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擦桌,还要扫地。用过的粗细软硬的笔都要洗,画也要晒。
哪有给小傻子偷偷打瞌睡的时间。
小傻子没察觉,还以为哥哥在教他怎么干活儿,一张脸上溢着甜笑,高兴的不得了。
他每做完一桩周锦城吩咐的事,都会立马回到周锦城身边,叫声哥哥,再问:“做好了,对的吗?”
周锦城看看不作声,阮唐就知道是对了,笑起来包子脸一鼓,周锦城就连一点脾气都没了。
到午时,小傻子跟莺儿燕儿一道去厨房拿周锦城的饭菜,被厨房大娘拉住,端详了半天,很喜欢他似得给小傻子手里塞了块儿刚卤好的猪蹄。
他们端的那几个菜里可没有这个吃的。
食盒都叫莺儿和燕儿提着,阮唐只有一只手里拿着那块大娘给的卤猪蹄。热乎乎的,被卤味香了一路,他硬是忍着没吃。
到了书房,不管手上有油没油,先拽住周锦城的手,急着要让他吃一口。
猪蹄烫,回来时阮唐两只手轮流拿,碰着周锦城的那只手也是油乎乎的,握上去一片粘腻。
莺儿燕儿低着头摆饭,心头直道不好。
周锦城却什么都没说,也没甩开阮唐的手,就着他递过来的动作低头咬了一口。
半个巴掌大的肉块儿,骨头占了多半。给周锦城吃过,阮唐才满意地收回手,香喷喷地接着啃剩下的。
“好吃吗?”
阮唐连连点头,“好吃,好好吃。”
真的似只小狗。
周锦城吩咐莺儿:“明儿要一道这个。”
莺儿赶紧答应下来。
周锦城不爱荤腥,这种东西更是从来不吃。晚间他在屋里默书,赶阮唐出去,莺儿燕儿便正好与这新来的书童说些小话,道大少爷对他如何如何好云云。
有些闷热的晚夏,空气里夹杂不知名的花香与青草香,虫鸣不断。
他们三个半大不小的小孩儿坐在漫天星子之下,手中抛两块圆滑的小石子来玩,掺着闲话三两句,惬意非常。
燕儿那么说,阮唐深以为然。但他记着周锦城说的,不跟别人多言,便只点点头,最多嗯嗯两声,算作回答。
燕儿只当他生性害羞,还同莺儿道:“从前周元应该是话太多,所以不讨少爷的喜欢。”
莺儿垂头看看阮唐,一笑道:“样貌也差些。”
本朝盛行男风,亦有人家娶男人做正妻。
燕儿见莺儿笑的不怀好意,很容易便联想到这两年云城突然出了的好几桩少爷同书童好上了的新鲜事,便笑着啐道:“浪蹄子,他才多大,你就想这些腌臜事!”
“又有多小?”莺儿依然笑着,道:“刘家二少爷把他那书童收到屋里时,书童才十四五。小唐都十六了。”
燕儿托腮打量阮唐一圈,“也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又开始套上了阮唐的话。
只不过阮唐意不在此,手里抛着石子玩儿,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书房的窗户看,只等周锦城什么时候出来。
燕儿道:“秋试在即,少爷平常就用功,最近又更发奋了。”
莺儿一脸祈盼,“此次若能考中,那咱们家少爷便该是最年轻的进士。”
“急什么?”燕儿道:“太太说了,别人家的孩子,到十七八岁中了秀才就要拜天拜地,这几年且就当让少爷练手。”
莺儿摇头,悄声道:“府里谁不知道,少爷考功名……可不单是为了考功名。”
燕儿最怕她这样口无遮拦,再加身边还有个阮唐,她在莺儿嘴角拧了一把,道:“就你知道,还有谁知道?”
“唉,你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呗。”
说了两句,周锦城真被阮唐给盼出来了。
他一推开门,只迈了只脚出来,坐在大石头上的软糖就跟只兔子一样窜了过去,小声叫了声:“哥哥……”
周锦城看着他稍微有些水光的眼,“困了?”
阮唐乖乖点了几下头,周锦城便道:“走。”
莺儿对燕儿吐了吐舌头,两个人忙不迭也跟了上去。
夜里歇下,外头连虫子都不叫了。阮唐睡在里边,盖着小被子往周锦城身边蹭了蹭,伸手拽了下他的被角,“哥哥。”
“干什么?”
阮唐跟他商量:“以后早些睡,好不好?”
周锦城道:“不好。”
“睡得晚长不高。”阮唐有些着急,“我娘说的。”
周锦城道:“你人都傻了,还要长那么高有什么用?”
阮唐跟着心虚,似乎真的没什么理由,他非得要长那么高。他很容易便被周锦城带着跑走,在黑暗中点头说:“没有用。”
周锦城的嘴角微微勾起,声线却冷,“没用就不要那么多废话。”
阮唐想起莺儿说的话,又问周锦城:“哥哥为什么要考功名?”
周锦城回答的很快,“为搬出周家。”
他装在肚子里,整个周府装在肚子里不说出来的话,他对着一个小傻子很平常就说了。
只是小傻子并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只哦了一声,小声恳求周锦城:“那哥哥也带上我。”
周锦城一翻身,看见他被月光照亮一半的侧脸,白生生、软乎乎的,就忍不住要对他态度恶劣:“我带个傻子,叫别人来笑话我?”
阮唐的嘴瘪了,有些委屈地说:“坏哥哥。”
第4章
阮唐委屈巴巴叫了一声坏哥哥,便裹着被子往周锦城身边滚。床没那么小,但也没那么大,只翻了两翻,他的额头就碰着了周锦城的手。
他仰头自下而上地看周锦城,那张脸上若稍微有些肉的话,便该是圆的。然而此时实在太瘦,生生瘦出一个尖下巴。
但眼睛是不会随人的胖瘦而变化形状的,小傻子的一双圆圆的小猫眼黑的发亮,又水润,配上小巧的鼻子和红嘴唇,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浸在月光里,平白招人心软。
他看了周锦城一会儿,又低下些头,重新拿额头去碰周锦城的手背。有些凉,在发闷的夏夜里很舒服。
“哥哥不是坏哥哥,是好哥哥。”
好哥哥这三个字也是随便叫的吗,周锦城没有拿开被阮唐蹭着的那只手,转而用另只手曲起食指在他额上敲了一下:“知不知羞?”
阮唐摇晃了两下头,说:“不知。羞什么?”
周锦城不答,闭眼去睡。
可今晚的小傻子却不依不饶,像是没那么怕周锦城了——虽然他前两天便没怎么怕过,两腿蹬了几下,往上窜到与周锦城视线平齐的位置,凑得很近,同周锦城说晚间莺儿说的一些话,带过去一股暖暖的奶似得味道。
“莺儿姐姐说,少爷要同书童好。十四五便使得,阮唐十六了,更好。”
“唔。”周锦城睡意阑珊地应了一声。
阮唐问他:“怎么好?”
周锦城伸手盖住他的嘴,道:“不关你的事。”
阮唐还在挣扎,声音含糊地传出来:“哥哥是少爷,阮唐是书童,要好。”
周锦城道:“少爷我不同你好,傻透顶了,快睡。再多说话,把你扔出去。”
阮唐的半张脸被他一掌盖住,连呼吸都险些不能,当下呜呜地叫了起来。声音又细又软,似只奶猫呜咽。
周锦城有些烦躁,剥了阮唐的被子往自己怀里一塞,使小孩儿的背靠着自己胸膛,双臂双腿桎梏上去,将人紧紧束缚起来,压着声音道:“行了,睡觉。”
阮唐被抱住也不怕,更没挣扎,张着嘴大呼了几口气后,美滋滋地往哥哥怀里缩了缩。
周锦城的手被动的落在了他肚子上,小傻子这回听话,闭眼要睡了。
周锦城却开了口:“傻子,你从哪来?”
阮唐并不困,周锦城要说话,他当然乐意,想了想,说:“从阮家村来,走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才到这里。”
阮家村属于平城,同云城相隔三座城池。所以蝗虫灾害的情况传到这里,已经没多少人确实知道。
他的好久,真的是好久。
周锦城感觉着手下微鼓的肚子,胸中情绪莫名,明明不忍听,却像是不受控制地问出了口:“来的路上,吃些什么?”
似是回忆太过不堪,阮唐听完立刻抖了几下,在周锦城怀里瑟缩。
可周锦城刚要说算了,他就像回忆完了、组织好了语言,乖乖地小声回答:“吃的可多了,家里带的窝窝头没有了,娘和姐姐去讨饭。在人门前等着,等的人多,有人倒泔水,有时可分得一碗。没房子的地方,便吃草,草难吃,带着土,吃了肚子疼……土也吃,树皮也吃,来哥哥家前一天晚上,我娘给我吃了两口树皮,牙流血了,手上都是,我娘就把树皮拿走了。”
他还是不懂事,知道那是是苦的,但又不那么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无妄的天灾。因而语气里并没有太多可怜,只是在认真回答周锦城的问题。
说到这里,阮唐想转身看看周锦城,但周锦城抱着他的力气大,没能转过去,他只好扭回一点头继续说:“第二天醒了,饿,可是没有树皮了,娘说去好人家可吃饱,叫我来。”
他又被勾着想起他娘来,眼睛里含着些泪,问周锦城要他娘:“我要娘,哥哥……呜呜呜……我想要我娘……”
周锦城被他哭的没办法,想照平常那样发火,可手下就是小傻子因为长时间饿过头而不正常地鼓胀起来的肚子,那火就像碰到了潮湿的柴,像个哑炮,烧不起来,也炸不开。
“上回说了,他们卖进来一个傻子,跑都嫌慢,叫我上哪给你找去?”
阮唐平日里总是笑着,周锦城对他促狭,他不知是不懂还是不在意,更没什么委屈的神色。
就是这少有的两回因为想他娘而哭起来,也不要人怎么去哄,没一会儿就止住了。只脸上还留着湿痕,长睫毛湿成浓密的一簇又一簇。
他泪眼汪汪地吸鼻子,嘴一抿,不管脸上是不是伤心的神色,两个酒窝反正就出来了,“哥哥。”他叫了一声,周锦城只当他还要娘,正头痛,便听他问,“少爷和书童,怎么好的?”
周锦城掀开被子起身,把他抱到里头摆好姿势,又抓过小被子给盖上,道:“不知。等你大了,懂了,来教我。”
阮唐眨了两下眼,湿睫毛戳的眼睛不舒服,他又伸手去揉,有些困了,软声答应周锦城:“好的,哥哥。”
没过几日,就是周锦重的生辰。
同往年一样,周霖辅没有大办,只请了些本家来府里吃饭看戏热闹热闹。其余旁支都没去邀,更别提往日交好的官场同僚。
他是云城知州,官做的不大不小,在云城当地算很有名望的一个人。
前些年因廉洁奉公而为十里八乡交口称赞,自从续弦后,二夫人产子的时间明显不对,他的声望才下去一些。
不过豪门家事,小老百姓们也就是关起门来念叨两句,谁敢去当面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