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秀云能不惧后果,坚持打官司闹和离,已是勇气非凡。虽她面上不显山露水,只怕从她下定决心打这场官司时,便已脱胎换骨了。
杨鹤忽道:“咱们还得再谢一人,这人可真是秀云姐的大贵人!”
众人便笑了,均知他所说的是萧桐。
杨雁回道:“萧夫人果然是个体恤百姓、仗义执言的大好人!还是个大美人!”
杨鹤又道:“说来也奇了,萧夫人怎知县衙今儿个审理哪桩案子?也不知是谁这么大嘴巴,能将这起官司传到她耳朵里去。”
杨雁回笑道:“想来定也是个大好人!”
……
傍晚时分,大好人俞谨白回到栖身的大宅。他屋前的檐下已侍立着几个小厮,其中自然也有阿四阿五。几个小厮虽已闲得发慌,闷得要死,可也只敢规规矩矩站着,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了一丁半点。
看来是那位萧大侯爷来了。
俞谨白只得硬着头皮,推门进了自己房里。果见萧桐已端坐在榻前等他了。她身侧侍立着两个俏丫鬟,两个老嬷嬷。那两个俏丫鬟,一个在给她奉茶,一个在给她揉肩。那两个老嬷嬷在陪她说话。
眼见俞谨白回来了,一个丫头便笑道:“咱们夫人左盼右盼的,可是把您盼来了。”
原来已让萧侯等这么久了?俞谨白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只听萧桐先是对那两位老嬷嬷道:“你们二位也坐。”
两个丫鬟便各自放了手里的活计,搬了脚凳来给两位嬷嬷坐了。
“奔波了一日,您老不用歇息么?这时候还有空来瞧我?”俞谨白凑上前,笑嘻嘻道。
其中一位老嬷嬷瞧他举止轻佻,毫无规矩,不由皱了皱眉。
萧桐冷着脸道:“好端端的,你趁我落脚歇息时寻了我,特特给我讲了这么一桩案子,到底为何?”
俞谨白笑道:“自然是因为知道你老人家是个菩萨心肠,不忍可怜人再遭磨难,定会去住持公道。”
萧桐盯着他,冷笑连连:“你瞧着我是个好糊弄的人么?”他给她讲了这件案子后,她便知道这小子是想让她去为那庄秀云做主。她也觉得庄秀云可怜,便也多事去了一趟。可她总得闹明白,这俞谨白是为着什么?
“自然不是。”俞谨白道。
萧桐语带威胁之意:“那还不说实话?非要我自己慢慢查么?”
若真要她查起来,指不定闹出什么事端。俞谨白叹口气,只得实言相告:“您老人家难道就看不出来么,我如今已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
萧桐怒色尽去,一双美目中透着看好戏的笑意:“你看上那个叫庄秀云的小媳妇儿了?”
俞谨白:“……”
就听萧桐又笑道:“我瞧着那庄秀云还成,长得不赖,听说性子也和软,左邻右舍没有说不好的。就是先前太过懦弱蠢笨了些,竟让人作践到那般地步。不过人无完人,她既能下定决心和离,还为此闹到官府去,就还有得救。你若真看上了,我便去帮你聘了来。若真跟了你,倒也是她的造化了。你虽混账了些,倒不是欺负媳妇的人。”
等她长长一串话说完了,俞谨白半晌无语。
萧桐看他不言语,便问道:“你这是高兴傻了?”
俞谨白这才道:“您老这是要乱点鸳鸯谱么?我几时说自己看上那小媳妇儿了?您老眼神这么好,难道就没瞧见距离二堂最近的那个小小子长得更不赖?”虽说性子不和软,但总比庄秀云可爱多了。
萧桐“腾”得站了起来,扬声道:“你说什么?你竟看上了一个小小子?你几时学会了那些坏习气?”如今王公贵胄、富商巨贾、文人缙绅、膏粱子弟之间盛行男风。惹得萧桐看方天德和三个儿子身边的清俊小厮极不顺眼,逐出了好些个举止轻佻的才算完。就连俞谨白身边,她也只放了阿四阿五这么两个相貌平平的笨小厮伺候。
俞谨白:“……”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快说!”萧桐命令道。
“你老看我像有闲工夫跟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的人么?”
萧桐这才放心了些,又问道:“那你到底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想想杨雁回的小模样,俞谨白还挺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人家还那么小呢……
好在他一没想着胡来,二没想着近年成婚。
萧桐见他不想说,也就不逼他了,只是叮嘱道:“你谨慎着些,切记发乎情止乎礼,千万莫胡来。若平白坏了人家女孩儿的名声,我饶不了你。”
俞谨白还挺不习惯听萧桐掉书袋的。
只听萧桐又道:“对了,上回交代你那差事,你办得不错。”
可不是不错么,俞谨白心道,差点没把他累吐血,紧赶慢赶才在上月二十八一大早,将东西送到了镇南侯府。可萧桐却临时改了主意,不将那东西列入礼单,直接丢去了侯府库房。俞谨白再次在心里默默的吐血三升。
“听阿四阿五说,你还给我带回来个白玉梳子,在哪?”萧桐问道。
俞谨白:“……” 他需要检讨一下自己了。阿四阿五竟然能把他摸得这么透彻,连他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都弄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俩竟然以为他是要拿着这小玩意去送萧桐,也真难为这对猪脑子了。真不愧是萧桐挑出来的人,事事都想着萧夫人。
“不小心摔坏了,扔了。”俞谨白道。
萧桐略有些失望,但她反正对珠宝首饰兴趣不大,因听说是俞谨白准备孝敬她的,这才起了几分好奇。听俞谨白说扔了,便也很快丢开了,又道:“我上回说了,差事若办得好,必然重重赏你。今儿个来这一趟,不是为别的,实是为着赏你。”
俞谨白面上这才轻松了些,笑道:“人都说萧夫人豪爽大方,赏赐人从来都是大手笔。却不知干娘这次准备赏儿子什么好东西?”
萧桐便朝两位嬷嬷处抬了抬手。
其中一位面相颇为凶悍严厉的老嬷嬷起身,朝俞谨白行了个礼,道:“老奴见过俞爷。”语气比那张老脸更为严肃。
萧桐指指那老嬷嬷,又指指俞谨白:“这位宋嬷嬷,便是我给你的重赏了。”
俞谨白简直要给萧桐惊得魂飞天外了。为什么别人赏人,都是赏些金银珠宝、娇妾美婢,萧桐却赏了个能做他祖母的老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往事(上)(一更)
俞谨白这两日觉得自己快要被宋嬷嬷折磨死了。
这位老人家真是有趣。他好端端的活了十五年了,也没人说他哪里看着不顺眼。她却偏要说他说话不对,走路不对,吃饭不对,起床、洗脸、漱口、穿衣、梳头,统统都不对。总之他全身上下,就没有哪里是对的。他的言行举止简直就没有一处是能入了她眼的。
最让宋嬷嬷看不过眼的是,他在尊长面前实在是太没礼数了。
他气愤不过,便道:“嬷嬷,一会儿我如厕时,你要不要检查下我拉、屎的姿势对不对?”
宋嬷嬷原本微黄的面色,竟让他气得堪比关公面若重枣。老人家倒抽几口气后,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阿四阿五手忙脚乱的将宋嬷嬷抬回屋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好容易才弄醒了。
俞谨白心知老人家不能被这么气,一个闹不好,只怕真要出事,便老实了许多。
偏宋嬷嬷还是不依,提着萧桐专为她教训俞谨白留下的戒尺要揍他。于是,俞谨白一溜烟跑了。
宋嬷嬷差点又气晕过去。竟然敢抗罚,这样的学生,世所罕见!
阿四阿五追了几步,心知追不上他,便嚷着说要立刻禀告萧夫人去。
俞谨白纵身一跃,上了几丈高的墙头,回头对那两个小厮道:“去吧,就告诉她,小爷再不回来了!”
这下就连阿四阿五也要晕过去了。
俞谨白跳下墙头,在郊野四处溜达。他冷眼瞧着秋日的运河颇不错,便往河边去了。
他又不想做什么王孙贵胄、世家公子、高官显宦,学这些个玩意儿干什么?再说了,他好歹也是习武之人,他自问自己的行动举止从来都是有板有眼、英气勃发、挺拔伟岸,既然并不难看,而且还算得上好看,那就更不用学别人那套了。
尤其可笑的是,那个宋嬷嬷明显是个教惯了小姐的。如今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许多,时不时在给他做示范动作时,习惯性的做成了女子的标准。
惹得阿四、阿五闷笑不止。
不过不回去是不可能的。萧桐若是知道他敢自行跑了,一定会派人抓他回去。到时候她会做些什么……他还真不知道。不过想抓他,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萧桐不敢明目张胆找他的情况下,抓他就更困难了。
眼下除了育婴堂,似乎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但是张老先生越来越烦人了,老人家年纪越大就越爱教训他,去了也不过是讨骂。
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么?俞谨白不由仰天长叹。
想当年,他还能跟着师父四处游历。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若不是跟着师父去过一趟余阳,他也不会认识林典史。
不过,在外游历也有不好的时候。林典史千里迢迢上京时,若他还在白龙镇,他必不会落得那般惨烈的结局。
……
“二哥,林典史是谁?”杨雁回趴在窗棱上,小手支着脑袋,瞧着坐在屋里写文章的杨鹤。
这个“林典史之死”似乎是大哥的一段伤心往事,她也不知道能不能随意去问杨鸿,只好趁着杨鸿不在家,跑过来来问二哥。
杨鹤搁笔,叹气:“你竟连林胜卿都不知道。就算不记得他了,也没听人说过么?”
“恰好没人跟我说起过。”
杨鹤继续叹气。既然杨雁回问了,他也只得给妹妹讲起这段陈年往事。
“林典史本是宣州秀才,后被安易省学政择优报送入国子监读书,是个贡生。他在国子监肄业后,被任命为余阳典史,便千里迢迢去了余阳这么个穷县赴任。”
杨雁回心说,这位林胜卿典史想来是个穷秀才出身,且在官场无甚人脉,也不懂得经营关系,否则怎么也不会混到去那么远那么穷个地方做了小吏。
杨鹤又道:“林典史在余阳两年有余,目睹那里因连年洪涝、干旱,以至田地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怎奈地方长官为着政绩,丝毫不肯体恤,不但不肯上报灾情,反倒加紧勒索百姓。小小一个余阳县,赋税重如大邑。能逃的百姓都逃了,余下的百姓便要承担更重的赋税。交不出粮食的百姓,便遭税吏百般捶楚。这般恶行苛政,弄得余阳饿殍遍地,以至民不聊生。林典史万般无奈,只得携妻女进京,为民请命。”
倒真是个好官。杨雁回叹道:“这想法虽好,只是谈何容易?”
算起来,那是前年的事了。正逢新帝登基不久,朝中多事,有几个高官有心思搭理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小小典史?若要进宫见驾,凭一个典史的身份,简直难于上青天。如此,唯有拦轿告状,或者直击登闻鼓了。
杨鹤道:“确实不易。林典史两袖清风,家无余财,能千里迢迢上京,还是向百姓求助,众人你三个我五个的凑铜板,给他凑了些路费。有逃难去了外地的余阳百姓,也多有在他所经之处接应的。便是如此,他一路行来,仍是餐风露宿,受了许多苦。到京后,他因付不起客栈的房费,只得借住在有过浅交的廖先生处。那时候,我和大哥还在廖先生的学堂里读书。我们便是在那时,结识了林典史。学堂里的学子,对他没有不佩服的。可是大家身份低微,既无功名在身,也不认识什么高官显宦,且年龄又小,帮不到他。”
“林典史偶得闲暇之际,倒是与大哥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咱们丘城县衙里的那位高主簿,也是林典史的好友,大哥便是那时候认识高主簿的。”
“后来,林典史连上几道奏疏,却都如石沉大海。他也曾想进宫见驾,却因只是个小吏,便被拦在宫门外面。无奈之下,便在京中多方奔走,数次拦轿喊冤,求高官代为请奏。可终究无一人帮他。林典史不愿就此罢手,否则无颜归见余阳父老。于是,便在一个冷风刺骨的寒夜,将奏疏绑在发髻之上,敲响了长安右门外的登闻鼓,随后便于登闻鼓楼自缢身亡。当时,值守登闻鼓楼的是吏科给事中王复礼。王大人当夜便请求入宫面圣,禀奏此事。”
额……
王复礼?
舅舅竟然在这件事里也跑了一回龙套?杨雁回对舅舅的好感便多了那么一两分。
她对这个舅舅实在是无甚感情。王大舅对他唯一的手足,也就是他的亲妹妹,秦明杰已故原配夫人王氏,应该是无甚关心可言。否则好歹也该多看顾几分秦莞。然而事实上,他极少去看秦莞,对秦莞也是关心甚少。即使去看,也就是打个照面便匆匆别过。
秦莞一年到头也难见这个舅舅一次,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王大舅反倒夸过秦家厚待秦莞,衣食住行样样都给准备最好的。
秦莞暗道这舅舅是个糊涂虫。可怜她满腹委屈,始终寻不到机会向舅舅诉苦求救。其实,她便是寻到了机会诉苦,王大舅也未必肯听信她,即便听信于她,也未见得会认为秦家有错。毕竟苏慧男当时所作所为,明面上无可指摘。
待她打定主意,下次再见到舅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求助时,却是一连两年多都未再见到他了。便是年节,她想尽办法找借口要去王府走一趟时,苏慧男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苏慧男还想了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孝期不宜走亲。
若她能及早洞察苏慧男的诡计,早该拼个鱼死网破,可是她却低估了苏慧男的胆大包天和歹毒心思,最终落得惨死的下场。
不过杨雁回此番并未对自己的遭遇再次唏嘘叹惋————她已完全沉浸在对林胜卿的感佩中。
杨雁回问道:“那后来呢?圣上看到奏疏了么?彻查此事了么?”
杨鹤道:“圣上深为震惊,翌日便派使臣赶赴余阳勘察此事。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林典史的性命却是救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