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明珠立在窗前,双眼幽深如同夜露,食指关节轻轻敲打着桌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小姐,人已经走了,脸色很不好。”
门外,一道黑影自屋顶飘然落下,隔着纱窗低声禀报。
明珠点点头。
“辛苦虚宿大哥了,这件事做完,便请回姬府去吧,如今我与姬大人之间有些嫌隙……实在不该再麻烦你。”
那夜明珠和姬尘的争执,虚宿蹲在屋顶看得一清二楚,作为暗部的成员,他的任务本就是保护十三殿下,被姬尘调遣来跟着这个小姑娘,本就不大情愿,原以为两人闹成这样,自己也不必再跟着明珠,可那夜他前脚才跟姬尘踏出明府,便被姬尘呵斥了。
虚宿很无奈很委屈,殿下待人待事,一向先权衡利弊,他不是很理解,既然掰了,便没有义务继续保护她,这实在不像殿下的作风。
于是虚宿只得低声道。
“大人没有召回下,在下亦不敢轻举妄动,小姐请早些休息。”
见屋里陷入沉默,虚宿道了声告退,消失在暗夜之中。冬莺这才替明珠解下帏帽,宽衣就寝,不止脸上,连手臂、腰背等多处都已爬满了溃烂,连冬莺都不忍直视,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
“上次是干虾皮,这次又用药,虽说是为了逃婚,但小姐也对自己太狠心了,万一留疤可怎么是好?”
明珠闭上眼睛,笑了笑。
“只要能达到目的,我会不惜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反正又不必取悦别人,那么在乎皮相干什么?”
冬莺本能地想说姬尘,张了张口,又想起这几日蒋家娶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姬尘却一直不闻不问,想必明珠心里不是滋味,话到嘴边只得生生改了。
“我看那蒋三倒像是对小姐动了几分真情,万一即便如此,还是不肯放弃小姐可怎么办?”
明珠冷笑一声,翻身打了个哈欠。
“你也说了,几分而已,蒋三这种有集美之好的人,若能忍受对着这么一张脸,便算我错看了他,等着瞧吧!男人远比你想象的浅薄。”
药性发作,明珠只觉双眼沉重,很快便沉入了梦想。
月朗星稀,风轻云淡,姬尘和季明铮坐在园中八角亭内煮茶,石桌上摆着一套青玉茶具,
季明铮往水釜中添了些翠绿的新茶叶,生起小炉开始煮茶。
“话说回来,蒋三那小子倒真是鸡贼,不过在明家住了一个月,便非我那妹妹不娶了,什么身份、圣旨都不顾了,虽说有几分是出于利益,但依我看,他却也是动了心的,你怎么看?”
姬尘双眼盯着在水中慢慢舒展开的茶叶,漠然地道。
“与我何干?”
季明铮哦了一声,看向园中景致,假意叹息。
“蒋家和镇西侯府可是沆瀣一气,我那妹妹要真嫁了蒋三,那这个事可有些微妙,这算是她倒戈投敌了?还是算咱们在蒋家安插了一名眼线?当然,我觉得她心里还是向着咱们的,不过若她真看上了蒋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那小子别的不说,俘获女子芳心确实有一套,比起你这冰块脸可要讨喜多了。”
姬尘猛地扬眉,执起茶壶便向季明铮泼去,滚烫的水划出一道抛物线,季明铮身子一歪险险躲过,又出手如电,袭向他的右手,姬尘顺势将茶壶高高抛起,手掌一翻,在茶壶落下的瞬间,已与季明铮过了数招。
“若是再废话一句,我就把你扔进湖里喂鱼。”
他的神色冷漠至极,季明铮拍拍身上的茶屑,撇撇嘴正想说什么,虚宿已飘然落在两人面前。
“殿下,明姑娘和那个叶棠烟染上了一样的怪病,这几日都躲在屋里,但她却故意将蒋三引来,令他看见了毁容的摸样,恐怕是想让蒋三主动退婚。”
姬尘执杯的手一顿,慢慢放下,哦了一声,季明铮却显得有些激动。
“什么?这丫头是故意的吧?多好看的小姑娘,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她不想嫁给蒋三,有多少法子可用,偏用这种极端的法子!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臂,姬尘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不带感情地道。
“红先生交代你的事,你办完了?”
季明铮一时语塞,他无法无天潇洒不羁,唯独对这位红先生却有几分畏惧,特别今夜要办的事还十分重要,若是搞砸,只怕要被红先生拆了骨头。
“还不快去?别人的事与你何干?横竖是她自己的主意,你去了又能怎样?”
季明铮拧眉盯了姬尘半晌,啧啧感叹。
“你倒是狠心。”
姬尘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扬长而去。
玉兔西沉,夜色如水墨浓稠得化不开,万物皆笼罩在静谧之中,明家上下都已沉睡,上夜的婆子也在蒲团上蜷缩起身子,发出浅浅鼾声。
明珠躺在里间,鬼医的药有奇效,让她有了疫症的全部反应,头顶上腻了一层薄汗不说,喉咙也似烧干一般难受,睡梦中,她不由轻哼出声。
“渴……”
细微的动静,并没有吵醒冬莺,她在外间的床上翻了个身,丝毫没有发现,一条黑影自身边闪过,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明珠的卧室。
姬尘站在明珠帐前,他的鼻子很灵,只是这样的距离,便闻到里头散发出来的浅浅药味。
立了很久,姬尘还是伸手揭开纱帐,那道妙曼的身姿侧卧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舒服地扭动着,他是习武之人,双眼适应了黑暗以后,便比常人看得更加清楚,她身上、脸上处处是触目惊心的溃烂,让原本雪团般的人儿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犹是姬尘这般已看淡皮相美丑的人,也忍不住心后退一步。
季明铮的话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她不想嫁给蒋三,有多少法子可用,偏用这种极端的法子!”
原来,竟是自己误会了她么?姬尘自嘲一笑,他竟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仅因一时所见而激愤颓丧,还说出那些无情的话来。
一向自视甚高的姬尘,此时竟有些后悔。
“渴……冬莺,水……”
姬尘怔怔地看着明珠翻了个身,秀致的双眉紧紧蹙起,他犹豫半晌,终于轻挪脚步,走出外间倒了杯水,又重新回到床边,慢慢坐下。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明珠,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他身子有些颤抖,手也不太稳当,杯子触上她的双唇,明珠便本能地贴过来,吸取清凉的水珠。
姬尘低头,见她额头上沁了一层汗,将她的刘海黏住,便下意识伸手替她拂开,动作十分轻柔,手指触到她的伤处时,他的心不由得攥紧,他贴近她的耳廓,轻声道。
“放心吧!一切有我,今后不要再对自己这样狠。”
天色将明,明珠便醒了过来,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自己在姬尘怀中躺了一夜,姬尘那家伙对她极尽温柔,怀抱的清香温暖似乎还残余在她身上,实在太过真实。
明珠懊恼地捂住额头,连连自责。
真没出息,人家都决绝到这个地步了,自己竟然还做这种春梦!简直太不争气了。
“表小姐,表小姐!小姐还没有醒,您不能进去!”
屋外,冬莺急切的声音夸张地响起,明珠收回思绪,勾唇一笑。
果然来了!
她故意将帐子掀起半边,褪下外衣,在窦娇儿闯进来时假装惊慌失措地要去拉被子掩盖,却恰到好处地被窦娇儿瞧见了她脸上、身上的溃烂。
窦娇儿捂住几欲惊叫出声的嘴,脸色苍白地后退数步,见明珠用狠厉的目光盯着自己,心中生寒,磕磕巴巴地解释。
“表姐,听说你病了,又不让请大夫,我实在担心不过,所以才……”
联系前后,明珠当然知道她这是受了蒋玉衡的托付,前来一探虚实,她等的就是这一出。
“既然被你撞见,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横竖都是要知道的,告诉你,总比让庞家人先揭发让我来得放心。”
窦娇儿瞠目结舌地打量着明珠浑身的狼狈,嘴里殷勤地关心着,却半分不敢靠前。
“前日还好好的,这、这到底是……”
冬莺拿了顶帏帽冲进来,给她戴上后,明珠方才叹了口气。
“叶棠烟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其实前些日子,她曾到过馥兰馆,我怀疑,就是那一日染上的……”
窦娇儿心头一震。叶棠烟的事,可谓是近期除了蒋家求亲以外最为轰动的新闻了,整个盛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她又怎会不知道,听说镇西侯府连嫁妆都替叶棠烟备好了,可惜她自己命不好,不知怎么就染上了怪病,一夜之间,皮肤便开始多处溃烂流脓,整个人简直不能看,太医来来几波都查不出症结所在,轩辕彧去看了她一次,见了那可怖的摸样,立马变色悔婚,献帝也不好把这幅德行的叶棠烟塞给东秦,当即准了,镇西侯府见这门联姻没了指望,打着静养的由头,连夜将叶棠烟送到了乡下一户人家,丢了些银子让她自生自灭。
想到这里,窦娇儿不禁有些兴奋,难怪蒋玉衡来找自己时,神色极为难看,原来如此,只要坐实了明珠也是同一种怪病,那别说蒋玉衡,蒋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进门的了。
“表姐别想太多,好好养着,总会好的,等我过几天得空再来看你。”
看明珠愁容惨淡的摸样,窦娇儿已经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随意糊弄了两句便脚底抹油迅速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