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周勘都快傻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实打实的俊美男子。不但容貌出众,浑身贵气也让人心颤。简直就是那种天生的高门贵胄,合该整日跟人品诗论画,饮酒玩乐。这样的家主,会管家中琐事?能看得上他这个庸人?

心里砰砰直跳,周勘只觉的脑中一片空白,茫然的跟着朝雨行了礼。

梁峰自然也能看出新人有些不在状态,对朝雨笑笑:“辛苦你了,部曲的新装,还要几日做好?”

“再有三日即可。”朝雨柔声答道,“这次用的都是精麻,结实耐用,应该能穿很久。”

“善。你先下去吧。”考校新人,自然不能让关系户在场。等朝雨行礼退下之后,梁峰才对那个表情仍旧有些茫然的青年道:“听朝雨说,你们家精善数算?”

“我,我天赋不是很好,只学了《九章》……”周勘傻愣愣说完了话,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掉了底,顿时懊恼起来。这可不是平常的问询,而关系到他能不能留在梁府的啊!现在发什么傻呢?!

梁峰笑笑,浑不在意的问道:“两人同时从一地出发,甲步速为七,乙步速为三,乙一直东去,甲先向南走了十步,又斜向北走了一段距离后与乙相遇。试问,甲乙各走了多远?”

周勘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不是《九章算术》中的题目吗?不由自主拿出身上带着的算筹,他在地上摆了一小会,抬头道:“甲行二十四步半,乙行十步半。”

数字没错。梁峰颔首,继续道:“善行者百步,不善行者六十步。今有不善行者先行百步,试问,善行者几步方能追上?”

这次周勘答得更快:“需二百五十步!”

“善。”两道应用题,这小子都能对答如流,看来数学底子并不算差。他又不是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师,这样的计算能力,足够了。

夸过之后,梁峰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页纸,递了过去:“这是我前些日子想出的文字,可用以记账。”

周勘接过纸片,打眼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壹、贰、叁、肆”等一串字,每个字旁都对照了一个数字,只消一眼,他就看出了这是另一种数字写法,而且字形繁复,绝无可能更改。不由喜道:“用这个记账,怕是没有篡改之忧了!”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梁峰满意颔首。基础数学靠谱,又不会因为无法篡改账本,心有抵触。就说明此人不是个心思复杂之辈。他需要的账房无需有多聪明,但是必须诚实可靠。这一点,周勘已经通过了考核。

“如今府上,急需一个精善数算之人,帮我管账。不知你是否有意担任我府上客卿?”梁峰笑着问道。

这么就通过了?周勘眨巴了一下眼睛,结结巴巴道:“当,当然……不,荣幸之至!”

“账房需要帮我处理两样事情。一是登记库房各项出入资物,确保每一笔都录在账上,数字精准无误。”

“这个小的能做到!”周勘脱口而出。

梁峰也不计较他插嘴,接着道:“另一样,则是依据府上田亩产出,人丁消耗,算出每旬需要的钱粮,以及下一旬可能面临的盈余亏空,供我参考。这个,就唤作‘预算’吧,必须凡事考虑周密,方能呈报。”

这东西新鲜的很,不过周勘自觉并不算难,立刻点了点头:“小的一定悉心计算,绝不疏漏。”

“如此甚好。月俸嘛,每月三斛粮食,食宿由府上解决。你看可否?”梁峰试探着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周勘激动的满面通红,低头就拜。三斛真不少了,他那几个堂兄,一月也不过是拿五斛谷糠,还不包食宿呢!

啧!梁峰暗骂一声,看来工资是给开高了。他参照了田裳的待遇,还有外面小吏的工资标准,折半又抹了零头,才开出这个价格。没想到新人根本连价都不换,就这么兴高采烈答应了下来。那年底分红的事情还是暂且不提了,先看看工作效率如何吧。

心底暗自肉痛,梁峰面上笑容依旧:“一路车马劳顿,你先去休息吧。明日我就让阿良跟你交接。账目一月呈上给我过目一次便可。”

“多谢郎主!”周勘再次叩首,才高高兴兴退了出去。这比他想象的还要轻松嘛!难不成是看在阿姊的面上,郎主才对他如此和颜悦色?

不对,周勘突然停下了脚步。刚刚自己明明有些失态,但是郎主压根没有不悦之色。对于出身寒门,又粗鄙笨拙的自己,那人也没有露出高人一等的态度。所以几句闲谈下来,才会让他心悦诚服,由衷欢喜。难怪阿姊会说,郎主待他们甚好。

心中的感动又腾起了些,周勘握了握拳头,既然郎主如此厚待,他一定要好好记账,报答郎主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九章那个题是网上找来滴,数死早,要是有错莫怪我→_→还有发现之前混淆了农历和公历,农历四月根本不是春天囧。改了改,变成初来是三月下旬,一个月后迎敌,扩建开荒,恰好五月初开始收粮夏种,大家意会就好至于昨天的内容,我就放一个秦国二十级军功的最初一等,看看人家大秦的魄力军爵,自一级以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士。能得甲首一级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一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兵官之吏。其有爵者乞无爵者以为庶子,级乞一人。其无役事也,其庶子役其大夫越六日;其役事也,随而养之。

敌方一个甲士的脑袋,就是一百亩田地,还有宅子和奴隶。这还是最低等的爵位公士,秦军虎狼之师,由此可见。

然后西晋有占田令和课田令,课田是丁男必须耕种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朝廷按照丁口收税。占田则是高于这个数,丁男可开荒二十亩,丁女十亩,开荒的田亩免税。北梁变成了均田制,男四十亩女二十亩,身死归还,还有二十亩桑田永业。一直到唐代人口爆炸,没田地了,才改成了两税制。你要问耕地够不够,当然够,两三百年都没问题。

一亩田产粮约一石多点,十亩田免税就是一年十几石的军饷,还得找人代耕军田。当时的斗食小吏一月俸禄八斛(石),一年差不多就是九十多石。当兵还要上阵杀敌,几场大战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这么算,还觉得给士兵免赋很夸张吗?

第38章 浴兰

天刚蒙蒙亮, 梁峰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艾草味儿。不过跟以往经过研磨, 加了辅料的艾香不同, 这更像是直接点燃艾草散发出的烟熏味道。

他轻咳两声,翻身坐了起来。

“主公,熏到你了吗?”和往常一样, 弈延端着一盏温热适中的茶汤走了过来,递在梁峰手上。

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喉,梁峰才问道:“怎么回事?有人在烧艾草?”

“嗯,今日是浴兰节。绿竹说要把房角都熏熏,祛除五毒。”

“浴兰节”?梁峰愣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对了, 今天可是五月五。在这个时代, 五月被视为恶月,五日则是恶日, 所以这日子惯常的称呼并非“端午”, 而是“浴兰节”或是“重五”。需要用兰草汤沐浴, 薰艾草, 祛除五毒。

像是听到了屋里动静,绿竹快步走了进来,道:“郎君,可是要起身了?刚刚朝雨姊姊来过,说小郎君已经醒了,在正堂候着呢。”

过节自然要吃全家一起吃节令食物,因此小家伙也一大早守在了正堂。梁峰可没有理由拒绝,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有闲情逸致过节呢。

看看外面时间,梁峰笑着对弈延道:“今日只用操练半日,下午给兵士们放个假吧,让他们也跟亲人团聚,薰艾沐浴。”

过节的粽子是不能发了,现在黍子和糯米可都是稀罕物,就算是他也供不起整庄人吃上一顿粽子。也许该跟厨房说一声,给几个管事匠头们发些节礼?

弈延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什么都没说,行礼之后就出门操练去了。梁峰则好好梳洗一番,起身前往正堂。梁荣已经乖乖等在了那里,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衣衫,显得尤为可爱。

“阿父。”看到父亲,梁荣立刻凑了上来。

梁峰好心情的牵起他的小手,向堂内走去:“荣儿知道今日都要做些什么吗?”

“知道!要浴兰汤,吃角黍,还要带辟兵缯。”梁荣乌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满是期盼。

“那荣儿陪为父一起吃角黍可好?”梁峰笑着问道。

“好!”

角黍自然就是粽子。不过这年代的粽子不全是糯米包的,还是黄橙橙的黍米粽,里面的馅料也不是白糖蜜枣,而是鹿肉和板栗,还有一种叫做益智仁的中药果子,跟南方的肉粽有些相似,风味独特。

不过梁荣年幼,梁峰体虚,黍米糯米又不好消化,两人都不敢多吃,只是略略用了几口,就一并放下了筷子。角黍剩下的还不少,梁峰直接让人赐给阿良、周勘和几个匠头了。吃完了饭,朝雨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俯身行礼道:“郎主,这是今年的辟兵缯,还请郎主与小郎君戴上辟邪。”

只见盘中有两根五色编制的丝线,上面还有染着日月星辰形状的绢布,是浴兰节时人人都会佩戴的东西,专门用来防避兵乱和瘟病,讨个吉利。

见状,梁峰招手让绿竹把丝线拿了上了,侧身对梁荣道:“荣儿,为父给你带辟兵缯可好?”

梁荣的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赶忙伸出手。梁峰用丝线在他的小短胳膊上缠了两道,悉心绑好。

梁荣珍惜至极的摸了摸手上的五色丝线,突然抬头道:“荣儿也要给阿父系上!”

“荣儿真乖。”梁峰哪有不答应的,笑着伸出了手臂。

梁荣人小手短,但是绑的极为用心,仔仔细细系好了丝带,他还用手在上面摸了摸,小声道:“荣儿愿阿父今年不再生病,也不要再碰到歹人。”

小家伙简直快赶上贴心小棉袄了。梁峰抚了抚他的发顶:“荣儿也要健健康康,快些长大才是。”

眼看父子俩带上了辟兵缯,朝雨犹豫了一下,再次躬身道:“郎君,婢子还缝了个五毒香囊,要是郎君不嫌弃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绿竹就“啊”的一声。梁峰不由扭头:“绿竹,怎么了?”

绿竹已经垂下了脑袋,弱弱道:“奴婢也缝了香囊,但是奴婢的针线不如朝雨姊姊……”

她的声音里净是沮丧,就像被抢了什么宝贝似得。梁峰不由笑道:“原来你这些日子缝的就是这个。香囊嘛,自然多多益善,如此淳淳之心,我怎能推拒?”

这话说的绿竹噌的一下红透了小脸,只得硬着头皮,把准备好的香囊也递了上去。两人绣的都是五毒纹样,不过朝雨的精致灵巧,五种毒物都活灵活现。而绿竹显然还没学好针线,蛇像长虫,蜈蚣酷似毛毛虫,蟾蜍根本就绣成了一坨,更别提壁虎和蝎子这种高难度的毒虫了。不过梁峰可不是那种会拆女孩子台的家伙,直接把两个香囊挂在了腰侧。

这可比那些当面收下香囊,背后又嫌弃扔掉的世家子要贴心多了。别说绿竹这小丫头,就连朝雨这种年纪的妇人,也忍不住红了面颊。

一上午没有工作,梁峰就这么逗逗儿子,看看兵书打发时间。刚刚过午,弈延就返回了主宅,竟然也带回了好几个角黍。

“怎么,还有人给你送了角黍?”梁峰忍不住打趣道。不会是田庄里哪个妹子看上了这小子吧?

“是兵士们送的。”弈延面色有些不善,直勾勾盯着梁峰腰间挂在的香囊。何止是角黍,他还收了不少香囊呢,更有兵士直言是浑家给郎主做的,祈求平安,拜托他帮忙转送。谁知道哪些仆妇会在香囊中放些什么草药?弈延毫不客气,全都给推拒了个干净。

结果回到家,那人腰上就挂了两个香囊。怎能不让弈延气恼?再也压不住心底冲动,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递在了梁峰面前:“主公,这是我刻的,可以辟邪!”

细细的红绳上,挂着一枚五毒木轮。五色毒物绕着圆形的盘面,首尾相依。造型虽然简洁,但是线条流畅,形象生动,能看出花了不小的心思。

梁峰不由讶道:“是你雕的?”

“阿父是佛雕师,我也会些雕琢手艺。”弈延脸上毫无表情,但是手已经情不自禁的握了起来,生怕这玩意粗鄙,会被主公嫌弃。他早上其实就开始后悔了,主公身边从没有木质的饰物,只有金玉珠宝才能配得上这人的无暇容貌。他这个木头雕的玩意,实在太拿不出手了。

然而只是犹豫了半晌,对方腰上就挂了两个香囊,真要是给不出去,他恐怕今晚都睡不着觉了!

察觉到了弈延无声的紧张,梁峰笑笑,伸手接过,自然而然戴在了手上:“是沉香木吗?你费心思了,我很喜欢。”

木头的纹理极为细腻,连一根毛刺都没有,不知拿在手上摩挲了多少久,才变得如此光滑温润。对于这样的祝福礼物,梁峰确实没有理由拒绝。

弈延的耳朵尖微微发红,笨拙的点了点头。这是绿竹从外面走了进来:“郎君,兰汤烧好了,该沐浴除晦了!”

梁峰笑着站起身来:“已经午时吗?等会儿,再一起尝尝你带回来的角黍吧。”

说罢,他就向浴房走去,弈延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去。浴房此刻早已水汽缭绕,大大的浴盆放在屏风之后。在绿竹的侍候下,梁峰脱掉了外衫,踏进浴盆。淡淡的兰草香味扑面而来,水波温润,让人昏昏欲睡。看到弈延也跟来过来,梁峰慵懒笑笑:“绿竹,还有兰汤吗?给弈延也准备一些……”

弈延立刻道:“不用!”

绿竹也小声道:“郎君莫挂心,我们会自己烧些艾汤清洗手脚的。”

听到这话,梁峰也不再追问,轻轻把头靠在了浴桶边,任绿竹给他梳洗长发。弈延站在门外,注视着里面的情景。衣衫早已除尽,香囊自然也被扔在了一边,但是轻轻搭在桶边的细瘦手腕上,还带着他刚刚送出的木饰。但是奇异的,弈延心底并未因此安宁下来,反而愈发焦灼,就像有什么在抓挠着胸腔一般。忍了又忍,最终他还是挪开了视线,让自己不再看那半依在浴桶中的身影。

梁峰毕竟还是体弱,只是略略泡了一会儿,就起身出了浴桶,裹上外袍。躺在外间的软榻上,由绿竹给他擦拭头发。弈延悄悄走到了浴桶旁,伸手在划过水面,一阵暗香荡漾开来,萦绕在鼻端。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把染湿的手指攥在了掌心,退出门去。

“姜医生,我这腿已经全好了?”一个兵士伸手摩挲着小腿,脸上的表情简直喜不自胜。他之前有些倒霉,在大战之中不小心被未死的敌兵偷袭,伤了一条腿。刀口实在太深,他还以为这腿没救了呢。谁料经过医生诊治,竟然安安稳稳结痂收口,好了起来。这可让他喜不自胜!

“嗯,里面的新肉已经长好了。这两天千万不要碰外面的结痂,以免发脓。”姜达笑着答道。

“多亏了姜医生啊!”那兵士忍不住再次拜谢道。

这两天,姜达也渐渐习惯了“医生”这个称呼。少府其实并无“医生”职位,有的只是“医工”。这还是梁峰无意间先叫出口的,似乎取了“医者生生”的含义,后来就被下人们学了去。对于这个叫法,姜达倒是不怎么讨厌。虽然给这些人治病花了他不少功夫,但是所获,也绝对不菲。

首先就是所谓的“消毒”。也不知是不是疫物之说的影响,梁峰对于泥土铁锈之类的污垢极为介怀。当时受伤的兵士,都仔细清洗了伤处,又用浓盐水在患处涂过。盐水涂抹皮开肉绽的伤口是个什么滋味,自然不言而明。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小小措施,竟然真让溃烂的几率降低。盐虽然贵,但是用盐换人命,还是笔划算买卖。

其次,则是对流民实行的“隔离”。流民向来是传遍各类疫病的灾星,所过之处,更是为祸不少。然而梁峰只用了这么个小小手段,就有效的控制了疫病传播。把那些有发病征兆的人单独隔出来,独饮独食,由医生看顾。若是症状消失,就放人回去。若是真的发病,能救则救,救不了就赶紧处理了尸体。

这样看似冷酷的手段,却让八十几个流民全数活了下来,实在是难得之至!若是城里发生大疫的时候也如此处置,岂不是能很快控制疫情?

这些东西,姜达都牢牢记在了心里。梁子熙也许只是无意施为,但是对于那些郡守县官们,却是实打实的良策。只是不知如今关心这种琐碎民政的,还有几人?

除却这两条之外,姜达也涨了不少经验见识。庄上那么多人,又有如此多流民,给人诊病的却只有他一个。怎么说也是姜府出来的世代医,以往能找他看病的都是些不吝钱财的达官贵人,病因却也不怎么出奇。但是这些乡下泥腿子就不一样了,短短半个月,姜达简直把所有病症都认了一遍。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当年张长沙为何会坐堂义诊。只有尽可能多的接触庶民,才能看到更多病例,尝试更多的诊病之法。这段时间,他的医术简直突飞猛进,似乎窥到了门径。若是再多点义诊,他是不是也能写出一部《杂病论》那样的医书了呢?

从流民的棚屋里出来,姜达边走边思索着今日所得,然而刚刚走到居住的偏院前,一个人就快步迎了出来,高声叫道:“达小郎君!”

姜达吃了一惊,这不是之前派出去送信的仆役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那仆役并未没有停下脚步,就那么直直扑在了姜达脚下:“达小郎君,大事不好了!晋阳城中,出现了疫病啊!”

第39章 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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