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让殿上之人全部噤声。唯有坐在主座上的车元文从他手中接过信函,仔细看下去,越读脸色越黑。

看完最后一条,车元文啪地一声把信函拍在书案上。

“岂有此理!”他怒气冲冲喝到, “这些天从百姓手上抢走的白银,朕还没叫他们还回来呢!”

和车山雪停下后无人敢接话相比, 车元文怒斥的话音刚落, 立刻有宫人和官员请他莫要动怒小心身体,一个个表忠心表到车元文根本不想听的地方,让年少的新皇哭笑不得。

这些天下来,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斥责无用。好在不断参与政务积累经验后, 他偶尔也能发表出一些令人瞩目的言论, 次数越多,车元文越能从下方看到更多人注意到他的意见。这样每日进步, 足以车元文感到高兴。

文武百官们对新皇也有不少讨论,对于说一不二的车山昌,暴躁易怒的车弘永,车元文当真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之帝。

虽然一品二品的公卿依然对待车元文依然敷衍了事,但许多年轻的改革派官员对新皇渐渐生出好感,面对他的提问,也愿意详尽地回答。

同时把他们对如何治理天下的看法掺夹其中。

一次两次车元文没发现不对,三次四次车元文不可能发现不了了。要是这些看法有道理便罢了,但年轻官员们的看法都看似美好,实际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或是绕不过的漏洞,从高度上也无法同三皇叔爷爷甚至那些被年轻官员看不起的老公卿们相比。

但车元文还是认真倾听,因为车山雪对他说,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尽可能地听取来自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要求。

至于怎么从这些要求中分辨出哪些该当一回事认真思考,哪些该丢在地上踩上两脚,车元文只能自己体悟了。

现在,面对无数并非真心关心的马屁,车元文只能无奈挥手。

叛军大头领的信函并非今天这个排除了大部分不干实事官员的小朝会上唯一的内容,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他们已经依次讨论了近期城防安排,禁军们的武器盔甲损坏太多的问题,粮食储备和接下来的粮食分配,接着叛军来信这件事的,是皇宫下方地道中的尸体们。

刚被提拔的禁军统领汇报,他们花了三天时间,依然只清理出来地道的一小部分。如果想加快速度,唯有将出城保护京郊百姓们撤回一部分,才能加快速度。

如今百姓才是重中之重,车元文和官员们商议了一会儿,见到车山雪全程没有发表意见,便定下地下密道的清理维持原速即可。

他们这般一项一项讨论下来,结束时已至半夜。

告退的官员们两眼发晕往外走,还没跨出大殿的门槛,便见到一个小太监快步而来,站在门外喊道:“圣上,圣上!那叛军统领毕贼死了!”

不少人闻言一愣,都觉得自己得了幻听。而那小太监一进殿上,便喜悦地将消息重复了一遍。

“毕贼已死!”

这个消息将车元文砸懵了头,他下意识侧头去看车山雪,发现他三皇叔爷爷脸上不见半点惊讶。

这时候,跪在殿下的小太监喘了口气,终于可以将消息详细道来。

他大声道:“不久之前,毕贼在叛军大营的帅帐中被人刺杀身亡,如今叛军大营全乱,不少叛军已经溃逃了!”

车山雪:“张统领。”

禁军统领连忙抱拳应在。

车山雪:“你怎么还在这?”

张统领愣了一瞬,连忙告辞,之后直接运起轻功向城外跑去。

车山雪又看了一眼其他呆住的人,恨铁不成钢道:“如今你们都没事干吗?”

所有人顿呈鸟散状。

无论宫内宫外,今晚对大部分人来说,恐怕都是一个不眠夜。

禁军和城卫一鼓作气,打了场大胜仗。车山雪同样留在宫中,但无论是军情还是安抚百姓收拢伤员管理俘虏,他都没怎么插手。

仅仅是站在那里,他都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有他在后面看着,哪怕再疲惫,所有人也打着精神竭力做到最好。

破晓时,城外的厮杀声渐渐停下。车山雪也是这时候返回偏院,去见一个等着他的人。

庄立。

麻雀军的庄统领自将新皇送回宫,便不见了踪影。而今他出现在车山雪府上,手上提着叛军头领毕启文的头颅,浑身萦绕着无法消退的肃杀血气。

这般血气可不是杀一个毕启文便能有的,想来庄立这段时间还杀了不少别的人。

想来也是,如麻雀军这般的刺客之军,一旦内乱,那少有人关注的阴影之地会有多少流血,算都算不清。

如今庄立能毫发无伤——至少表面毫发无伤——地站在车山雪面前,足以证明他再一次坐稳了麻雀军统领的位置,将所有叛徒清扫干净。

有能力的人,车山雪简单评价,却没有对庄立摆出什么好态度。

庄立并没有在意,他站在堂下,被宫柔和杨冬熔,外加无数厉鬼围观着,一五一十将他协助虞操行做过的事情全部说出。

包括调查灵脉宝珠的行踪,为雁门关之变在数方间传递消息,从大兴小兴岭送人去桃府东南海岛,暗杀杨冬熔,配合武夷楼刺客暗杀桃府各城供奉观祝师,乃至屠村,杀人……等等,一件没少。

他越说,堂中氛围就越冷,北风在屋外挂着,似乎通过纸窗缝隙将堂中的温度一起带走了。

越来越多的厉鬼们出现,一双双红眼睛在阴影中闪烁。宫柔摸了摸胳膊,往杨冬熔身边凑了凑。

要是车山雪敢说一句宽恕,周小将军和一万三千厉鬼拼着违反契约,也要上来活吞了他。

好在车山雪没这样说。

“你既然在敢在我面前讲出这些事,大概料想得到自己的下场了吧?”车山雪问。

“活罪难免,”庄立沉声道,“死罪也难逃。”

阴影里,厉鬼们的骚动平息了少许,但一双双鲜红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庄立,如果说目光能变成刀子,那么庄立此刻恐怕已经被凌迟千万刀。

庄立巍然不惧。

“卑职知道,这些来自雁门关的兄弟恐怕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卑职这次前来,也做好赴死的准备。但是……”

他掀起衣袍下摆,就地跪下,没有对着车山雪,而是对着周围的厉鬼们磕了数个响头。

“……其他麻雀这样做,不过是追随我的命令。”

“但他们并非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周小将军从阴影中走出来,旋转飞舞的鬼气飞快地在他身上组成了魁梧的铠甲,和长满倒刺,格外狰狞的长.枪。他视线低垂,看着跪在面前的活人,质问:“是你们杀死了我们。”

“是,有麻雀,”庄立道,“还有诸多世家,雁门关主将卫宏,天山派,蛮人,虞操行……我们都是凶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起头,直视周小将军。

“但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偿命。”

他这个态度对于厉鬼来说太嚣张,立刻有无数声音在阴影中叫嚷起来。

“杀了他!”

“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不得好死!不得超生!兄弟们一万三千条性命,至少也要一万三千条人命来赔!”

庄立面色平静得仿佛这些厉鬼们要杀的不是他,再次长拜后,他抬起头道:“麻雀里所有沾手雁门关之事的麻雀,都已经被我亲手杀了。”

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而庄立继续道:“还有屠村的麻雀,同样。剩下的三千五百人,或许被派去追查过大国师的行踪,或许被派去调查过灵脉宝珠,至少罪不至死。”

庄立环顾堂中的厉鬼们,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话全部说出。

“我在这里,随时可杀,请宽恕其他人。”

“等等!”终于有个人喊道。

杨冬熔迟疑地看看厉鬼们又看看庄立,道:“这家伙现在是要改好了吧,给他一个赎罪不行吗?”

“冬熔,”车山雪低喝,“不关你的事,退下。”

“怎么不关我的事,”杨冬熔嗓音拔高,“我也算差点被他杀了吧?也算有资格。更何况师父你说过庄立是大衍年轻一辈中最有可能突破宗师——”

杨冬熔的话突然停下了,因为他回过头,首先便看到阴影中的厉鬼们一个个露出真容。

那是他们死时的面貌,在因怨成为厉鬼后,变成了他们永远摆脱不掉的真实和梦魇。

车山雪站起身,对庄立点点头,带着杨冬熔和宫柔离开正堂。

三人站在回廊上,杨冬熔到底没忍住问道:“庄立如今距离突破也不远了,若有一个宗师,将来许多事必然好办许多,如果师父想保下他,也不是不可以吧?”

“我当然可以,”车山雪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东边露出苍白太阳的天空,道,“但我不能这样做。”

承诺便是要兑现的,那么多无辜性命,若为了一个将来的宗师轻易放过,那才有违他的道义。

车炎建立大衍,正是为了结束高手宗师可随意杀人,弱者却无处申诉的乱世。

“冬熔,我好像没教过你太多东西。那现在便上一课吧。”车山雪道,“庄立已安排好一切,你不让他死,才是辱没了他。”

这样说着,他漫不尽心般将目光从回廊外收回,压低了声音。

“一个宗师又算得上什么,从今天开始,要死的人还有很多。”

第88章 千里血,万里坟

名叫小麻的刺客少年流着泪出现在车山雪三人面前。

上次见面, 他还和孩子一样大呼小叫, 而今再出现,虽然身躯不曾增高半分,但他看上去比宫柔更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这个刺客少年将面罩从面上扯下,露出他稚嫩的真容。接着将数根夹在腋下的卷轴递给车山雪,用正处于变声的公鸭嗓沙哑道:“这些天统领带着我们杀死的叛变麻雀名录, 罪无可赦麻雀名录, 剩下还活着的麻雀名录, 都在这里了。”

然后他又从胸口摸出一个小袋子, 用力扯开, 露出里面一对互为阴阳的虎符。

车山雪接过这一对只有双方都遵守承诺时才有用的石头,而宫柔连忙抱起那几根卷轴。

“找个好看点的匣子,把两块虎符装进去,连着那份剩下的麻雀名录, 一起送到宫中给圣上。”车山雪把虎符交给杨冬熔,吩咐两个弟子去做事。继而他手背在身后, 打量面前这个刺客少年, 问:“现在鸿京的麻雀是归你指挥了?”

“正是卑职。”小麻说,说完后还带了个嗝。

“庄立生前意属谁接他的班?”车山雪又问。

“是白麻,”小麻说,“但统领说大国师若有其他人选, 也可以……”

“就他了。”车山雪打断道, “如今这种时候,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告诉白麻让他直接上任吧。”

“是。”

“鸿京还有多少麻雀?”

“鸿京原有麻雀三百二十九人,目前剩一百零一人,大多数是情报雀,八十五人,刺客雀四十四人。”

车山雪闻言在心中默算片刻,心道在这个时候,这些人手足够了。

这个时刻非常关键,因为叛军溃逃,或者说中小宗门之间的盟约崩溃,同样表示着中小宗门暂时不能继续作为世家们的支撑。

自车炎当政时,世家和中小宗门便开始了他们的狼狈为奸。世家为中小宗门在朝廷政策中争取利益,中小宗门便为丢下习武传统的世家提供保护,两方一起从平民身上榨取利益,配合得十分默契,向来同进同退。

但化为叛军的中小宗门攻向鸿京,没有放过世家的意思,弃双方默契不顾。

如今叛军溃逃,世家也会像他们倾泻复仇之火。

当然,会有高瞻远瞩的世家趁此机会,试图悄悄将溃散的叛军收入自己怀中,但车山雪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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