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渝对杨浩的话似若未闻,她咳嗽一声,提马上前,用马鞭往远处一指道:“西北之地素称苦寒,然而那是对整个广袤的西北大地而言的。俗话说‘黄河百害,独富一套’,这片地方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只要少些战乱,有明主经营,就是塞外的米粮川,再往西去,又有绵延无边的草原,水草丰美,可以放养牛羊、战马,还能与大食、波斯、天竺通商,若是经营得宜,便能成为西域之江南”。
杨浩暗暗叹了口气,一踹马腹跟了上去。
折子渝又道:“从地形上来说,河西形胜,亦是英雄用武之地,河西之地夹以一线之路,孤悬两千里,西控西域,东瞰中原,居高临下,俯视河陇、关中,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如今太尉得了银州,银州芦州遥相呼应,横山南北已然贯通,又得麟府两州之助,西北诸藩中,有资格与李光睿一较长短,成为西北王的,唯有太尉一人。不知太尉得了银州之后,准备做些甚么?”
杨浩略一沉吟,一字字地道:“息兵戈、睦四邻、修水利、兴农耕、开工商、广畜牧,招纳四方百姓入我府境定居。”
折子渝欣赏地瞟了他一眼,赞道:“此言大善。大乱之后,民心思安,你能这么做,必得拥戴。大治之乱,谁想使其大乱,便是你治下之民的共同敌人,那时你振臂一呼,亦可全民皆军。这么做,甚好。不过,最难征服的就是民心,尤其是西域,诸族杂居,各有统属,就算他们奉你为共主,彼此之间也难以像中原百姓那般容易相处。等到你治下之民多了,种种纠葛纷争起来,一个不慎,内乱便起,这一点不可不防。”
杨浩的注意力终于全被她吸引到了公事上来,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对我来说,哪怕以后有再多的敌人,最强大的敌人也是这件事。解决这个困难并不容易,对投靠我芦州的百姓,我打算定户藉、纳税赋、通婚姻、设律法、兴佛教……”
他吸了口气,侃侃而谈道:“这个问题,我早已想过了。西域诸族杂居,以前的上位者一向只控制、拢络各族各部的首领,这样一来固然省力,可是这些首领一旦起了异心,他们的部族百姓便也随之响应,遂而生起战乱。设立户藉,在不触及现在部族首领太多权力的前提下直接管理到户,是加强对诸部族百姓直接控制的一个手段。
纳税赋,哪怕是税赋定得再低,也一定要缴纳,这样那些百姓才会渐渐明确在他们的部族首领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权力。尤其是少年儿童和今后新生的婴儿,自小知道此事,就能潜移默化地树立节度使府在他们心中的位置,税赋,要按照户藉越过部族首领直接征收到户。”
折子渝轻轻叹了口气:“你的手段并不强烈,总在别人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可是你每一步举措,都着眼长远,让人不知不觉便着了你的道儿,有你这样阴险的首领,真不知是祸是福。”
杨浩微笑着看向她,目光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不觉得这是天纵英明么?从根本上解决诸族间的矛盾和纷争,这不是造福千秋的好事么?说我着眼长远么,嗯……,这个倒是没有错,我唯一优于别人的长处不是文治武功,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我所做的事总能比他们看的更长远,这个……是我的一项‘天赋本能’,别人是学不来的,以后……你会越来越了解的……”
折子渝被他奇异的目光看的好生不自在,什么‘天赋本能’,杨浩话中有话……,她突发奇想:“他对我……不会也利用那个什么‘天赋本能’预伏机心,着眼长远了吧?”
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未来的人生,都有可能被人规划好了,不知不觉间她就会按照人家的设计一步步走下去,折子渝不由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杨浩不像他外表表现得对自己那么无害了,骄傲的小狐狸有点炸毛了……
杨浩却不知自己别有所指的一句话,会被折子渝理解到她自己身上,他又解释道:“设立律法,诸部诸族,不管汉羌蕃纥,司法大权一定要掌握在节度使府,如今诸部族刚逢大乱,正要倚赖我的庇佑,多少会做出些让步,这一点他们会同意的。
掌握了司法权,民事纠纷、刑事案件,关乎百姓切身利益的诸多事务,就要受我节度使府的控制,这是树立节府权威的关键所在,这一点解决好了,纵然暂时节度使府不能取代部族首领对他们的控制,至少也能平分秋色。
还有就是征兵。西北各部族百姓都是平时务农、狩猎、畜牧,战时集结为兵,西北的农业底子薄,要像中原一样建立一支数量庞大的常备军,领兵饷、吃军粮,那是根本支撑不起的,至少现在支撑不起。但是常备军必须要建立一支,这不只是为了抵御外敌,更是有效实施内部统治的一个必须保障。”
他看来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侃侃道来极是流畅,说到这儿他沉默了一下,又道:“兴修水利、发展农耕、开拓工商、畜牧,这个过程中,能够加强诸部诸族间的合作和融合,通婚姻、兴佛法更是解决他们生活习俗、文化观念不同的一个好办法。共同的生活、共同的信仰,很容易让他们彼此之间产生认同感的。不过这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但是我有信心,许多旁人会走的错路、弯路,我会绕过去的,如果让我太太平平地实施治理,经过足够长的时间,这种局面就会完全改变。”
折子渝幽幽地道:“只怕,不会有人坐视你强大如彼。”
杨浩淡淡一笑,说道:“凡事一利,必有一弊,如果有人想发动针对我的战争,只会加强我的内部融合,怕他何来?”
折子渝再度望向杨浩,眼前这个人时而浅如小溪,时而深如大海,她真的猜度不透,杨浩的志向气魄、心计才学到底有多少了。
这时杨浩却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可是,这么多事,说来容易,要做却并不容易。这不是我一个人做得来的,我需要人,需要大量的人才,需要大量肯听我所命、为我所用的人才,要不然,再好的经,碰上个歪嘴和尚,也要给我念走了调,人才啊……”
人才当然有,不知就里的人常说西域苦寒之地,便以为那里尽是一片不毛之地,生活在那儿的人都是贫瘠、野蛮的,其实大不然,这里是秦文化和唐文化的发源地,自秦昭王设立陇西郡,这里就是西北重地,唐朝时陇西更是西出长安的第一大军事、文化重镇,人杰地灵。
仅唐一代,自从入朝为仕的文臣武将就不计其数,然而文化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这些人大多是世家豪门子弟,这样的人杨浩不会不用,却不能只依赖于他们,否则就算他做了皇帝,出现在他面前的,也只能是一个个尾大不掉的门阀,后患无穷。
人才啊……
我又不是皇帝,不能开科举从民间取士,这些人才该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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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一仰颈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醉醺醺地伏在案上,忽地放声大哭。
曾经的一国帝王,国破了,家亡了,宗庙社稷都没了,江东子民尽付人手,被自己昔日的臣子堵门索债,自己的爱妻受人凌辱,这世上还有比他活的更憋屈的人么?
那贱人自宫中回来之后,沐浴打扮一番之后还有心情去逛千金一笑楼,想到这里李煜又羞又愤,将案上的酒杯酒壶奋力一拂,拂到地上摔得粉碎。
那晚,她还向自己解释,因为皇子德崇突然闯至,这才幸而脱身,不曾被人凌辱,这番鬼话去骗谁来?皇宫大内规矩森严,父子也是君臣,谁敢如此无礼?他在唐国后宫遍布御花苑的“锦红洞天”中临幸嫔妃宫女的时候,太子仲寓什么时候敢闯进来过?
这些天她常去千金一笑楼,李煜曾经使亲信家人偷偷跟去过,她每次进了千金一笑楼的女儿国,都会无故消失一段时间,不知所踪,不知去见了何人。而且他又打听到,当今圣上赵官家,任南衙府尹时,就常去千金一笑楼,如今他做了皇帝,行踪更加保密,谁知他会不会去?
这样一想,难道女英不知廉耻,竟然早和赵光义苟合?
李煜越想越恼,再想到小周后,真是杀了她的心都有,可是他不敢,杀了女英容易,他怎禁得起天子一怒?当他发现小周后常去千金一笑楼,而当今圣上也时常去那个地方的时候,他连派去跟踪女英的家人都唤了回来,发现了真相又能怎样?那个男人不是他能抗拒的,到时候还不是自己难堪?
今天女英又去千金一笑楼了,想必官家也已去了吧,两人私室幽会,抵死缠绵……
李煜越想越怒,猛地大吼一声,把面前的桌子一把掀翻,墨砚酒壶洒了一地,下人自门外偷偷摸摸朝里边看了一眼,见每日借酒浇愁,今日又喝得酩酊大醉的郡公爷正在发酒疯,便吐了吐舌头,缩回了头去。
李煜抬起泪痕斑斑的脸,看着对面仕女年蝶的屏风,依稀似又回到了唐国的御花苑中,那春风暖雨,落絮飞雁的诗意生活。那时节吟花弄月,诵经礼佛,诗词歌赋、奕棋作画,赐酒赐宴,歌舞欢饮,好不快意,如今比似囚犯,只少了一副脚镣手铐,令人好生伤感,愁肠悲绪,涌上心头,不由放声吟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喃喃吟罢,合目垂泪,忽地一阵脚步声轻轻传入耳中,李煜大吼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这时他的鼻端嗅到了一抹淡淡的幽香,那是女英的味道,李煜如遭雷殛,脊背一下子僵硬起来,就像一只遇上了天敌的猫,他弓着背,呼呼地喘息良久,眼睛始终不敢张开。
他不敢看女英那张娇艳不可方物的俏脸,不敢看她那袅娜多姿的娇躯,那本该是他独享的尤物,现在却被一个比他更强大的、让他无从抗拒的男人夺了去,而他只能一筹莫展,他不敢再看女英,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耻辱,他只想逃避……
李烛胸腔起伏,喘息良久,忽然拔身而起,踉跄地向屋后走去。
“站住!”
小周后断喝一声,声音中满是悲怆。
这个人是她的男人,自她十五岁起,就陪伴至今的唯一的男人,在她心中,他满腹锦绣,才华惊人,是天下间最优秀的男人,可是自仓惶辞庙,北迁汴梁以来,他越来越叫她失望了。世上没有不败的英雄,遇到了更强大的敌人,他不是不可以亡国,不是必须得做天下间最强的男人才叫男人,可是就算败,也该活得有气节,活得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他的怯懦、自私、心胸的狭隘,都是以前她不可能看到的东西,而现在却在她的面前一览无余。
李煜站住了,头也不回。
小周后回头看了一眼,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跟我来!”
李煜大怒,他敏感的才子心早已千疮百孔,再受不得任何刺激了,女英什么时候用这样强硬的语气跟他说过话?莫非攀上了那个人,做了他见不得人的地下情人就这般威风?
李煜把手重重地一甩,大吼道:“这里还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就去哪,为什么要跟你走?”
小周后一呆,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她泣声说道:“你整日宿醉不醒,除了自怨自艾,为这个家又做过什么了?不是你当初只图快乐,不知求治,致于国破家亡,被人拘若囚徒么?你只知怨天尤人,可曾挺起腰杆儿为了这个家做过半点事情?”
小周后一怒,李煜的气焰登时又消了,他愤然转身,拔腿便走,小周后急步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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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说甚么?”
李煜惊骇地瞪大眼睛,背后全是冷汗,醉意都吓醒了:“潜逃出京?这……这些时日,你常去千金一笑楼走动,不是去与官家幽会,而是与人计议此事?”
小周后杏眼圆睁,不敢置信地道:“你说甚么?你……你以为我去那千金一笑楼,是与人苟合,行那**无行之举?”
李煜自知失言,唯唯不语。小周后瞪视他良久,冷笑道:“你好,你好,原来你把我周女英想的如此龌龊不堪。我道你怎么愁眉不展,每日都是宿醉不醒,原来你以为……,嘿!你既以为我是去与官家幽会,怎生不拿出你一家之主、堂堂丈夫的威风来把奸夫**捉个正着?你的本事就只有借酒浇愁、在这斗室之间逞威风么?”
李煜被她说的满面羞惭,哀求道:“你……你不要说了,你不知我这些时日受尽多少煎熬……”
小周后见他憔悴的模样,鬓边已露出丝丝白发,心中不由一软,当即闭口不言。李煜却又惊又喜地握住她的双手,感动地道:“女英,你处心积虑,想着逃离汴梁,看来你与官家真的没有……没有什么,是我错怪了你。”
小周后幽幽地道:“你固然是喜极了我的,我知道。可是在你眼中,我与你珍爱的一副古画、一件珍本、一具古琴,一株奇芭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几时想过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我的想法,你几时了解过我的心。”说着,小周后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煜面红耳赤地道:“女英,为夫错了,都是为夫的错。那一天……你入宫朝觐娘娘,真的不曾被官家辱了你清白吗?”
小周后大怒,甩开他的手喝道:“你在乎的,就只有这个么?我的生死安危,你可曾放在心上过?你知道了这件事又能如何?如果我真的为赵光义所辱,你是要为你的娘子去讨还公道,还是一纸休书休了我?”
李煜讷讷地道:“我……我当然是把你放在心上的,要是不在乎你,我……我又怎会追问此事?”
小周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我说过了,那一日皇子德崇不知何故,如发癫狂一般去寻他,宫中内侍都阻拦不住,赵光义无奈,只好放我离开,接了皇子进去,我才逃脱大难。”
李煜大喜,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女英,我真的错怪你了。”
小周后黯然道:“可是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躲得了今月,下个月又该怎么办?亡国之妇,贱若敝屣。如果赵光义要对妾身用强,妾身一弱质女流,又如何抗拒得了?这才想办法逃走。”
一说逃走,李煜又紧张起来:“当今天下,尽在宋室手中,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大理?契丹?亦或海外之高丽、东瀛?我们走得脱吗?官家一旦发觉,必使大军来追,我们插翅难飞啊,那时再落入官家之手,可是绝无生路了。”
小周后忍着气道:“那么,夫君有何办法?等到入宫朝觐之时,妾身被赵光义凌辱,你便忍气吞声,继续做你的陇西郡公?”
李煜羞得老脸通红,听她一提陇西,忽又想起一事,疑道:“不对啊,杨浩也是宋室臣子,他为何甘冒奇险救你我离开?唔……,他慷慨解囊,资助于我,又早作安排,冒着杀身之祸让你我投靠,莫非……莫非……”
小周后对此中缘由也是不甚了了,一听他似有所察,不由双目一亮,急忙追问道:“莫非如何?”
李煜狐疑地道:“莫非那杨浩也是觊觎了你的姿色,要打你的主意?”
小周后瞪大了双眼,脸上渐渐露出怒不可遏的神情,忽然扬起玉掌,便向李煜脸上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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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30号了,由于29号上午飞机去上海开会,今天和明天的章节都是28日一天之内拼命码出来的,这章码完,已是19:50了,我还要拼命码一章31号的,因为我得30号深夜赶回来,不想影响31号更新,此时此刻就得努力再努力。诸位书友,继续支持吧,这个月就要过去了,上个月是探花,希望这个月我们能成为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