太久,酒劲早将他的头脑都泡晕了,身上也没什么劲,方走了一步,便脚下一软,直往前方摔去。

江随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摔了跤。

但他行动迟缓,一时反应不来,只得直直往地上摔。

但是,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反倒是扑到了一团坚硬的温暖之上。

他醺醺然地睁开眼,便见霍无咎英朗的面庞近在咫尺,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极近处静静看着他。

他被霍无咎接住了。

他趴在霍无咎的怀里,因着托住了他的身体,霍无咎此时的动作,就像是将他拥进了怀中一般。

江随舟却浑然未觉。

对上霍无咎的脸,他顿了顿,才像是想起什么了一般,慢吞吞地开口问道。

你今天腿还疼吗?

第33章

霍无咎不知道,这位明显在外受了挫,独自买醉回来的靖王殿下,怎么还有空关心他的腿疼不疼。

但是,这人此时软软地趴在他怀里,双眼涣散,醺然地盯着他,便立时使他心底软了下来,像被人在软肋上轻轻戳了一下。

像是连带着给他也熏上了几分醉意。

他顿了顿,低声道:不疼了。

江随舟仍盯着他,道:可是外面下雨了。

霍无咎深吸了一口气。

他头一次感觉到,喝醉的人竟是这么难缠,却又头一次觉得,一个人分明这么难缠,却又一点都不招人讨厌。

他耐心地缓声道:所以你身上淋湿了。起来,去换衣服。

江随舟顿了顿,才后知后觉道:哦我淋雨了。

他随手一按,就撑在了霍无咎的肩上,费劲地想要站起来。但喝醉了的人,一旦卸了力气,便再难将那股劲儿寻回来,因此他努力了几次,都徒劳无功。

来来回回的,反倒像是在霍无咎的怀里磨蹭撒娇一般。

霍无咎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

忽然,江随舟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用力地握住,将他往上一提,径直将他拎了起来。

接着,那人就这么单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把控着轮椅,将他一路扶着,带到了床边,又单手拎着他,将他按坐在了床上。

衣服先换了。那人说道。

江随舟让他一路提着,只觉头顶一阵晕眩,在床上坐下时,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过他倒是听话。听到霍无咎这样说,他便笨拙地扒下了自己淋湿了的外袍,随手丢到了地上。

也没有多湿一边脱着,他口中还一边小声地嘟哝。

做完这些,他便再没力气了,往旁侧一歪,便恹恹地靠在了床柱子上。

霍无咎见他身上的里衣是干燥的,想来不会受凉,便也没再逼迫他,手下按着轮椅,便要回到自己的坐榻上。

却听靠在床边的江随舟轻轻叹了口气。

很轻,却能听出他想要藏好的疲惫和茫然。

霍无咎手下一顿,原本要摇动木轮的手也停在了原处。

他侧过头去,看向江随舟。

就见江随舟侧着身,额头抵在床框上,垂着眼,一言不发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暖融融的灯火下,周遭静谧极了。四下珠玉锦绣,这人分明是坐在他的领地里,却像是浮在虚空中一般,无依无靠。

怎么了?从不爱管闲事的霍无咎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

江随舟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霍无咎是在跟他说话。

他睁开眼,烛火之下,那双眼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

我害人了。说到这个,他嗓音有点哽咽。他是因为我,才被陷害的。

霍无咎大概知道他说的他是谁,毕竟今天一早孟潜山跑进来时,他也在场。

跟你没关系。霍无咎道。

他即便常年身在军中,却也知道,朝堂之上你来我往的构陷斗争,总会牺牲些无辜的人,即便那人并不是因为江随舟而被牺牲掉的,也极难一直明哲保身。

江随舟却摇了摇头。

是我害的。他说。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说到这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睛眨了眨,便有一滴眼泪,骤然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霍无咎没来由地一慌,手脚都有些局促了。

随着那滴眼泪的滑落,他眉毛骤然拧得死紧,原本放在膝头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要救便救,哭什么?霍无咎道。

顿了顿,他说:难道是不知道怎么救?

他虽然对南景朝堂并没什么了解,但贪墨的案子,向来弹性很大。毕竟一笔钱款的流向,要经过很多人的手,想要从中救出一个本就是被污蔑的人,并不算太难。

江随舟却摇了摇头,抬眼看向霍无咎。

他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掉眼泪了,这会儿泪光盈盈地看向霍无咎,连脸上的泪珠都没有擦。

这样的目光,盯得霍无咎胸口有些发闷,但心脏却不知怎地,变得莫名活跃起来,一下紧跟着一下,跳得特别凶。盯了霍无咎一会儿,江随舟轻声叹道。

霍无咎,你的腿什么时候能好啊。

霍无咎面上没什么表情,唯独收紧的下颌透出了几分情绪。

喝多了的人,讲话就是颠三倒四的。

一会儿又说要去救个不相干的人,一会儿又想让他的腿恢复。这人一喝多了酒,像是全天下的闲事,他都要管个遍一般。

但是,闲事管到了他的头上,他却并不嫌烦。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傻兔子事事以自己为先的蠢模样。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拿粗糙的指节狠狠擦掉了江随舟挂在脸上的泪。

像是要将那些使他忧心的事一并抹去一般。

行了。他说。睡觉。

江随舟喝多了之后,虽说晕乎乎的,但人却是听话。霍无咎让他睡,他便乖乖躺下,任由霍无咎给他放下床帐,又熄灭了房中的灯。

躺在了床上,江随舟心里还在乱七八糟地想,霍无咎的腿如果立马就好了,该多好啊?

让他快些将庞绍那厮杀了,改变改变历史进程,让这人的卒年早上一些。

这么想着,江随舟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颇沉,再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照在脸上,刺得江随舟眯起了眼睛。他只觉头有些疼,坐起身来时,还有点晕。

昨天确实是喝多了。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他还在酒肆中时,出门让冷风一吹,人就断片了。他坐在床榻上揉了揉脑袋,也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昨天是怎么回府的。

恰在这时,孟潜山进来了。

见着江随舟已经醒了,孟潜山连忙吩咐侍女去将醒酒汤端来,自己匆匆迎上前去:王爷醒啦?

江随舟揉着额角,点了点头。

孟潜山忙道:王爷可有哪里不舒服?此时天早,您大可以再睡会儿。礼部如今都是去查案的刑部的大人,今儿个一早就有大人来报,说王爷今日可不必去坐班。

听到礼部二字,江随舟顿了顿,却摇了摇头。

不睡了。他说。

孟潜山连忙应下,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醒酒汤,送到了江随舟的手边。

王爷先喝碗汤。他说。

江随舟应了一声,将醒酒汤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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