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拂去,日出东方。
天色刚亮了没好久,白齐就已换上一身崭新的朱雀服,他的衣服用桂花熏过的,有淡淡的香气萦绕,他还认真地抹顺了头发,端端正正地戴好幞头,再系上三色佩玉绶带,最后就连乌靴也擦得干干净净。只是任由他怎么打扮,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始终是一名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丝毫没有半点禁军的威严霸气,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金吾卫。
过了半晌,秦明还未起床。
白齐叫了几遍,这人依旧哼哼唧唧地下不来床,催得急了,秦明满脸不悦道:“急什么呀?你平日里不是最有耐心吗,怎么今天反倒着急了,你不会是想去看那母夜叉吧。”
白齐脸色一红:“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荆大人为人正直,还救过我们,所以心中敬重而已,你快起来了。”
二人磨蹭一阵才到了现场,荆一飞果然已经等了许久。
她这个人向来恪守纪律,从来不会迟到,这样的人自然很讨厌会迟到的人,尤其是不守时的男人,等她见到了秦明和白齐,免不了一阵不快的呵斥。
白齐说了一堆好话,荆一飞才平复下来。
三人重新查看现场,这现场由于水火侵蚀,已是一片废墟,到处是残落的灰烬、泥巴和泡得破烂的物品,想要找出证据犹如大海捞针。聚珍阁更是被夷为平地,地面上还被炸出了一个坑,看起来触目惊心。可以想象,昨夜雷火天降时,是多么恐怖骇人的场景。
天威之甚,岂是人力所能阻挡!
荆一飞和秦明细心查看这凹成一处的废墟,想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但是经过水火的洗礼,一片糟烂,什么证据也看不出来了。自古水火案件是最难查处的,因为现场痕迹都会被破坏得所剩无几,想要从这些有限的残余物中寻找关键证据,太难了!
不过,白齐却瞧见了一些端倪,旁边有些粉白的墙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心中诧异,这刘府建的时间也不短了,墙壁怎么如此崭新,就算是新近粉刷,昨夜火烧也该乌黑一片才是。他伸手抹了抹,指尖留下些许白色的痕迹,不像火药、不像面粉,也不像石粉骨灰之类的,不知道是什么。
他暗忖这白灰之下是不是有隐藏的通道机关之类的,遂又刮了刮,发现这薄薄白灰之下就是围墙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沾了薄薄一层而已。
三人又细细瞧看四周,始终不见任何奇异端倪,没有着火源,没有硫黄石硝气息,就这么突然被炸了,看来除了雷火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荆一飞叫来了一名家丁,盘问道:“昨夜,是你巡更?”
“是小人巡更。”
“那府上有什么异样没有?”
“异样……”
那家丁有点欲言又止,荆一飞又问了一声,他才断断续续道:“昨夜我子时巡更时,见老爷书阁灯还亮着,就准备过去看看,因为老爷以前经常半夜看书看着看着就在书房睡着了,当时我走到这个燕回亭时,就看到阁楼上有些许异样。”
“什么异样?”
“好像有人影晃动,我以为是老爷回来了,就在这树下看了一会儿,而后,就看见阁楼内突然起了白雾,这雾气很怪,浓得像一团云一样。”
“雾气?”
“对,白雾!像冬日的江面一样,很浓。”
“这可就奇怪了,那还有其他异样没?”
“然后,这雾气里有一道黑影冲了出来。”
“黑影?什么样的?”
“好像,好像几只硕大的老鼠,搬着个红色的箱子从这书房后面的围墙翻了过去。我心中害怕,正准备给夫人禀报,突然就听见打雷的声音,我就赶紧往回走,只是走了没多久就听见爆炸声了。”
这家丁的说法与昨夜他们看到的一模一样,这些鼠兵出了刘府,就装神弄鬼一路朝泰安门奔去,再次穿墙消失不见。
而后,天降雷火,击毁了刘府,销毁了一切证据。
这过程确实太诡异了!难不成这些人真的有招风引雷的通天本事?
荆一飞自然是不信的,但她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凝重。这案情严重,按理说魏东侯和尉迟敦都要亲自来审的,但朱棣听闻又有雷火案,十分震怒,就把他二人以及几个千户喊了过去训话,魏东侯临行前特地吩咐荆一飞先行过来审问。
只是,这审问之下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白齐忍不住问道:“请问这些鼠兵从何处出来,那些宝箱可是你们府上的?你可看清了?”
家丁道:“是西面的这堵墙,鼠兵从书阁后面的聚珍阁出来的,至于宝箱是不是府上的小人就不清楚了……”
“那你可知道聚珍阁里一般藏放什么东西?”白齐又问道。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家丁摇了摇头。
“那有谁知道?刘大人呢,怎么一直没看到他?他不会是……”荆一飞问道。
“我阿爹可没死!”身后有一女子微有怒意道,正是刘小芷。她看了一眼荆一飞,道:“昨夜我阿爹一直未归,半夜起火后有人发现他被袭昏迷在回来的御道上,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想害我阿爹!”
她的母亲罗氏也紧跟其后,二人双眼微红,神色转为凄然,显然突遭变故是一夜未眠。
秦明还欲上前搭讪,立即被荆一飞挡在身后,她道:“罗夫人和刘小姐来得正好,那请问刘大人一般在这聚珍阁里藏放了什么,只是寻常的金银财宝吗?”
罗氏心情悲痛,本不欲多说,但此事蹊跷,眼下还是想着早点破案是好,只好忍着心情摇头道:“此事老身也不清楚,平日里这聚珍阁只有子风有钥匙,老身不曾入内看过,不过小芷倒是进去过几次。”
荆一飞又问刘小芷。
刘小芷突然警觉道:“你是何人?我为何要告诉你?魏指挥使呢?”
荆一飞不动声色道:“我是兵马司百户荆一飞,魏大人现在有要事在身,特命我前来查案,还请刘小姐配合!”
刘小芷哼了一声,朝秦明指了指道:“我们自然要配合的,不过我现在不信任你,对了,他跟你是一路的,也是兵马司?”
荆一飞道:“算是一起办案,不过他二人是辟火司的。”
“那便好!”刘小芷朝秦明招了招手,轻声叫道,“秦明哥哥,你过来,这事我只告诉你,不能告诉她!”
秦明“啊”了下,瞧了荆一飞一眼,有些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刘小芷低声道:“一夜不见,小芷甚是想念。”
她这话突然出现,语气中带有几分少女娇羞之情,亦有几分凄然,毕竟昨夜她情况不明,心中只有英雄救美后的爱慕之心,而今日情境大不一样,已增添了几分悲戚。
秦明再度哑然,他难得地正色道:“刘小姐,现在查案要紧,其他事还请暂时放置一旁,请问这聚珍阁原先是什么情景?里面藏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刘小芷如实道:“听我阿爹说,这聚珍阁在我们建府邸之前便有了,我年幼时曾进去过两次,里面有个圆形的天井,天井下用碎石仿造天上的星象,有月光的晚上看起来特别漂亮。阁楼里四周都是书架,装满了古玩字画,我阿爹最喜欢闲坐在天井旁看月光看星星,他对这阁楼十分喜欢,看管得也极严,我稍稍长大后就连我也不让进去了。”
刘子风喜爱吟诗作画,颇有文人气息,独自一人赏月观星倒也不足为奇。不过阁楼内以碎石铺成星象图这个就十分少见了,除非是对天象十分感兴趣的人才会这么做吧。
刘小芷又继续道:“不过,我知道阿爹在里面藏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也没见过,我只是感觉得出来。”
秦明心想,这些怪人如此大费周章,看来想要盗窃的不是简单的金银珠宝,而是其他东西,难道这刘府上真的藏有什么别处没有的好宝贝?这可就有意思了!
他突然有个直觉,仿佛自己打开了一个远古秘密的口子,一个尘封在历史最深处的秘密露出了一丝痕迹给他看,只是这样的痕迹或者说是线索,就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只不过秦明已经生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个案子自己是破定了!
白齐突然提议道:“不如我们再看看聚珍阁?”
众人再次来到这废墟前,白齐绕着凹陷处走了一圈,自言自语道:“南京多雷雨,夏日遭雷击也不罕见,洪武三年,华盖殿刚建成时也遭遇过雷火,当时有人说是太祖梦中遇火龙,醒来时果真一道火光从天而落,烧了这大殿,此事蹊跷,悬而未决,最后也就秘而不宣不了了之。”
荆一飞脱口问道:“既是秘而不宣,你怎么知道?”
白齐愣了下,讪讪道:“我自小喜欢打听这些奇闻异事,这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再说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后宫逸事坊间都有传言,何况是烧了大殿这么大的事。”
“是吗?”荆一飞半信半疑地盯了白齐一眼,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藏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远不像秦明给她的感觉来得简单,只是这感觉她现在也说不清,想了想没有头绪也就作罢了。
白齐又看了一圈,见藏珍阁废墟上似乎隐隐有水汽升腾,这水汽与附近灰烬上的大不一样,似乎是冷热寒气所致。这废墟上余热未消,有热气是正常的,可是这寒气又是怎么回事?
他又转眼看了四周,只觉得这府上的风格与一般的府邸也有些许不同,但他对风水一事也只学了皮毛,不算精通,所以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随口问道:“对了,这藏珍阁建成之时,请人看过风水没?”
罗氏道:“看过,子风对府邸的风水十分重视,亲自请了金吾卫六相司的南淮安来看的。”
荆一飞奇怪道:“刘大人官至礼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级,为何不请钦天监的人来看风水,却请金吾卫的风水师?”
罗氏道:“子风与南淮安历来交好,所以当初建造府邸时就请了他来看风水,这院内的布置都是南淮安当初设下的,尤其这聚珍阁还专门做了防火防雷处理,理应不该出现此事,只是未曾想到,还是遭了此难……”
她说到这,又开始泪眼婆娑。
秦明捅了下白齐道:“你不也懂些风水吗,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白齐摇头道:“风水一事,本就十分微妙。若是这房子未塌,我倒可以勉强看看,只是现在已经化成一片灰烬了,实在看不出来了。若真要看出这其中的问题,只怕要请南淮安亲自过来一趟。”
荆一飞直截了当道:“风水一事,不过是虚妄之事,如何能拿来破案?眼下,自然是抓住那些鼠兵最关键!”
这话白齐可不同意,白齐道:“风水之事若是虚妄之言,为何王公贵族皆要先看风水再设府邸,就连这南京城也是当初刘伯温一手策划建造,暗藏风水奇局,你怎可说这风水二字乃是虚妄?再说这雷火天降,自然是想要昭示异象,我觉得除了夺宝外,还有一种可能,这些鼠兵是对一些有特殊风水的地方进行掠夺,或者说,这些地方本身就有问题,户主才专门设下了独特的风水奇局,想要避免雷灾,只是宝物被夺,这才导致了雷火之灾。”
白齐的这段言论自然让罗氏、秦明大为惊讶。
因为,所有人都没想过这其中会有这重关联。
不过对于白齐的说辞,荆一飞是不敢苟同的,她始终觉得风水一说太过玄幻,不是她所理解的破案方法,破案讲究证据,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道理,若是一切以风水神鬼来定论,这世间的大把案子也都不用破了。
秦明原本也觉得白齐的说辞有些夸张了,但他见荆一飞出口否认了,心里立马就给自己划了个分界线,他心想自己可断断不能跟这母夜叉为伍,好兄弟肯定要讲义气,不管对错先站好阵营最重要,这关键时候不帮腔什么时候帮腔啊,所以他也不问青红皂白,立即先拥护白齐再说,口中哼哼道:“我虽然不懂破案,但反正我就是同意白齐的意思,先看风水,再问问南淮安。”
荆一飞见这二人合起来顶自己,不禁冷笑道:“此案是我荆一飞在查,你二人有什么资格办案?”
秦明也反击道:“你自己也说过,这可不仅仅是盗窃案,还有雷火案,我辟火司现在暂时没人在,自然就是我们两个先负责了。不如你查你的盗窃案,我们查我们的雷火案,阳光大道,各走一边,怎么样?”
刘小芷也道:“我也支持秦明哥哥查这个案子!”
荆一飞冷笑一声,爽快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几个人能查出什么线索!”
白齐笑道:“荆大人,你的大名虽然满城皆知,但也不可小看我们,这案子的眉目过几日就知道了!”
秦明急不可耐道:“白齐,还费什么话,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六相司找南淮安,可不能输给这个母……输给这个女人!”
荆一飞也不介意,早已转身离去。
秦明和白齐看了一阵,也欲离开,突然刘小芷一把揪住秦明道:“秦明哥哥,先请留步!”
秦明只怕这刘小芷又要纠缠他,浑身肌肉一紧,警觉道:“刘小姐,你……还有什么事?”
刘小芷将他拉到一处,低头皱眉道:“秦明哥哥,这事还劳烦你一定要帮我。”
秦明见她似有难言之隐,心一软问道:“怎么了?”
刘小芷缓缓抬起头,一双美目莹莹含泪,她这楚楚可怜的样子说不出地惹人怜爱,这次并非她装模作样,而是真情流露了:“其实你有所不知,我阿爹虽然是礼部侍郎,高居三品,但因为我爹为人清廉,不喜结党营私,加上他近年来性子越发孤僻,在朝中地位日益堪忧。今早,辟火司的人早早地过来看了一圈,我听他们说,这薛千户怕案件太麻烦了,想要趁魏东侯不在,以意外雷火草草结案,但这鼠兵入室盗窃、雷火突然天降、我阿爹昏迷半路,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有人暗中捣鬼,想对我家人不利。所以烦请帮我主持公道,彻查此案,给我们一个清白!小芷在此谢过了!”
说着,刘小芷微微一屈膝,便想给秦明施礼下跪。
古来遭受雷击是最不堪的灾祸,毕竟百姓都觉得只有做尽恶事才会遭雷劈,所以一旦发生雷火案,受害者不但人财两损,还要接受无端骂名。说得难听点,就算死了都不好过!刘小芷的心情,秦明自然理解,他急忙扶住刘小芷,正义凛然道:“想要颠倒黑白,这怎么能成?放心吧,这件事我秦明必然要彻查到底!”
刘小芷大喜,一谢再谢。二人挥了挥手,往六相司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