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便是除夕,馥兰馆的生意好得不可开交,各家女眷拜年访友,总免不了一番攀比,因此对行头也格外注重,一些身份高贵的夫人小姐总爱指定请明珠亲自挑香,每日等明珠忙完已是万家灯火,这才抽出空闲前往别苑去看囡囡,自从王璧君离开以后,小家伙变得格外沉默,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看着夜空,任人怎么拖也不肯回屋,明珠干脆让人抬两个炭盆到院子里来,陪她一起坐着。
“你说,我娘会活着回来么?”
原来担心这个,明珠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
“会,一定会。”
小丫头不确定地皱起鼻子。
“你保证?”
明珠伸出小指,示意她和自己拉钩。
“我保证!”
囡囡勾住明珠手指荡了荡,这才高高兴兴地由银莲领着去睡觉了。
“小姐,虚宿大人回来了。”
听到冬莺禀报,明珠立马起身,虚宿依旧一身干练的夜行衣,抖了抖肩头的落雪,才道。
“张夫人走后,首先去了白云观,但只用木炭石狮脚下画了一条鲤鱼便匆忙离开了,随后她抹黑了脸,换上破烂的衣裳,在城郊的一间破庙里住下,宁可和那群肮脏的流浪汉共处也不曾前去客栈歇脚。”
明珠低头沉吟,兰家的暗号她多少知道一些,鲤便是离的意思,这是要告诉她的丈夫情况有变,速速离开,曾经极为矜贵的表姐甘愿忍受如此恶劣的环境,也要尽量隐藏自己,看来她惹上的麻烦果然不小。
“有劳虚宿大哥继续看着她,千万保证她的安全。”
虽然不清楚明珠为何如此在意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虚宿还是点头去了。
这样平静地渡过了三日,明珠依旧是明家、馥兰馆、别苑三处跑,这天自馥兰馆离开,已是疲惫不已,才坐进马车中便忍不住沉沉睡过去,冬莺怕她着凉,连忙把座下备用的狐裘拿出来替她围上,又往火盆中添了几块炭,等明珠一觉醒来,马车已到了别苑门前。
冬莺扶明珠下车,扣了半天门,却不见别苑的下人出来迎接,不免有些气恼。
“这些懒东西,这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呢,就一个个挺尸去了!连个门都喊不应,真该好好罚一罚!”
明珠微笑,冬莺如今越来越有大丫鬟的样子了,不久之后,她便可以代替她做很多事情了。
“咦?门怎么没锁?也不怕贼人上门!”
冬莺不妨用力一推,才发现大门乃是虚掩着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奇怪,明珠率先走进院中,却不见一人,心下不由一惊,本能地提起裙子朝囡囡住的小院跑去,冬莺也觉得不对,连忙吩咐车夫抄起家伙跟了过来,一面叫着。
“小姐!小姐慢些!”
才踏进月洞门,眼前的景象便让明珠心中一跳。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堆不省人事的下人,身上没有血迹,但不知是否还活着,囡囡依旧在平时最爱呆的那棵大树底下坐着,只是身后站了个魁梧的中年男子,那只青筋鼓起的大手,正掐在小丫头细弱的脖颈上,只要一用力,就能捏断她的颈椎。
男人身边,还有四五个皮肤黝黑的男子,双眼仿佛地狱中行刑的修罗,冷酷得让人不敢直视,身上的气势亦是迫人得紧,银莲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见明珠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三步两步跑过去哭道。
“小姐!这些人、这些人突然闯进来……”
明珠抬手,制止住了她,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万太岁的令牌,冷冷看向那中年男子身边的另一个同伙,厉声道。
“阿贵,你这是什么意思?见令牌如见万爷,还不快放开她!”
那干瘦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抄手冷笑。
“明大小姐,不好意思,原本令牌在你手上,你有什么吩咐,我和兄弟们都不得违抗,但这件事,万爷不会怪罪!你告诉我,这丫头片子的娘在哪里,我就放了她,否则别说这丫头,恐怕明大小姐你,也无法活着走出此地!”
那魁梧男子闻言,皱眉低声道。
“不成,万爷和百里瑕才刚缔约,这女人和百里暇又是关系匪浅,你若杀了她,叫万爷怎么和百里瑕交待!”
阿贵想了想,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明大小姐今日若不说出那女人的下落,便有苦头吃了。”
他话音刚落,和他一伙的两名男子已到了明珠和冬莺身后,手掌轻轻一划,抄着榔头从后头悄悄包抄上来的车夫已软倒在地,脖子上流出汩汩鲜血。
“啊!”
冬莺和银莲一同尖叫起来,明珠却依然平静地注视着阿贵,笑了一下。
“让我猜一猜,下令追杀那位张夫人的,便是万太岁了吧?而事先阿贵你并不清楚,否则前些日子我让你救出她们母女时,你大可下手,所以……你身边这位大哥,应是近日才进京的万爷亲随,而同时进京的,还有刚与你们缔约的季三公子对不对?这位大哥知道我与百里暇关系匪浅,自然也知道,我是季三公子的义妹,大家彼此都是朋友,何必这般弩拔剑张,那位张夫人同我非亲非故,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她……”
阿贵还未说话,中年男子手中的囡囡先尖叫起来。
“你这个骗子!坏女人!”
明珠瞟了她一眼,这才将被打断的话说完。
“只不过,必须在我三哥的陪同之下,我才能相信你们会保我无碍。”
万太岁手下,全都是亡命之徒,若不松口,明珠不敢保证这些人会对她和囡囡怎么样,但若是带上季明铮,事情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三哥认出了表姐,自然不可能让他们下手。
不料那男子想也没想便拒绝道。
“不行!”
“为什么?若她真的得罪了万爷,我三哥作为盟友,自然也不会插手!”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明珠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在他眼中发现一丝闪躲之色,心中便明了了。
这个人,分明知道王璧君是谁,也知道王璧君和季家的关系,所以才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看来事情有些棘手了,虚宿……虚宿今夜若是回来就好了。
男子和明珠僵持不下,显然已失去了耐心,眸中透出狠厉之色来。
“明大小姐,拖延时间是没用的,你若不说,就怪不得我了!”
说完,他冷声吩咐道。
“先卸掉她一条胳膊!”
在明珠身后那人得令,面无表情上前,大掌眼见就要攀上明珠肩头,却在银光一闪,手指刚碰到明珠衣料便猛地收了回来,伴随着一声惨叫,急退几步。
他不能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只见一道深刻见骨的血痕,袭击他的乃是一条银鞭。
两个人影从大树下翩然落下,一人清隽绝美,一人潇洒不羁,那个漂亮的不像话的青年轻轻一甩银鞭,将血迹弹干净,这才重新收回将它腰间,他将明珠挡在身后,长长的影子罩在她身上,让明珠下意识放下心来。
见姬尘低头看着自己,明珠控制不住红了面颊,但又立马侧过脸去,她暂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姬尘没有发现她的不妥,只伸手拂了拂她的肩膀,皱起双眉,簌地回头。
“谁让你们碰她的,这就是你家万爷结盟的诚意吗?”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几分随意悠闲,但语气里的冷傲却让阿贵等几人双脚如同生了根,不敢再前进一步。
姬尘的身份很好分辨,毕竟那与身俱来的上位者气质不是人人都有的,男子和阿贵不敢言答,对视一眼,求救帮看向他身旁的另一个人。
季明铮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他正笑盈盈地看着姬尘和明珠,记得走之前这两人可还在扭捏遮掩,这才几个月,就明目张胆了,看来百里暇这小子表面上装得冷冰冰的,私下可并不老实啊!
似乎感到那男子的目光,季明铮这才回过神来,今夜他才回盛京,就嚷着要来看自己这个义妹,姬尘本来袖了一卷书在那里看,闻言却起身表示要给他带路,俩人才到明珠的别苑,就看到了这样一幕,认出那男子乃是和自己一道回盛京的段罡,季明铮也不由怒了。
“本来听说黑水湾都是磊落之人,没想到也干这种背后使阴招的勾当,我想我不止一次曾对诸位说过,明珠与我是什么关系吧?所以你们今夜所谓,是打算撕毁盟约了?”
段罡的脸色难看极了,他走之前万太岁便交待过,姬尘手上握着他的秘密,此次合作绝对不能搞砸,而且现在他们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凡事都要克制,因此只得咬牙对姬尘和季明铮抱了抱拳。
“此事本乃咱们万爷的私人恩怨,但事情既然牵扯到明姑娘,我等也不敢造次,今夜多有得罪,先行告辞!”
说罢,几人放开囡囡,腾身上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片刻便消失无踪了。
明珠连忙上前去查看小丫头脖颈有没有淤青,却被她狠狠一把推开,像只小野兽般咆哮。
“滚开!臭女人!你想出卖我娘!”
明珠无奈地解释。
“那是权宜之计,你看,到最后我也没有说出你娘的下落不是?”
囡囡依旧乱踢乱打。
“我不信!不信!”
“闭嘴!”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囡囡马上住了口,呆呆地抬头看着姬尘,那张冷月般的面庞居高临下睨着她。
“再吵,就把你扔出去喂狼。”
明明是极端的恐吓,偏偏他用平静低柔的声音说出,显得格外阴冷,囡囡打了个寒颤,不由抓紧了明珠的衣摆。
季明铮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一把将囡囡抱起来。
“好好的,干嘛吓唬小孩子!十三殿下你可真是一点怜爱之心都没有,将来自己有了孩子,我看你也这般?那老婆还不跟人跑了!”
姬尘皱眉,下意识看了明珠一眼,她立马躲开他的目光,起身对季明铮笑道。
“今夜还好三哥及时相救,否则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三哥这几个月好像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看来黑水湾那地方果然山穷水恶。”
季明铮一愣,不由纳罕,从前这丫头不老是爱姬尘前姬尘后的吗?今夜救她的明明是姬尘,她却反而来感谢自己,好似有意躲着姬尘一般。
他对明珠笑笑,奇怪地看了姬尘一眼,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吵架了?”
姬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女人心海底针,上次分明还好好的,他哪里知道明珠今天是怎么回事,但总归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别的男人若是插手,他心中就格外不快,特别明珠对季明铮问东问西,又关心他这几个月吃得如何睡得如何有没有受伤之类,更让姬尘怒意横生,冷硬地打断。
“这小鬼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领了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回来?虚宿呢,你为何不让他来告诉我?”
他这的语气中带着质问,显然没有打算掩饰两人的关系,仿佛是故意在季明铮面前暗示什么,面对季明铮投来的暧昧目光,明珠极不自在,但也明白当下不是和姬尘闹别扭的时候,她不理会姬尘,只转身对季明铮解释道。
“这小姑娘姓张,她和她母亲二人,是前些日子我在街头遇上的,据说是一家人路遇匪徒被冲散了,我见她们可怜,这才收留下来,谁知那位张夫人不告而别,竟是为了这样的原因……”
季明铮看看怀中的小丫头,满面感怀,不知为何,他与这小丫头挺投缘,小丫头不知是不是被姬尘吓着了,也从方才的撒泼打滚变得格外乖巧,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放。
季明铮并不怀疑明珠的说辞,姬尘却本能地不信。
“你会这么好心?”
他了解明珠的为人,绝不是什么容易感动的娇软小白花,她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目的,所以救下这素不相识的母女,便显得格外突兀,若是往常,这大概会是一句柔情的打趣,可今日两人心情都不大好,姬尘问的生硬,明珠也答得尖锐。
“我虽唯利是图,但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做一些好心的事,大人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姬尘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由皱起眉头,他很想立即将明珠拉近屋中,探一探她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烧坏了,但碍于季明铮在场,只得故作漠然。
“我知道那位张夫人的落脚之处,三哥若是不信,便随我前去看看,若能抓住万太岁的把柄,今后的合作中便多一分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