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横亘在他和谌巍之间的暧昧,被他冰冷的态度一扫而空。

实际上,这才是谌巍重生前熟悉的那个车山雪。

……这是……记忆恢复了?

而且,似乎不记得昨夜之事。

谌巍来不及确认,压低的咆哮就从车山雪喉中迸出。

“谌巍!”

大衍国师伸手在地上一拍,地面上凝结的冰霜碎裂迸飞,化为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向着石桌上的谌巍急射而去,带起的风声犹如鬼鸮的长啸,足以将人戳出十七八个窟窿眼。

然而挡下这一招对于青城剑圣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所以冰刀之后还有一百零八个变招等着谌巍应对,无论谌巍做出哪个打算都在车山雪的料想中,除了……

除了不战而逃。

懵逼地看着被剑气斩落一半的竹帘,又懵逼看着谌巍一闪而逝的身影,被车山雪操纵的冰刀啪啪落在亭外积了一夜的雪地上,砸出几十个浅浅的坑洞。

……竟然跑了?!

这一定不是我认识的谌巍,车山雪面无表情想。

他呆呆坐在披风上,被体温逐渐融化的冰霜带来湿润的凉意,才唤醒了他的神智。车山雪动了动冷得有点僵硬的手指,回过神,低下头开始在一地的衣服里寻找内衣。

他翻出一条不符合自己尺寸的亵裤,丢到一边,又翻了翻,发现一地衣物里没有第二条亵裤。

看来是让谌巍捡走了。

在心里说了一句果然不对盘,车山雪动作僵硬地想把不合尺寸的亵裤穿上,但腰下稍稍一动,就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某个不能言明的地方淌出——

车山雪的脸从没有这么像黑锅底过,但他还是强忍着酸痛和异样,尽量将地上这些缺一件多一条的衣服整齐穿在身上。等觉得自己像个人样了,他才扶着六角茅亭的木柱走出去。

踏出茅亭的同时,他随手招来一阵黑风。

身后的茅亭在黑风中飞快的染黑,腐朽,倒塌,无论是茅草,木梁木柱,还是昨日挂上的竹席,陶瓷的炭盆水盆,灰白的炭渣,脏兮兮的披风,最后都化为了一滩烂泥。

连续了几天的小雪依然不停歇,想必很快就能将这一切掩埋。

车山雪往前走了几步,随意回头看了一眼。

他瞪大眼睛,发现竟然有一条竹筒没有在黑风里腐朽,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将竹筒从烂泥中捡出来。

沉甸甸的手感让他下意识摇了摇,听到里面的叮当水声,车山雪沉默了片刻。

一声叹息消逝在山风中。

“……是好酒啊。”

***

宫柔和李乐成加上小七闵吉,一起度过了难得没有师长管教的除夕夜。

作为师姐的宫柔简直爽翻天,连满院厉鬼也没能阻止她拉上李乐成和闵吉一起玩耍,供奉观院子里一地的鞭炮烟花壳,都是他们昨晚的战利品。

因为这样,三只小的睡得晚了些。

好在他们其中两个是有严厉师长管教,还有一个虽然年幼却曾经管理过一镇供奉观,都没有晚起的习惯,哪怕是大年初一,仍然天不亮就起来做早课。

车山雪一身寒气地踏入供奉观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的四徒弟打着哈欠拖着扫帚清扫门前红彤彤的鞭炮壳。

宫柔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是自家师父,无神的双眼瞬间闪亮。

她丢下扫帚,蹦到车山雪面前,先作了个揖。

“祝师父新的一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师父师父我有红包吗?!”

车山雪瞥了她一眼,继而径直走过,瞧也不瞧自己的四徒弟。

端着一脸傻笑的宫柔愣住,眼珠子追随自己师父的背影,跟着转身。

她黝黑的瞳孔先是猛地一缩,然后慢慢扩张,以至于提着拖把从侧门走过来的闵吉瞧了她一眼,觉得宫师姐眼神都涣散了。

“师姐?”他弓着腰偏着头呼唤,“宫师姐?”

宫柔眨了眨眼,脸色惨白,半晌后,大叫出声。

“妈呀!师父他——”

一声叱喝从供奉观里传出,打断她的话。

“宫柔,滚进来!”

宫柔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连滚带爬的跑进了供奉观中。

闵吉瞧了瞧她的背影,又瞧了瞧手中的拖把,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后一方胜出,他把拖把放到一边树下,也滚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见到李乐成李师兄已经跪在先生面前,宫柔于是也噗通跪下。闵吉不太想跪,于是站在门口犹豫。

一边犹豫,他一边打量车山雪。

从和和镇的苏醒后,一直到青城山,闵吉都陪伴在这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身边,虽然他从不晓得先生在想什么,却也称得上是熟悉车山雪的人了。但今天,若是不看先生的脸,他可能会把端坐堂中的先生认成另一个人。

明明是同一张脸——

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眼角眉梢上的捉弄,唇边若有若无的浅笑,一夕之间消失不见。

如果说闵吉认识的车山雪是欢快流动的溪水,眼前的这个人,则是被水流打磨,沉积深陷,无可打动的黑岩。

年轻时车山雪是温柔的,虽然喜欢故作玄虚,喜欢坑人,但他看起来随时能登楼高歌,接着泛舟一日三千里,是个万事随心的好人。但现在,出现在闵吉面前的这个车山雪,眉头仿佛从未舒展过,微阖的双眼底下是冻结了一万年的冰雪,连那原本通透的深琥珀色也暗沉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细沙。

咦?说到眼睛,先生的眼睛好啦?

探出头想仔细瞧瞧车山雪眼睛,闵吉脚下一绊,踢到门槛,眼见就要摔掉两颗门牙。

突然有什么东西撑住他,闵吉抬眼一看,发现竟然是木门槛一瞬间长出了繁盛的新枝,挡在了他面前,让他没有摔倒。

主座上,车山雪打量了一眼门边那个傻乎乎的小不点,问:“这是谁?”

“是小七。”宫柔回答。

车山雪默默转过头看李乐成,作为师兄,李三到底比宫柔有条理很多,他低声给车山雪解释:“您在落雁湖落水,沿着水底暗流进入了扬水水系,小闵原本是杨水边和和镇的祝师,救了您,和您一起来的青城山。”

既然是祝师,为什么要来青城山?车山雪的视线从闵吉腰侧的练习木剑上一掠而过,没问出这个问题。

“我们想着您应该不会随便带人在身边,小闵说不定是我们的师弟,就先把小七喊上了。”李乐成最后道。

听到这句话,车山雪又抬头,扫了闵吉一眼。

小祝师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的衣角从树枝上取下来,那傻傻的模样,怎么看也不符合车山雪的收徒的标准。

大国师好指点年轻人,也不是各个都会收入门下的。

不过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车山雪仔仔细细的询问朝廷最近的动向,什么清君侧的叛军,蛮人,天山派,大衍几个大宗门,世家和中小门派,还有供奉院里世家派和平民派,白泽院,铁龙局,大小商会……

事事过问,事事操心。

这就是权倾朝野的大国师每日的状态。

若不是车弘永扶不起来,小心思又太多,他也不至于如此。

知道师父肯定会有记忆恢复的一天,也有几分可能不记得恢复期间的记忆,这些消息李乐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光从这一点看,李三就比宫四这个只晓得玩乐闯祸的强太多。

而宫柔则强在行事果断,和捧上书就走不动路的李乐成正好互补。

车山雪把这两个弟子留在鸿京,当然是觉得他们互相照看,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现在看来,李乐成的确有条有理,而宫柔也非常果决,在传出他已死的消息后,两人合作能保护好自己。

……就是直接放弃了鸿京。

车山雪一瞬间万分怀念自己的大徒弟章鹤雅。

但魔域异动是重中之重,交给其他人他又放心不了。

车山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或者说,隔着眼皮和眼球,触摸了其下之物。片刻后,他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心思也能转进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方向——他和谌巍。

大国师喝了口茶润润依然沙哑疼痛的喉,斟酌着言语,不肯让自己徒弟看出他如何艰难才能问出这个问题。

他不过犹豫了片刻,没出口的话就被打断了。

林苑林长老站在供奉观外,对着门喊:“方才掌门遣我过来,是大国师又不吃药了?”

第40章 八十年,晓谁心

林苑。

青城山药青峰之主,宗师,金针神医,来青城山是带艺投师,虽然并非上一代药青峰峰主的弟子,却以才能在上一代药青峰峰主死后接替其位置,并居青城剑门十一长老之位。

听到门外的声音,车山雪脑子里自动调出对应的资料。

他与林苑只见过区区几面,能瞬间想起已是难得,不过车山雪现在并不想见大夫,至少要在沐浴更衣之后,才能——

吱呀。

这些天已经和供奉观里几个小辈混熟,对车山雪——失忆之后的车山雪——秉性也有少许了解,林苑大大咧咧推门而入,口中则道:“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让掌门大年初一催我前来?”

说完,大步往里走的林苑已经瞧见了车山雪的面色。

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起头时瞠目结舌。

林苑是大夫,是神医。

所谓诊断一道,自有望闻问切四个字。所谓望,自然是通过面色,肤色,身躯上可有青红紫黑等等来确定一个人的身体状况。更不要提林苑还是武道宗师,隔空点穴的功夫很有一手,其中五分都在他的眼睛上。

这样的林苑,如何不能分辨出大国师这活生生的纵欲之象。

只是一宿不见,大国师就不是童子身啦!

且慢且慢,天底下谁人不是一宿之间失了童子身?可是,这鱼水之欢,巫山行雨,和大国师三个字简直挨不上半点的关系呀?

谁不知道大国师是个苦修了六十年,哪怕后来出仕,手握重权,也不近女色的祝师?和他们练了童子功的掌门一样,不染红尘了一百零七年。

这是哪里冒出一个人,突然让大国师脱了处哦?

林苑的八卦之心在催促他询问,林苑的医者之心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方面。

他站在前院里,愣愣盯着车山雪看了半晌,看得车山雪眉头紧皱考虑要不要抽身离去,才从一只僵硬石雕化为活人,跳起来指着车山雪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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