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言邺城石赵首都,襄国即为北都,而长安、洛阳则是西、南两都,刘国为洛州刺史,权势地位可见一般,在渑池陈家寨时,上洛郡是两眼一抹黑,继而是长安,如今又要前往邺城,全都是两眼一抹黑。
尽管心下不喜欢刘启,也总算是相识之人,能在洛阳再次见到,多多少少也消散了一丝他对邺城的担忧和畏惧。
酒足饭饱,陈启国摇摇晃晃起身,舌头粗大了不少,说出的话语都吐着浓重酒气。
“哥哥,咱们兄弟也算……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你我……不是上洛郡困守之徒!情谊天长……天长地久!”
“万……万古长存!”
陈启国胸口拍的梆梆响,双手乱摆,很是豪气四处乱瞅,很是奇怪怎么找不到了豪气冲天的刘启大哥了呢。
“俺……一匠徒!但是!只要……哥哥你……一开口!”
“能办的俺……办,不……能办的,俺头……拱地……办了!那……啥……全在……全在酒里,一……口闷了!”
“兄弟……兄弟,慢点,慢点……”
陈启国又一次弯腰拿起酒水,“咕咚咕咚”一碗酒水饮尽,咧嘴大大亮出空空碗底。
看着摇摇晃晃的陈启国,刘启一阵苦笑,在上洛郡时就知道眼前的“匠侯”不善饮酒,一边费力搀扶,一边苦笑不已。
“兄弟啊,要不就在哥哥这休息一晚吧……”
“不行!”
陈启国大手一摆,眉头高高抬起,双眼却想睁眼睁不开,嘴咧的老大,满脸得意笑容。
“嫂嫂们个个……娇艳若花,俺……俺醉了俺……知道!”
“嘿嘿……”
“酒后乱性……俺知道……知道……兄弟妻……不可……不可……欺……”
陈启国身子猛然一甩,手臂大大向后扬起。
“走……走了!”
嘴里说着“走了”,脚下却是一软,眼看着就要摔倒,刘启忙搀扶,差一点连他一起摔倒在地,石大力无奈只得上前拦腰抱住瘫软的高大身体。
“走……走了!”
陈启国还在挣扎叫嚷,刘启、石大力也显得勉强,刘臣无奈上前,一阵折腾,石大力、刘臣才一左一右架着胡乱晃动的手臂。
陈启国耍酒疯,一干将领或是摇头叹息,或是咧嘴不屑,胡氏、孙尚香、刘裳三女却一言不发。
刘启一脸无奈,好像很担心酒醉的陈启国从马上摔死了,特意把妻妾用的马车送给了胡氏。
胡氏好不容易把他塞入马车,等她提着水壶再次进入马车后,马车里的男人哪里还有半分醉酒模样。
“阿娘,阿爷在洛阳城有庭院吗?能不能安置下这么多军卒啊?”
胡氏倒了杯茶水送到他手里,笑道:“长安往来邺城,途中无论如何都是要在洛阳停留一两日,自然是有临时住处,绿娥会安置妥当的,我儿不用太过担忧。”
“嗯,一路上多亏了绿娥姐,要不然俺们还真的要露宿在了野外。”
陈启国饮着茶水,对胡氏身边的绿娥很是满意,安置宿营之地根本不需要他操心,总是提前一步就给早早准备了妥当,
胡氏看着一脸平静的他,突然说道:“今日我儿表现的很是不错,那刘启虽不值一提,洛州刺史刘国却是石虎信任老人。”
陈启国微微皱眉,摇头说道:“襄国、邺城、洛阳、长安四地,能为一地之守,无一不是石虎信任之臣,能与之交善,对邺城之行自然是极佳的助力,只是俺并没有去想这些,而今日并未见到那刘国本人,仅仅只是让刘启相待,可见此人之谨慎,想要倚重……想也别想,能不背后捅一刀就不错了。”
胡氏一阵沉默,微微点头,说道:“信儿说的是,这个世道……是没什么人可以倚重的,能倚重的只有自己,也只能是自己!”
陈启国心下暗自摇头,他对那刘国、刘启叔侄并无太大感觉,只是自从入上洛郡、长安开始就两眼一抹黑,此次前往更加复杂、凶险的邺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虽未能见到那位洛州刺史,但却见了熟识之人刘启,多多少少舒缓了心下不安、忐忑。
没有述说心下恐慌、忐忑,也不愿让人看出他的软弱,马车咕噜噜,洛阳相比长安或许好了一点,也可能是刘国强令此时民壮前来,洛阳的街道也显得人气稍旺了些,脏污的街道旁已经有了敞开着的店门。
微微掀开一角车帘,看着街道两旁三三两两的敞着的店门,说道:“洛阳终究还是中原之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生气的。”
“河南土地肥沃,若非天下动荡半百载,洛阳之丁乃天下之最,自要好于长安许多。”胡氏也掀开一角看了眼。
“信儿所见这些店铺,多是军中将领所开设,此时天气正值乍寒初暖之时,各州郡迫使二十万百姓前来修建宫室,想要活下去,就需要多带钱粮、布锦,二十万人,所需多少?”
……
“兴,百姓苦。”
“亡……”
“百姓不如狗……”
陈启国轻轻放下车帘,胡氏开口,不用解释他也知道了洛阳上下想要什么,如此之时强迫百姓丁壮前来修建,无论贫穷者,还是富裕者,这都是一场倾天之灾,穷的自己带着数月食用粮食前来,富裕的不想出工,不想死于劳役,就要拿出让各州郡官吏满意的钱粮贿赂,出了劳役的,二十万人,半年、一年下来,至少会被洛阳吞噬了三成生命,无论愿意不愿意,那些店铺的开张,就已经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
上一刻,心下满是希望,希望有了开张店铺,这座沉沦了数十年的神都可以稍微有些生机,下一刻,胡氏的话语将所有幻想、期待击成了粉碎。
陈启国一阵沉默,本还规规矩矩坐在胡氏对面的他,整个人坍塌了下来,双脚高高蹬在胡氏蒙着面纱的脸旁车壁,头枕在车壁上,双目紧闭。
“突然发觉,或许酒醉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胡氏看着坍塌着的他,没有去看哪怕一眼耳边的大脚,看着年轻却胡须杂乱的颓废,静静站起身子坐在他身边,默默轻抚着紧锁的眉头……
“江南醉生梦死,没人能够帮得了他们,这不是我儿的错……”
紧皱眉头的头颅侧转,躲开绵柔温暖纤手,面对冰冷车壁,感受着马车外传递给他的寒冷,嘴角一阵不置可否自嘲。
“阿娘莫要担忧,孩儿知道,天下如此,百姓深陷深渊与孩儿没一文钱关系,所有罪过皆归司马家族,是屠各匈奴,是羯胡,是氐,是羌,是所有胡人……”
“竖儒蜂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
“呵呵……”
“孩儿不欠任何人的,心下也不会有任何负担,自幼见的太多了,太多了……”
“只是……”
“孩儿心下有些愤懑,昔日汉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魏公尚有征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志,到了司马一族,大地沉沦,日月无光,百姓皆如猪狗蝼蚁,如此之朝,深陷深渊之蝼蚁却人人思之,期望之……”
“呵呵……”
……
胡氏低头不语,许久……
……
“振邦,有些事急不来。”
陈启国双眼猛睁,再次缓缓闭合。
“嗯。”
“勾践卧薪尝胆之耻,韩信胯下之辱,孩儿知晓!”
陈启国翻动身体,坐直了身体,没有转头看向她双眼,嘴角一阵自嘲。
“昔有,勾践卧薪尝胆之耻,韩信胯下之辱,就是不知,孩儿是否有勾践、韩信之命,是否能活着到那一日。”
猛然搓动脸颊,很是用力,甚至感到了疼痛。
“自四十年前,乞活军游走天下而活,今只剩下三支,广固、陈留以及俺们渑池乞活军,广固的李农是邺城石虎的大司空,陈留的冉闵是邺城冠军大将军、六夷胡右都督、修成侯……”
陈启国转头看向仅露着眼睛的胡氏,咧嘴一笑。
“乞活军奉司马腾为主,阿娘知道的,并州是屠各五部的老巢,留下也只有死路一条,不说其他,仅仅因‘胡人迫使乞活军离开故土’一条,乞活军就有理由仇恨胡人,四十年,有的人死了,有活不下去的百姓加入,有的人离开,有的背叛,渑池一支却一直坚持不降胡人,一直依靠打草谷坚持到了现在。”
“可如今俺要带着渑池乞活军,要与广固,与陈留的乞活军一般,也要背弃了陈午将军的遗志,是不是挺可笑的?”
“呵呵……”
“反正俺是觉得挺可笑的,早知今日要学“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忍辱”,可恶的陈九就该在二十年前学着趴着,早在二十年前就该与广固、陈留乞活军一般低头,今日也不用混的这么惨,或许俺跟着陈九老头早就混了个大将军也说不定了呢,更用不着为城外那些蝼蚁难受!”
看着他咧嘴,好像真的很埋怨陈九,老头咋没早点替他先成为“勾践、韩信”学会趴着,胡氏心下竟一阵酸楚,想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去说,只是静静听着他发泄心中憋闷。
未知的恐慌,未知的前方迷途,城外无数百姓命运再次触动了他心底愤怒、绝望、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