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一晃眼距叶昙被天帝责令闭门思过,已然过去了整整五天。
若按天界常人遇到这种事,一定如遭雷劈、愁苦难耐,但叶昙偏生不在此列。
在这个时候能够不用到处搜捕刺客,安安心心休整一个月,实乃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反正她和润玉都知道找不到刺客,这么大张旗鼓纯粹只为不落人口实。至于最后天帝会抓谁来泄愤,那就不关她的事了。毕竟她只干了一天半的活,就被罚闭门思过了嘛。
趁着这个时间,她照着苏合写的库房明细,把景晏宫里的东西好好清理了一遍。那些公主品阶才有资格用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装在一起,就等着太巳仙人什么时候登门,一趟水不落全部带走。
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吓一跳。原来她还有这么多东西,连箱子盖都没有开过。不过今日她清理一遍,除去那些用不了的和不常用的,就留些日常用品,收在哪里心中有数,再也不用到处问人。
戌一擦着头上的大汗,气喘吁吁地问道,“大小姐,咱们这是又要搬家了吗?”
“是搬回洛湘府……”戌二接着说道,“还是璇玑宫呀?”
叶昙黑线地望着他们,“你们真是想太多。我有说我要搬家吗?”
“不搬家,那这是在干什么?”
她走到这两兄弟面前,顺手拿起木箱中的一个翡翠白菜摆件把玩着。
“我现在不是琼华公主了,自然是不配享用公主的规格。这几箱原来是太巳仙人抬来给我用的,我当然要早点收拾出来,免得到时候人家随意乱翻,把我的地方弄得一团槽,最后不还是你们收拾残局。”
“这倒是。”
“还因为我不再是公主,日常要穿法神正装、常服,那些漂亮的衣服首饰……穿不了了!”
说完她直接蹲下来抱头哀嚎。
戌二瞠目结舌地看着叶昙表演,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要说衣服首饰都是身外物吧,可爱美、爱打扮确是女子天性;要说这些很重要吧,其实这里的大部分东西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算了算了,他们管不着。
这些东西处理好了之后,叶昙又把视线投向了景晏宫的布局。
“我忽然觉得这个水池不应该在这里,而是在书房……把那面墙给我砸了。”
“花园里的昙花也该仔细打理了。去给我那把剪子,我要给它们修剪枝叶。”
“树上的秋千好像有些松动。你们爬到树上去系紧绳子,别不小心摔着我。”
……
诸如此类看似很轻松、实则费心费力的事情。
戌一、戌二整天累得恨不能变成原形,如此就能在下一个命令达到之前,趴地喘息一会儿。
将这些东西都处理完毕,已是五日后的今日。
叶昙神清气爽地起床,懒懒半梳长发,只披一件浅蓝大广袖,用过早膳后就坐在书房里看起书来。
——至于天帝说的闭门思过……可拉倒吧。
书房里安静得很,阵阵清风从一边完全洞开的水池吹来,再配上一杯香茗、一碟点心,着实自在惬意——除了偶尔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整齐的脚步声,以及那带队之人熟悉万分的声音。
她神色未变,继续翻看着书页,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宫门紧闭,院墙高耸,内里的情况无一人知晓。
旭凤眼神复杂地看着景晏宫,他知道叶昙就在里面某一间房内。虽然他并不能确定她是在认真反省过错,还是在暗暗地咒骂他。
她在家禁闭,不知这几天天界发生了很多事。
隐雀代族长主动向大哥示好,每日主动找他一起巡视各司各部,举止间讨好意味十足。
穗禾虽然和他日日见面、有说有笑,但他总感觉她只是在应付,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叶昙慎行司的公务转交到了大哥手上。三位监察使言行毕恭毕敬,尊重之心溢于言表。
风神带着修魄在各处磨炼心性。若是几人遭遇了,她二人硬是当他不存在,擦肩便走。
水神似乎召集了几位水君上天界,一同向父帝求情宽恕叶昙过错,今日总算得到召见。
杜佳和琉璃混到了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看到他现身,还会同时怒瞪他一眼。
再有就是,青丘狐王、世子、长女时隔数月,不明缘由再度来到了天界。
——总感觉天界暗潮涌动,希望是他的错觉吧。
*
驿馆。
白衡东张西望没看到人,便摸进了白曦的房里。
“妹妹,我都打听清楚了!法神原来是和火神正面杠上,被陛下痛斥了一顿,现今正在她的景晏宫闭门思过。这次事情罪名很大,她的公主封号都被陛下收回去了!”
“是吗,”白曦冷淡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好像和我们听说的消息差不太多。”
“怎么会是差不太多!?我们最初只知道法神被闭门思过、撤销公主封号,现在连原因都知道了。”
“那么说,”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认真地问道,“法神为什么要和火神正面杠上呢?这其中的原因你打听清楚了吗?”
白衡摸摸鼻尖,尴尬地回答,“这个还没有。”他又马上挽救似的说道,“不过我很快就能打听到的!”
“哥,你怎么就不知道吃一鉴长一智呢?你从寒冰狱出来才多久,现在又迫不及待想旧地重游吗?”
这句话戳中了白衡脆弱的自尊。
“我……那是我一时不慎,才会被法神摆一道。她如今在景晏宫出不来,还有谁会来坑我?”
白曦嗤笑道,“慎行司可是太子在管。你得罪法神,还有人能替你说说情;你若是胆大舞到太子面前,谁能请动闭门思过的法神?”
——呵,小妹真是太天真了。
她不知道太子和法神根本是一伙儿的。上次自己在寒冰狱呆了一晚上,太子可是半句话都没多说。看上去威风八面,实际上惧内胆小,真是辱了应龙的名声。
不过还真提醒他了。他发誓说不会再调查法神的任何事,不然就会去寒冰狱冻上一冻。有了前车之鉴,定不能重蹈覆辙。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话已至此,她能说的都说了,若大哥还是执迷不悟,那她也无能为力。
白衡在这间房间呆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无聊,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透透气。
白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为何有个这样的哥哥?
他一个人走着走着,不期在半路偶遇水神以及诸位水君。水神貌似愁眉不展,水君们正在安慰。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当然心急。这么大一个宝贝孩儿,说被关禁闭就被关禁闭,一点情面也不给。打脸打到家门口,这谁坐得住。
先让他数数,一、二、三……竟然来了八位水君,手下差不多都到齐了。
——希望他赶上好戏开场。
几位水君先后说道,“神上不必担心,少神在景晏宫定是无恙的。”“陛下过几日想通了,就会赦免少神之过。”
洛霖叹了口气,“我知她性子急躁了些,也劝她静心养性,多向太子学学。她一直都说好好好、是是是,我以为她听进去了,没想到还是出了这种事。”
一个富态圆润的水君答道,“神上,少神的脾性我等皆知,绝不是蓄意挑衅之人。想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激怒少神,少神实在控制不住才会有此事。”
“我问过太子,”洛霖犹豫着说道,“他说是火神和我儿在天牢见过废后,之后便生了这祸端。但期间详情,太子也茫然不解。”
几人小声讨论了一会儿便回道,“废后对少神恨怨似海。她乍一再见少神,必是口出恶言、忿语相激。火神同废后感情深厚,定会站在废后一边。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让少神不能自制。”
此时,从远处来了乌泱泱一堆人。
众人注目而视,发现原来是润玉,于是纷纷拱手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润玉点头示意,“原来是水神神上与各位水君。几位群聚天界,不知为何而来?”随后让他身后的将士先走一步。
那个富态圆润的水君便答,“我等身处下界,消息不甚灵通。此番来到天界,正是循召而来。听闻少神有碍,即来求见陛下。陛下未遂我愿,只得黯然伤神。”
润玉:……这人说话怎么比文曲星君还文绉?
“南海水君,不必这般拘礼。”
他尴尬地捂住嘴巴,“太子殿下,我这段日子看了些古书,说话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还以为他脑子有什么不对劲,正想带他去药师宫看看。
洛霖问道,“太子今日可巡视终了?”
“尚有一处未尽。不过问题应该不大,不耽误本殿同几位说会儿话。”
他虽这么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搜寻刺客一事不可延宕,便商量着回洛湘府再议。
一行人于是拜别,润玉目送他们远去。忽然有人离开这个队伍,快步朝润玉走来。
“参见太子殿下,小人是太湖水君志泽,为殿下打理太湖封地各项事宜。迟迟不曾上天界面见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润玉亲切地扶起他的手臂,“与你无关,不必揽责。本殿因为守孝,不便召水君上天界述职。太湖还劳烦水君多加看顾。”
“小人不敢!小人感恩法神提拔、太子知遇之恩,定尽心尽力料理太湖。”
“这就好。”
说完客套话之后,润玉又问起志泽的出身。
他于是答道,“小人生于太湖,后举家迁往别处,这才幸免于难。”
润玉心里一紧,藏于长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摸搓起来。
“是吗?原来水君也是太湖中人。”
“正是。小人听闻太湖脱离鸟族管辖,便想着返回故土尽一份绵薄之力。”
“水君既然在太湖住过,那可曾见过先太湖水君、龙鱼族族长……或其家眷?”
和轻描淡写的话截然相反,润玉的心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着。
志泽摇了摇头说道,“小人只是一介平民,不曾观瞻水君仪容,更不用说后眷之人。”
“如此,”他松了口气,“以前的事无需再念,今后做好本分即可。”
“是!”
末了志泽又好奇问道,“太子殿下,之前法神神上也问过先水君之事。二位这么关注先水君,莫非和他有……”
话没说完,润玉便笑着抬手打断。
“本殿尚有要务,只能到此为止。下次若是得空,再与水君详谈。”
志泽忙不迭地恭送润玉离去。待他小跑着追上洛霖一行人,白衡才从草丛里露出头来。
真是走大运。出门就看见水神和太子,还听到他们在说悄悄话,回头一定得好好琢磨琢磨。
*
润玉和隐雀汇合在一处,继续未完的巡视。
走到一座宫殿附近,空中的水雾虹桥吸引了他的注意。虹桥另一端的尽头,就在前面不远处。
他笑了笑,这个时候叶儿就算想出门,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隐雀见润玉发笑,召来手下询问附近何人居住,得知答案瞬间明白了缘由。
他一抬手行礼道,“太子殿下,接下来的工作小神一人足矣。殿下不妨趁着这些时间,去见见法神神上。”
润玉先是摆摆手推辞,“这怎么行?兹事体大,切勿浪费时间。”
这套路隐雀当然明白,“搜查刺客踪迹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冷落法神神上。神上是殿下之未婚妻,她在空旷的景晏宫独自思过,心里定然委屈难受。殿下不如抽空陪法神说说话,稍后再与小神汇集也不迟。”
“那……”他迟疑着说道,“就麻烦代族长了。”
“不妨事。”
隐雀捋捋胡子,看着润玉脚步轻快地走向景晏宫。他下令不许任何人泄露此事,违者毫不留情就地诛杀。
——俗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精明如太子,不也难过法神这关么?
景晏宫,书房。
叶昙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坐得久便随心而动换到水池边继续看。
看着看着,书上的小字竟然飞到半空自行拆解,逐渐变成了润玉的模样。
她猛然发现自被责令闭门思过起,她就很久没见过润玉。数数日子,竟有五天。
这些日子她只顾着把东西收拾好,根本没分心想其他的,原来有这么久了。
如此几天没理睬润玉,他会不会生气呀?那自己要不要用唤龙咒把润玉叫过来,先解释原因再慢慢安抚?
只是这个时间,润玉应该正和什么人一起搜捕刺客,说不定就在哪个她不知道的犄角旮旯里。还是不要打扰他,晚上再找个时间让他过来吧。
这么想着,叶昙又安心地翻起书来。
润玉走进这间书房,看到的便是她屈膝背靠低矮木栏池边,一副‘静心’‘沉心’看书的样子。
有些莫名的违和。
——错觉、错觉。
他尽量放轻脚步声,没想到脚边摆动的衣摆摩擦地面发出了沙沙声响。
这点异动终于让叶昙从书页中抬起头,但她没有望向这边,而是不耐烦地闭着眼睛仰靠在木栏杆上。
“不是说了我要看书吗?我不饿、不渴、不冷、不困,不需要有人随侍。”
——原来平时叶儿都差遣他们做这些事。
润玉闷笑着,慢慢地走到叶昙身前,蹲下身看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是他。
没听见声音越来越远,倒是仿佛近在身前,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的叶昙猛然睁开眼望过去。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又出现了幻视。
叶昙迅速从地上直起身子,然后揪着这人的衣领拉到面前。没有防备的润玉,被这一拉差点撞倒在她身上。
“你是真的人,还是我脑子有问题?”
“……人!”
她眨眨眼睛左揉右捏润玉的脸,有板有眼地点评道,“不像呀。润玉脸上有肉,你的脸上没有。”
——那是他连日奔波累的。
“润玉的声音沉稳,你声音怎么是糙的?”
——那是他说多了话哑的。
直到面前‘人’的脸被没轻没重的手揉红了之后,叶昙才后知后觉地大叫道,“润玉,真的是你!”
“没有别人,一直都是我。”
她高兴地直跺脚,“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搜寻刺客踪迹了吗?”
“为夫正好经过此处,便来看看娘子。娘子见到为夫,可开心?”
“开心、开心!”
老天真是贴心,她才想到这个主意,就把人送到她这儿来了。
叶昙激动地上前搂住润玉的脖颈,“我好久没见到你。本来还想晚上用唤龙咒,没想到你现在就来了。”
润玉也紧紧地回抱住她,脑袋埋在她的肩窝闷声说道,“为夫也想娘子。数日未见,当真是寝食难安。”
抱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问道,“娘子为何前几日不用唤龙咒?”
“你不是白天要到处跑吗?我怕你白天太劳累、晚上睡得早,唤龙咒叫不来你。”
“原是如此。为夫还以为……”
叶昙凑过来问道,“以为什么?”
“没、没什么。”娘子见到他这么兴奋,应该不是忘记他了。
润玉轻咳两声说回正题,“为夫方才见到了娘子寻来的太湖水君。”
“你是说……志泽?怎么,他来天界了?”
“他受你恩惠成为一方水君。如今你出了事,他自然是要来看看。”
“那太子殿下对小神遴选的人,是否满意?”
他摇头笑道,“既是法神钦定之人,本殿自是放十个心。”虽说中间提心吊胆了一小会儿。
叶昙无力地摆摆手,“他好心来看我,这情我承了。可他来了没大用,那些水君都来了也没用。我都猜得到事情会怎么发展,无外乎就是他们和我爹一起向你父帝求情,然后被巧妙地岔开话题,最终一无所获地出来。”
“娘子真聪明。为夫之前便看见,你爹正在和这些水君商量对策。但观你现在悠然自得的模样,为夫深觉他们操心过甚。”
她期待地对润玉说道,“你告诉我爹:我很好,让他不要太担心我,把心思都放到那群水君身上。他们相互离心已久,最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冰释前嫌。水族万众一心团结以对,如此说不定才有用。”
“看来娘子这几天也不是玩闹过的。”
“我有这个闲心吗?”叶昙努努嘴巴指向书房外,“你过来时瞧见院子里那几大箱子了吗?里面放的可都是公!主!品阶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就等人一并拖走。”
润玉安抚道,“娘子不必心急收拾东西,为夫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封号。”
“我一点儿也不急。这位陛下收回的封号,我等着下一位给我更好的。”
“……是公主品阶?”
叶昙歪头看着他,“当然。难道别的品阶也有封号吗?”
“为夫会错意了。”
叶昙:???这有什么好会错意的?
说完这些日头已不早,润玉也该离开了。
他轻轻抚摸叶昙的脑袋说道,“好娘子,为夫今天一!点!也不累,晚上也没别的事。”
叶昙傻傻地点头,“哦。”这件事很重要吗,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个?
润玉垂头丧气地走到书房门口,憋了许久才补充道,“记得晚上用唤龙咒。”
——晚上?唤……龙咒!
她红着脸将手里的书丢了出去,却只砸在门扉上。
润玉整整衣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话本说的没错,调戏娘子确是世间一大乐事。
*
这般又过了几日,叶昙照旧在书房里闲呆着。忽然戌一来通报,说是来了一位贵客。
贵客?来这儿?
她从椅子上站起,连连问了好几遍,“天界谁人不知我在家闭门思过,竟然会有人来找我?”
戌一答道,“就是如此。来人是一个秃头和尚,看着也年纪不大,不知为何登门造访。”
“他说什么了吗?”
“和尚只说受一位故友所托,特来此开解您。”
——故友?开解?
那么问题来了,她会和什么人有这样一位关系户?不妨事,等她见一面就知道了。
“带他去前厅,我换件衣服就来。”
“是。”
叶昙飞快换上一套端庄的衣裙,抬脚便去了前厅。
远远地就见那里一个极其显眼的……大光头,正和蔼地与戌一、戌二说话。
一进前厅里,二人便行礼退下,留一个单独的空间给他们。
她端着客套的笑容说道,“大师有礼。”
“贫僧不敢妄自尊大,法神可直呼贫僧法号——圆测。”
“原来是圆测大师,”叶昙笑道,“不知大师为何而来?”
圆测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端详她。叶昙毫不介意,就让他看个清清楚楚。
半晌圆测才说道,“法神与我佛有缘。”
叶昙脸色未变,“多谢大师关心。”
——那些个秃驴就想讹她出香火钱。呸,她是有钱,但钱也不是风吹来的。
“法神误解了。贫僧的意思是,若法神潜心修炼佛道,不出万年定能成就大功德。”
应付这些话,她也很有经验。
“小神这些年不修佛道也还过得不错,无病无灾无苦无怨无悔。”
圆测闻言轻叹一口气。叶昙把话都堵死,他说不过。
于是他道明来意,“法神可记得玄灵斗姆元君座下徒孙越辰?贫僧受他所托,前来开解神上。”
完全出乎她意料,这和尚居然是大师兄叫来的。不过既然是大师兄的朋友,应该是一片好意。
叶昙放下心来,轻松地说道,“有劳大师专程而来,我有些话烦请大师代为转达:请大师兄不用担心。有没有公主封号,我其实并不在意。当不当上神,我也毫不在乎。身外之物,当不滞于物。”
圆测看着她,似乎看进了她的内心。
“浮世虚名自当如此。但法神心里,想的不止如此。”
“喔,那我的心里还想了什么?”叶昙轻笑着端起一杯茶,准备送进嘴里。
他慢慢地说道,“恨——恨不能杀尽所恨之人。”
僵硬了一会儿,叶昙才回过神来,然后将茶水一饮而尽。她把茶杯缓缓放在桌上,纤长的手指摸着圆润的杯口,一圈又一圈。
“这一万八千年来,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算多。可即算如此,依旧有人把我珍重至极的东西,自我手里强行夺走。你说我如何咽下这口气?”
圆测答道,“你不在乎虚名身份,且容貌出众、修为高深、亲友和睦、恋人恩爱,贫僧不知你被夺走了何物,竟然内心困顿至此。”
叶昙手指一动,茶杯便被推到桌沿最边缘摇摇欲坠。
“我恨天道不公,作恶多端之人稳坐高位,纯善德良之人却不得善终。有的事我能一笑置之,但有些事我绝不善罢甘休。”
那个茶杯东摇西晃,最后还是倒向地面,‘砰’地一声脆响,结束了自己的命途。
他双手合十,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请听贫僧一句劝:恨心太重,反噬自身。”
“大师也听我一言:此恨不消,此生难圆。”
圆测沉寂半刻才说道,“贫僧会将法神所言,如实转述越辰。”
——都怪自己修行不够,规劝不了法神。
叶昙便笑了,“有劳大师。”
“法神可知,为何越辰会请贫僧来此?”
“大师兄是担心我?”
“贫僧与越辰相识数万年,众人之中他独独对你格外上心。”他意味深长地说着,“法神可知缘由?”
她迟疑地回道,“大师兄难道不是对所有人……都如此吗?”
圆测无奈地一笑,“他哪有这般慈悲心?法神可知越辰一万八千年前在翼缈洲遗失了一颗花种?”
“这事师门都知道,我也听说了。”
“贫僧亲眼所见,那是一颗……”他慢慢地说道,“昙花花种。”
叶昙愣住了。
——一万八千年,翼缈洲,昙花?
圆测转身而去,“你二人关系属实匪浅。”
不会吧,难道她自己就是那个不翼而飞的花种?
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很能解释越辰师兄为什么对她就像是长辈……
她猛然清醒过来,正想追出去问清楚,却再也看不到那人。
爆了一个秘密,还知道要早点走,这和尚也不傻。
*
是夜,天帝在九霄云殿设宴款待宾客。
洛霖和修魄坐在一侧,身边是几位水君;隐雀和穗禾坐在另一侧,旁边是鸟族众人。两方互相看着对面不说话,其余人碍于身份不便搭话,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太巳仙人赶紧把狐族的人领进来,白衡四处呼朋唤友,总算是缓解了这莫名气氛。
歌舞看过、酒菜也吃过,众仙的视线跳过缄默的鸟族和狐族,最终落在了洛霖和修魄这一桌上。
天界的人都知道,法神犯上冲撞火神,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最担心她的人正是水神和风神。
水神把诸位水君都叫上天界,和他们一起求情,好像也没什么用处,这不都没传陛下赦免法神的消息吗?
至于风神,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把气撒到修魄身上,整天变着法儿折磨他。自己懒得与宴,就叫修魄顶上。
除了这二位外,太子看着也很担心。只是他疲于奔波,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更别说替法神出谋划策了。
最得意的应属火神。他在此局中占据上风,狠狠打了法神的脸面。明明是好事,他却瞧着有些憔悴落寞。
法神一出事,这水族和鸟族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也再次紧绷起来。狐族此时卷土重来,不知所求为何。
——说不定天界又要重新洗牌了。
修魄不知道这些人精的沟壑,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洛霖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没收他的酒壶。
“临秀明日还要带你出门,你少喝点酒。”
他赌气地撅起嘴巴双手抱胸,那样子别说还挺像叶昙。
酒劲很快上来,修魄双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神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主人呀?”
“二十余日之后。”
“唉!”他泄气地趴在桌上,“我好想主人。”
洛霖叹息一声,“我也是。”
“我真怀念以前和主人在陈国的日子。”修魄似乎陷入了回忆,“那个时候,主人教导我不只有杀戮才能解决问题,然后生动形象地对我展示了……被鞭子抽打的一百种方法。我一度认为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她手里那根鞭子。”
身后似乎有人在憋笑。
他向后看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都一般正经地看着他,根本分辨不出刚才是谁嘲笑他。
——敢笑不敢认,算什么好汉。
修魄又说道,“主人的鞭法是神上所授吗?”
洛霖一滞,苦笑着答道,“不是……是别人教的。”
“我真想当面见见这位卓绝的仙师。”
“这位……仙师已然仙逝,你见不到他了。今后最好也不要提起,免得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记住了。主人这般英勇,大师定然甚慰。其实我更想问主人,十八般武艺不在话下,她怎么偏生喜欢用鞭子?您看天界这么多武将,耍鞭子的我愣是没见到一个。”
“我想是因为,”洛霖平静地回道,“小昙心地纯良,不忍杀生。”
修魄嘟囔了一句,“原来在陈国主人没用过一次刀剑,现在在天界她倒是不客气用起我来了。天界比陈国还能更危险?”
这句话惊醒了洛霖。
他亲眼看着叶昙的武器一步步变化着。从长影鞭到后来的魔界魔剑、如今的虚衍扇。此番刺客偷袭,她更是想也不想直接抄出虚衍扇和刺客搏斗。原来她心里竟已警觉至此?
“她在凡界,从没使用过你?”
他奇怪地看了洛霖一眼,“没有。主人之前宁愿用圆棍把别人捅个对穿,也不肯解除我的封印。她打败破出天牢的鸿晖那次,是我这几百年来第一次以真身示人,可惜神上没看到。”
“……我看到了。”
哪怕没赶到天牢,他也在御花园看到叶昙和鸿晖在半空中打斗。那鸿晖出手狠辣,处处想至她于死地,有几次他都不敢去看……所幸最后没出什么事。
他一直认为自己有能力保护叶昙,现在才知这只是一厢情愿。不管是他看得到、还是看不到的地方,叶昙都是独自面对危险。
——他第一次察觉,他太弱了。
就算润玉现在当上了太子,他们两个再加上临秀,也不能打包票一定保得了她。因为一直针对叶昙的,是天界权力最大的那一人。
太微喝了杯酒,见下方的氛围有些沉闷,于是开口说道,“白曦何在?”
乍一被点名的白曦立刻站起回道,“禀陛下,白曦在此。”
“本座忽然想起,上次你来的时候本座答应过你,如果你找到了意中人,本座定会为你指婚。不知你可寻到了?”
她面露为难地说道,“这个,小仙……”
“无需羞赧。若是你有了意中人,尽可告知本座。不管是何人,本座都会成全。”
“敢问陛下,‘不管是何人’……为何意?”
“就是字面这个意思。你直说便是,本座自会做主。”
白曦站在原地,头不敢抬、眼也不敢乱瞄,生怕让人误会了什么。
从她进到九霄云殿起,润玉就只见过她一眼,还是太巳仙人通报狐族来客时,出于好奇特意观望。之后过了这么久,他再没看过她一眼,倒是一直在观察水神那边。
“多谢陛下挂心,”她试图冷静地说道,“小仙并无意中人。”
“是吗?”太微有些失望,“看来本座太心急了。”
白衡马上站起替白曦解围道,“陛下,家中长辈溺爱白曦,不愿她早日出嫁,她才迟迟未动红鸾。”
太微不悦地说道,“你们也真是,女子总要嫁人,早日为她寻得如意郎君,便能早日放心。”
“是。小仙回去之后,定会将陛下之言转述给家中长辈,让他们对小妹的婚事也上上心。”
“是该如此。”他又看着洛霖说道,“你们该学学水神。法神和太子情深意笃,只等择个吉日成婚。说到这个,太巳!”
太巳仙人依令上前,“小仙在此。”
“你回头和水神商量着找个好日子,把太子和法神的婚期定下来。”
“是!”
然后对润玉说道,“府库内的各种珍玩财宝,太子可随意调用。”
润玉压下心中惊骇,面露浅笑答道,“儿臣遵命。”
说完这些,太微特意看了白曦一眼,好像在说——如果刚才她承认心仪润玉,马上就能嫁给润玉。
而白曦只对太微回以淡淡一笑,似乎是答——她确实不喜欢润玉,本就没想着要嫁给润玉。
白衡默默地握着白曦的手问道,“妹妹,错过这次你就真的没机会了。”
“哥,我何必嫁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男人呢?再说,”她回握着白衡的手心,“我也不想因为我,就把整个狐族扯进鸟族和水族的政治漩涡……我真的担不起。”
“你别想多了。这世间好男儿千千万万,咱们再找一个就是。”
酒散之后,众仙稀稀落落地各回各家。
白衡一人慢悠悠地四处乱晃,就想逮着几个说悄悄话的人偷听消息,但他失望了。因为这些人不兴晚上嚼舌头,个个都老实回家去了。
他极度无聊地走着,和路上巡逻的将士打过招呼之后,就准备从御花园绕回去。
此时已至子时,月光正盛。
他转身之际,眼光无意中瞟到争奇斗艳的百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出乎好奇,他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于是他亲眼看见了那些光点,逐渐凝成了一个长发及腰、身姿曼妙的女子。
虽然那女子面覆厚纱,看不清真容。但他遍览群芳,能断定这是一位绝色佳人。
露在外面的黛眉似远山绵长,额中的菱形花钿鲜艳欲滴,双眼含着忧愁似有泪水涟漪。她注视着月亮许久,然后缓缓低下头,一滴泪水不期从她眼眶滑落,隐于百花丛之间。
白衡被这一幕冲击到了。他双脚移动着,不知是要上前还是后退。这样纠结着,不巧踩断了一根小树枝。
“咔擦”一声脆响,他的视线立刻从脚尖,转向了花丛里的女子。可是那处空空如也,丝毫不见人影。
他急忙跑到女子方才驻足之地四下环视,竟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
“不会吧……撞鬼了?!”
*
驿馆。
白曦刚出房门,就看到白衡魂不守舍地坐在院子里。他整个人看着呆呆地,眼睛隔了许久才眨上一次。
“哥,你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白衡毫无反应。
她再接再厉道,“你这样好可怕,你不要吓我!”
白衡这才僵硬着答道,“……没事。”
——没事才怪!
狐王白曜正好经过院子,见到白曦一脸担忧看着白衡,禁不住疑惑便走了过来,“衡儿、曦儿,发生什么事了?”
白曦赶紧答道,“父王,大哥有些不对劲。你快看他!”
他便看向白衡,正好看到白衡露出一个呵呵的痴笑,笑完之后又是满脸愁容。
——这算什么不对劲。
白曜欣慰地说道,“你哥没事,他正在害相思呢。也不知谁家的女娃魅力如此之大,竟让我儿迷上了。”
白曦目瞪口呆地问道,“害、害相思?就他?!”
——天哪,是谁这么倒霉!
“别这么说你哥,他好歹也是青丘狐族世子。不管是哪家仙子,咱们相配都绰绰有余。”
白曦暗暗咽下口水说道,“那究竟是哪位仙子?”这么悲催。
在一家人的关心询问之下,白衡终于清醒过来。他红着脸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连人家的脸都没看清楚,怎么知道是哪家的仙子。”
不知道是谁,这就很难办了。
但是白曦很快想到了一个主意,“不如我们去找陛下。陛下一定会帮我们把这个人找出来的!”
白曜同意了,“就按你说的去办。”
白衡捂着脸说道,“你们别去,让我单独去。我一个人丢脸就行了,别连累你们也一起丢脸。”
“好!”“行!”
白曜和白曦异口同声地答道,惹得白衡怨念地看着他们,他们便找个别的借口离开了。
他这样豁出脸面求见天帝,果然得到了预期中的结果——天帝大悦,还着太巳仙人一同寻找这位蒙面仙子。
太巳仙人接到这个任务,愁得恨不得揪光自己的胡须。白衡一问三不知,他要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女仙出来?最后,他把这件事移交给了邝露,美其名曰邝露是女子,对各处女仙应该更熟悉。
邝露被迫揽下这个差事,秉着‘只有这一个爹,不行也得行’的原则,让白衡将那夜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告诉她。一通听下来,她总算知道她爹为什么迫不及待甩给她了。
白衡说了这么多,总结下来只有两点明确:一个女子,额中花钿。严格说来,只能确定是个女子。
“世子应该知道,天界正流行描花钿。菱形、圆形、蛇形、火焰、花瓣这些最常见的,各个女仙信手拈来。今日描这种,明日画那种,一个月不带重样。所以,这一点并不能作为具体寻人线索。”
“天界何时兴这个了?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花样。再说,邝露仙子你就没有描花钿。”
邝露诚实说道,“这股潮流由法神神上带动,各位女仙也只是有样学样。我本人不喜欢这么繁琐的东西,就没画。”
白衡丧气地说道,“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几时才找得到这个人?”
“天界历来安定守矩,世子所见当不是什么画仙艳鬼。咱们慢慢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总会找到这个人。说不定消息传出去之后,她就会主动来见世子。”
“真的吗?”
“真的。”狐族世子妃、未来族长夫人,这身份在天界也不低,该知足了。
好几天下来,这二人差不多见过了各司各处所有的女仙,却怎么都没有找到白衡所见之人。
期间不乏听说这个消息特意找上门的人,但一让她们演示如何消失无踪时,一个个却说不清楚、施展不出,最后只得狼狈逃跑。
白衡的神色看着从欢心期待,变成了失望黯然、最后完全麻木。
邝露疲惫地坐在一旁,回忆起这些天走过的各宫各殿,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世子,咱们要不要去法神的景晏宫?”
“景晏宫?”白衡猛然倒吸一口气,“你是在说笑吧?”
“我怎么可能会说笑?世子可知,元香天妃原来就是法神的侍女。”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天妃那种模样的人叶昙都敢带在身边,说不定这绝色美人也在景晏宫!没主动找来是因为景晏宫闭塞,她不知道也来不了。
白衡瞬间就打了鸡血,兴冲冲地拉着邝露就往景晏宫走。
看门的戌一戌二见到这二人同时出现,一时搞不清楚为什么。邝露解释了半天,他们才知道是来找人的。
“世子、仙子,这件事小的不能做主,得先问过大小姐才行。二位在此稍等片刻。”
“好的,你快点!”白衡激动地苍蝇搓手,好像美人近在咫尺,很快就会投入他的怀抱。
片刻后,戌二领着这二人进门。
“二位仙上,大小姐已命宫中所有仙娥在前厅等候,你们可以慢慢找。大小姐不便现身,还请二位海涵。”
白衡问道,“确定是所有人吗?她有没有留什么人伺候吧?”
“大小姐不喜欢我们在书房伺候,那里没人。”
“那就好,我们现在就去!”
邝露如释重负地说道,“小仙有事要面见法神神上,就不陪世子寻觅佳人。”
“没事没事,你去吧!”
待邝露见完叶昙出来,她预想中的成双有情人不见,却是白衡失魂落魄地说道,“她也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