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之际,唐毅当然要打扮的像样子一点,他穿着隆庆特赐的蟒袍,玉带朝靴,稳步走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宛如春风化雨,当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当他出现的一刹那,好像官员都鼻子头发酸,不争气地哭了起来,跟受了委屈的孩子差不多。
好些人急匆匆迎上来,这个说:“见过元辅。”那个说:“拜见太师。”还有亲近的都尊唐毅为师相,满朝大臣,无人不仰望欣喜。
能给大家伙做主的总算来了!
唐毅略带迟疑,“诸公,仆前些日子呕血病重,如今勉强恢复一些,想到今日是天子第一次正式早朝,事关重大,也就撑着病体过来了。怎么,看大家伙的样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装蒜,纯粹是装蒜!”王世贞在心里头暗骂,不过脸上还要装成愤怒不已的样子,他拱手说道:“元辅大人,刚刚陛下降旨,说是要罢免了次辅高阁老。”
唐毅猛然倒吸口气,立刻摇头,“不可能,凤洲兄,你可不要开这种玩笑!”
葛守礼在一旁开口道:“不是玩笑,是真的!”
“什么!”唐毅惊呼道:“断然不可能,仆与中玄公,皆是先帝托孤之臣,陛下是先帝亲子,至纯至孝,他怎么会违背先帝遗诏,罢免中玄公,如此与孝道有亏的事情,陛下断然不会做的!”
什么叫高手,唐毅一张口就咬死了孝道,抢占制高点。诸大绶刚刚也提到过,可是却没有唐毅说的这么深入准确。
大家伙听在耳朵里,纷纷点头,都说元辅所言极是,圣旨一定有问题。一时间群情激愤,嚷嚷着要面见万历问清楚。
“大家伙不要着急,凡事以理为先。”
唐毅挥挥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簇拥着唐毅,来到了丹墀前面,高胡子此时还跪在地上,整个人就好像木雕泥塑的一般。
唐毅到了他身后,低声道:“中玄兄,你这是怎么了?”
又冲着两边使眼色,陶大临和曹子朝站出来,把高拱扶了起来。刚刚的一会儿,高胡子仿佛经历了一辈子那么长,他把肠子都悔青了。
他一直自视甚高,因为天下间能和他媲美的人物寥寥无几。唐毅病倒了,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身为两朝帝师,托孤重臣,满手的好牌,结果一个阉竖,一个小人,一个女流,凑到了一起,就把他给狠狠算计了。
高肃卿啊,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蛋!
当初就不该让出玉玺,没有玉玺,就没有眼前的这一道中旨。而且玉玺让出去,就该猜到对方会用中旨对付你,结果呢,你还想着按部就班,跟人家在朝堂上辩论,然后把冯保弹劾倒,把张居正干掉。
规矩是留给守规矩的人!
对方摆明了不按照规矩出牌,是十足的小人,你还不知道变通,败得一点都不冤!
身为宰辅重臣,竟然被人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罢免,连一点颜面都不给,当真是羞死人了!高胡子仿佛被雷轰头顶,炸碎了三魂,震跑了气魄,整个人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木讷,呆板,头上的银发散乱,显得无比苍老凄凉。
在场的官员看在眼里,哪怕平时不喜欢高拱的人,也都摇头叹息,伤感不已。
士可杀,不可辱。
高肃卿为官三十年,清正廉洁,人所共知,教导辅佐先帝,开创隆庆中兴。重新入阁柄国之后,整顿吏治,推行新政,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不休息,那么庞大的人事调整,几乎都是他一个人承担。
难得的是高拱没有收一个人的钱,没有任用一个私人,只要有才,只要适当,哪怕和高拱有矛盾,也是照常使用。
在场的官员,有多少是高拱提拔起来的,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这样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辅臣,就被一道中旨给罢免了。
这是要干什么?
自毁长城吗!
众人越想越怒,最后一道道锐利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居正的身上,瞬间,他就好像烤炉里面的鸭子,愤怒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烤熟了。
张居正浑身不自在,自从唐毅出现的那一刹那,张居正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最可怕的情况出现了。
这丫的根本是装病,一直等到决战到来,他才突然出现。
果然是处心积虑,平生最强悍的对手!
张居正已经无暇悔恨愤怒,他的脑筋快速转动,事到如今,只有拼死一战,决不能退缩!
他主动迈了一步,将手里的圣旨双手奉上。
“唐阁老,刚刚陛下降旨,您不在所以交给了下官,如今唐阁老赶来,圣旨还是交由唐阁老来执行吧!”
唐毅微微含笑,把旨意接了过来,打开之后,看了两眼。
“张阁老,你觉得这道旨意应该执行?”
皮球踢了回来,张居正连忙正色道:“君父如天,旨意下达,身为臣子,岂能有所怀疑!跟何况中玄兄的确言语不妥,有蔑视圣上之嫌,还请唐阁老明鉴。”
“哦,那请问高阁老说了什么?”
“他说十岁天子,哪里懂得治国!”张居正挺胸抬头,信心十足说道。这话是大庭广众说的,没人能否认,说皇帝不能治国,就是大不敬,就是天大的罪过,任凭你唐毅巧舌如簧,也没法狡辩。
唐毅笑笑,“张阁老,请问你十岁的时候,可懂得当大学士?”
“自然是不懂。”张居正不解其意,只能老实回答。
唐毅颔首,又自言自语道:“本阁十岁的时候,读过了蒙经,四书只学了论语,连童生都算不上。我想请教在场诸公,谁十岁的时候,能胜任现在的官职?”
这还用问吗,除非是妖孽,不然十岁哪能成为朝廷命官,执掌部务?大家纷纷摇头,唐毅又追问道:“大家以为你们的官职容易,还是做皇帝容易?”
徐胖子站出来,大声道:“当然是我们容易了,陛下肩负九州万方,亿兆黎民,一举一动,都关乎千百万苍生,一道命令,无数人就要血流成河,故此不可不慎重。”
“既然如此,那高阁老所言有什么差错?”
是啊,十岁的孩子连官都当不了,更遑论当皇帝了!
大家伙都伸出了大拇指,都说元辅辩才无双,果然厉害,轻飘飘就把张居正的攻击化解与无形,顺便还把高拱的罪名给解脱了。
好一个厉害的唐行之,张居正斗志昂扬,他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就看看咱们俩个谁才是真正的高手!哪怕几百年之后,今天的这一场交锋,也会为后人津津乐道,我张太岳绝不会输给你!
“唐阁老,陛下乃是天子,有百灵相护,钟天地之福泽,自然与寻常之人不同,你以普通人来论天子,是否和高拱一般,都有轻慢之意?下官虽然知道元辅忠贞不二,可是难免有些不肖之徒,会曲解您的意思,下官斗胆请元辅收回。”
“不必!”
唐毅依旧不温不火,笑容可掬。
“张阁老,你自幼读书,有神童之称,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道理不会不明白。敬神如神在,圣人为何不说敬神则神在?虽有天授,也要努力学习,积累经验,圣人尚且四处求师,何况后辈?张阁老你方才所言,说穿了,不过是两个字:诛心!本阁说的可对?”
再说明白点,就是拉大旗作虎皮,拿着天子的身份压人,可是别忘了,唐毅在十几年前,就能凭着一张嘴,搬开祖制,岂会被张居正难住!
相反,他点破了张居正的手段,更让在场的众人感到了愤怒。
没错,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拿着圣旨压人,借着大家伙对皇权的恐惧,想要迅速拿下高拱,手段卑鄙,用心险恶,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是君父如天,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哪怕只有十岁,他也是天子,上命难违啊!到底该如何是好?在场的大臣都苦心焦思。
张居正见情况越发不妙,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既然旨意在手,就必须先拿下高拱,只要干倒了高肃卿,朝臣就会知道势在谁这一边。
虽然这么干会留下难以洗刷的罪名,甚至有朝一日,人们提到他张居正,就会想到靠着大礼议骤贵的小人张骢,甚至还有不如,但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有胜利,赢了就能活,而且至少还有十年八年的时间,可以任由自己挥洒才智,革新大明。
唐毅和高拱在戏台上唱的太久了,也该换一换人了!
张居正冷笑道:“唐阁老,既然您不愿意接旨,下官只有按照旨意行事,先把高阁老护送出京,若是唐阁老还有疑问,可以去找陛下和太后。”
说完,他一转身,冲着英国公张溶和定国公徐文璧使了一个眼色,这两位国公看到唐毅来了,腿也哆嗦,尤其是张溶,他还被唐毅狠狠整过。
可是这些年靠着和唐毅的关系,朱希忠稳坐勋贵头一把交椅,吃干抹净,京营改革之后,勋贵世家手里的权力一点都没有了,堂堂国公,成了混吃等死的废物。
张溶可不想他的子孙都变成和朱家藩王一样,成了圈养的肥猪,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把!
“高阁老,得罪了!”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抓着高拱的胳膊,就要往外面走。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好些官员冲上来,想用人墙挡住,奈何张居正迈着大步,冲到前面,把旨意高悬。
“你们都看好了,圣旨在此,谁敢阻挠?”
张居正舌绽春雷,厉声大吼,跃跃欲试的官员被吓得立刻停住了脚步,冲撞圣旨,那可是死罪啊!
眼看着所有文官傻愣退避,张居正心头狂喜,果然你们还是怕皇帝的。
正在此时,唐毅突然悠悠说道:“君不密则失臣,凡政令有失,当封还执奏,内阁六科何在?”
“下官在!”
三位阁老,六位都给事中,一起站了出来。
唐毅威严扫视道:“事急从权,内阁临时会议就在此召开,本阁以为,不论中旨是否出自陛下圣意,都违背法度,应当立刻封还!”
说完之后,唐毅带头举手,紧跟着张守直、唐汝楫、殷士儋三位阁老一起举手,唐毅立刻道:“四票赞成,三票弃权,立即生效!”
他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韩象也效仿唐毅,高声喊道:“中旨罢免托孤重臣,违背先帝遗诏,吏科认为应当驳回!”
“户科附议!”
“兵科附议!”
“礼科附议!”
“刑科附议!”
“工科附议!”
“我等代表六科,一致认为,中旨应当驳回!”六个人的声音,震动全场。
张居正如遭雷击,双脚再也迈不动半步,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不停狂喊:他真的要和皇帝撕破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