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显半商半农,在他身上,同样兼具两种性格,商人的狡猾和农民的坚韧,怪异而又协调地交融着。
比如他把三个儿子都赶走了,身边只留下一个脑筋不太清醒的孙子王修。盐运司的兵丁不断抓人,商队也都被扣押了,说不定抓自己的兵已经在路上了,可是那又如何?
老头子当了一辈子的灶户,海边的盐场就是他的庄稼地,你们可以杀了我的头,却别想让我放弃自己的田!
王文显一直在等着,谁知等来等去,竟然把唐毅给等来了。老头子是又惊又喜,又是奇怪!
他不是没找过唐毅,唐毅当时敷衍搪塞,后来根本就不见人。王文显只当唐毅撤手不管,没少大骂唐毅,见了面,他老脸火烧火燎的,一双手来回搓动,没地方放。
“王先生,本官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一声,反击要开始了!”
老头好像被打了强心针,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一下子年轻了五岁!
“大人,我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代替大家伙,叩谢大人恩典!”
“不必虚礼,本官问你,还有没有食盐?”
王文显激动地说道:“有,还是那句话,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唐毅眉头一皱,突然笑了起来,“果然!”王文显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
“呵呵,我要是没猜错,你应该是用的晒盐法吧?”
“这个……”王文显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他藏了多少年的秘密,竟然被唐毅一语道破,难道传说是真的,他真是文曲星下凡,能未卜先知?
王文显惊得不会说话,唐毅却自顾自说着:“用晒盐法,节约了柴火铁锅,最多花费一些人工,十斤的成本不会超过一文钱,而且产量极大,难怪你之前敢打价格战呢!对了,我挺好奇的,你是怎么发现晒盐法的?”
一直藏在心头的秘密,被轻轻松松说了出来,王文显唯有和盘托出……
最晚从夏朝开始,就有煮海为盐的作法,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提取食盐的技术进步不大,但确实在发展。
比如到了明代,各大盐场普遍采取晒煮结合的办法。灶户们在沿海构筑盐池,借着涨潮的机会,引进海水,利用阳光和风的力量,带走水分,一点点蒸发,留下浓缩的海水——苦卤。
熟练的盐工会往卤水里面放莲子,当莲子都浮在表面的时候,就证明卤水的浓度够了。
下一步将卤水挑回家中,放到大锅里加热,差不多一锅能煮出八到十斤的盐,每生产一百斤食盐,差不多需要四百斤的柴火,加上铁锅,成本并不低,这也是大量灶户破产逃亡的原因。
王文显在最初的时候,也是用这个方法,有一次家里没粮,他空着肚子干活,累到在了盐池旁,家人连忙把他背了回去,又从邻居家求来了半斤小米,给他熬了一锅粥。
王文显醒过来,他一看老婆孩子都围着自己,顿时着急了。一天不煮盐,就没有收入,想要一家人都饿死啊!
他急得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跑到了盐池,令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由于他来的晚了,加上日头充足,在盐池的下方已经出现了一层食盐结晶。
王文显灵机一动,他取了一些,放在嘴里,咸咸的,和煮出来的盐没什么差别。
从此之后,王文显不停琢磨,他偷偷弄了一个小池子,把卤水放了进去,赶上了晴天,一天的时间,池底儿就出现了一层食盐,继续不断加入卤水,几天的功夫,他就收获了百十斤的食盐。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王文显高兴的几乎发疯!
原来不说柴火煮,也能得到食盐,花费的时间虽然多一点,可柴火钱省下了
而且锅有多大,晒盐的池子却可以弄得无限大,岂不是要多少盐,就有多少盐!
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食盐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都流到了自己的口袋。不过王文显很有心计,这个办法让别人知道就不灵了,可是呢,他一个人晒盐,肯定会背别人发现学去。
想来想去,王文显找来了几个交好的朋友,喝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他把自己发现的秘密和大家分享,邀请他们一起共同煮盐,并且还告诉大家伙,必须对天发誓,决不许走漏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穷苦的汉子,也听到发财的机会,哪能犹豫,全都同意了。
很快,王文显就靠着晒盐法,得到了两万斤洁白的食盐,卖给了盐商,收获了人生第一斗金。
靠着先进的晒盐法,王文显的食盐质量好,数量足,生意越做越大,不过他一直严守着晒盐的秘密,只有最信任的灶户才能参与晒盐,其他的还是按照古法煮盐……
听完了王文显的讲述,唐毅心中的疑惑也解开了。事实上,古代并非没有晒盐法,官方之所以会坚持煮盐,是以为煮盐便于控制。
一家有几口锅,一口锅能生产多少盐,一目了然。如果换成了晒盐,偌大的盐池,能生产多少,那可就不好说了。因此,在官方的记录里面,几乎都是煮盐法,而事实上,民间像王文显一般,发现了晒盐奥秘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市面上有大量优质的私盐,没准就是晒出来的。
当然了,知道这个奥秘,对于唐毅来说,除了少了一样点石成金的金手指之外,没有多大差别。
相反,王文显掌握了晒盐法,也就表示他手上有数之不尽的食盐,可谓是兵精粮足。
“大人,冒昧问一句,您是怎么算出小人知道晒盐法的?”
“不是算的,而是看的。”唐毅轻笑道:“要是在家里煮盐,脸上该熏得漆黑,你的脸和那些常年在海上的水手差不多,黑红黑红的,不是晒的吗?再有,你的踝关节和脚趾肿大,多半是常年在卤水之中行走的结果。回头请个有本事的医生,给你好好调养一下,身体是自己的,倒下了什么都完了。”
王文显目瞪口呆,唐毅观察的本事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感叹道:“大人,小人一定遵照您的吩咐,等把这一回做好了,就把家业交给他们小辈儿处理。对了,什么时候开始抛售啊,小人马上去安排。”
“谁告诉你要抛售食盐了?”
王文显一愣,“上一次不就是……”
“上一次是上一次,咱们这回要换点花样。”唐毅微微一笑,“你不用管别的,只要把食盐准备好,会有人把食盐运走。”
王文显有些犹豫,唐毅一摊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按照我说的做,要是信不过,本官也爱莫能助。”
“我信得过大人!”
开玩笑,他都疏散家人了,唐毅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信他信谁!
王文显匆匆茫茫去安排,又让家里人把最好的院子倒出来,里面的一应用品全都换上了最新最好的,让唐毅住下来。
吃过了晚饭,唐毅在院子里踱步,从墙头冒出来一个脑袋,晃着两个大眼珠,不停探头缩脑瞄着。
唐毅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刚到王家,遇到的那个愣小子。
“你巴望什么,想找本官吗?”
“哼!”小子把鼻孔扬得高高的,“俺找大侠!”
“大侠?谭光啊!”唐毅心里好笑,这小子也是奇葩,被人家摔了好几个跟头,脑门上还青着呢,愣是摔出来感情。
“怎么,你想找他比武吗?”
提到比武,小子吓得缩了缩脖子,“俺,俺不比武,俺想拜师学艺!”
唐毅正闲得无聊,把谭光叫了过来。
“赏你个好徒弟,用心教着啊!”
谭光点头,几步到了墙边,一伸手,揪住了王修的脖领子,用力一提,谭光身材高大,墙也矮了一些,竟然把王修给提了进来。
他嬉笑着看了看王修,“想学功夫吗?”
“想。”愣小子仗着胆子说道。
“呵呵,想就好,告诉你啊,师父的功夫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想打人,要先挨打!瞧好吧!”
说时迟那时快,谭光一抖手,松开了王修,紧跟着就是一个绊子,扑通摔在了地上,紧跟着一声惨叫,惊天动地……
接下来的十几天,差不多都在摔倒——爬起——再摔倒的循环之中度过。
唐毅疲惫的时候,就看看这一对活宝儿师徒,顿时心情就好了许多。
这一次唐毅为何没有选择抛售食盐,直接打压价格,破坏盐商的计划呢?
情况不同了,之前鄢懋卿和盐商之间,是有冲突的,他调整盐区,大盐商也吃不准有多少好处,故此选择作壁上观。
可这一次呢,大盐商和鄢懋卿直接合作了,双方配合默契,唐毅对盐商出手,就是打击鄢懋卿,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冲在党争第一线的急先锋!
唐毅会那么傻吗?
当然不会,他改变了战术,盐商不是收购市面上的盐吗?我就成全你,暗中提供大批的食盐给中小商人,然后转卖给大盐商,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市面上的盐根本就吃不完!盐商不是号称富甲天下吗?那就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其实唐毅还准备了另一手,哪怕盐商钱不够了,交通行还有大把的银子借给他们。
一想到成为盐商的债主,唐毅就浑身激动,不自觉地冷笑道:“还钱?不还钱就拿女儿抵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