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昙和润玉走出小院,重新来到前厅,却发现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前厅,此刻却只寥寥数人。
“我们还没到呢,这么快就开席了吗?”
她招来一旁伺候的仙侍问道,“人都去哪儿了?我爹娘怎么也不见了?”
仙侍回答,“禀少神,方才有一位名唤簌离的客人拜访,神上前去接见。在场水君及亲眷听说之后,便也纷纷跟着去了。”
润玉和叶昙对视一眼,暗自惊呼不妙。
簌离神情哀切地对说道,“小人多谢水神神上救命之恩。若非神上相救,只怕簌离早已命丧当场,再无今日报仇之可能,千恩万德感激不尽。”
“不必。”洛霖扶起她,“当初是小女无意发现太湖有异,通知我速速赶赴,这才及时救下公主,救命之恩洛霖愧不敢领受。”
簌离喜愁掺半地回答,“不想原来是胧夜公主。”
“小女行善事从不留名,却叫我出面承担,我心实在有愧。”
在一侧观察了洛霖和簌离许久的钱塘水君,侧首看了看古井无波的湖平,也不知道要不要站出来说些什么。
湖平轻轻答道,“当年事当年毕,父王何须插手。”
更何况,救簌离的是胧夜公主和水神,她生的儿子已是当今天帝,不管得罪哪一个,钱塘势必不会讨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钱塘水君低叹一句,“也就你这么大度。”
“孩儿还记得,太湖当初可是一个活物都没有了。死他们一群人,总好过连累咱们受罪。”
“也对。既然没什么话要说,那我们就别凑这个热闹了,都回去吧。”
叶昙和润玉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返回的钱塘一行人。他们行了一礼,然后沿着二人来时的路回去了。
——这么淡定,难道意外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围观热闹的人看到他们两个来了,各自让开一条路。多亏如此,叶昙一眼就看到了和洛霖说话的簌离。
她因何而来、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这三个问题立刻从叶昙脑海中浮起。
但直觉很快告诉她,簌离不是来感谢什么恩德的——她看向了身旁薄唇紧闭、一言不发的润玉——而是为了看他一眼,不然她不会特意挑这个时候拜访洛湘府。因为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根本没有资格见到天帝润玉。
见到二人到来,簌离看着尤为开心。
“润……”她立刻改口道,“陛下原来也在这里。小人在九霄云殿来不及道谢,正好借此机会……”
润玉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不冷不热地回道,“天行有常,自有因果。仅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怀。”
他单方面把簌离的欣喜视为感激伸冤,阻了她后面想说的所有话语,只因他已不想再听这个人说哪怕一句话。
“干娘、干娘!”
彦佑的呼喊声从前面传来。
他看到洛湘府大门口挤了一群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顿时脸上火辣辣的,拉住簌离焦急地劝道,“干娘,我找了你好久,怎么一声不知会便来到这里?”他环视一周悄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的人并不欢迎我们。”
“我只是想说几句话而已。胧夜公主……”
叶昙被众目睽睽点名,只能站出来说道,“我曾在一……数万年前到访太湖,和簌离公主有过几面之缘。今日虽与彼时大不相同,但若簌离公主思乡心切,欲回太湖小住几日……志泽,”
志泽出列,恭敬地行一礼,“小仙在。”
她向簌离介绍道,“此乃现任太湖水君,为陛下打理太湖封地已久。”又谆谆吩咐志泽,“你与簌离公主同为太湖中人,不敬要求还请诸多体谅。”
“小仙谨遵胧夜公主旨意。”志泽然后对簌离说道,“小仙蒙陛下和胧夜公主错爱,恬居太湖水君之位,若能得簌离公主相助,小仙万分感谢。”
簌离谨慎地一躬,“水君有礼。”
叶昙又佯装感慨地说着,“簌离公主早年波折坎坷,但如今沉冤昭雪、大白天下,还有如此出类拔萃的义子承欢膝下,叶昙心里实在为公主高兴。往事如烟,公主当向前看,旧事亦无需再记、再提。”
簌离面色苍白,“小人……明白了。天界有天帝陛下和胧夜公主,定能开创万世盛业、重建三千威仪。”
“借簌离公主吉言。”
她抓住彦佑的手臂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洛湘府似有宴会,小人便不过多打扰,就此告辞!”
“公主慢走。”
叶昙目送簌离和彦佑离去。
洛霖和临秀招呼着其余人等入内,大门口一下子空旷起来。
“润玉,”她悄声说道,“她是来见你的。”
润玉微低下头,抚上叶昙的肩膀避而不谈。
“我们也早些进去吧,不然宴会可不能准时开席。”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实际却并非如此。
叶昙看着他来者不拒,陪酒、敬酒一杯一杯地灌下腹,原本酒量就不深的他很快便醉了。
勉力撑到宴席散场,洛霖看着润玉不由有些头大。
“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为何还要拼命喝?”
“他想喝就让他喝,心里的闷气总得发泄出去才好。”
“罢了罢了,反正今后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想醉就痛痛快快醉一场吧。”
叶昙说道,“等会儿我送他回去,顺便再劝劝他。”
“也好。”
璇玑宫。
叶昙把润玉交给戌三、戌四,他们迅速为润玉打理好一切,然后静静退下准备醒酒汤的材料。
“润玉、润玉,睡着了吗?”
“没有。”润玉呢喃道,边说着还边到处摸叶昙的手,“你别走。”
“你喝醉了。乖乖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喝醒酒汤,便不会头疼的。”
他含含糊糊地说着“好”,却不由露出银白色的大龙尾。
叶昙瞠目结舌地看着大尾巴问道,“……我真的很好奇,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润玉委屈地回答,“我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有,你尾巴是自己想出来透透气?”
“龙族身心放松的时候,也会露出尾巴。”
对此她真的无话可说,“……不说这个。时辰晚了,好好睡一觉。”
“娘子别走。”
“我不走。”
可能是她在这方面的信誉不太好,润玉眯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地看了又看。
这时,门外忽然有响动声。
叶昙挣脱润玉的手安抚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还会回来吗?”
“会。”
片刻之后,[叶昙]顺着月色暗无声息走回床边,微笑着合衣躺在润玉身边。
“你看,我没走。”
润玉终于放下心来,“还是娘子心疼我。”
“赶紧睡觉,有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好。”
说完就将叶昙拉进被子里,揽着她缓缓入梦。
*
夜色渐深,天上一轮明月将叶昙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时逢她走到御花园前,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灵力在此盘旋,转头张望便瞧见了一只空中飞舞的蝴蝶。她抬手一顿,蝴蝶振振翅膀落于她的指尖。
叶昙关切地问道,“洗凡池走一遭,身体还吃得消吗?”
蝴蝶扇动蝶翼,用密音回话道,“如今我的灵力都是正统修炼,虽经洗凡池洗去了一大半,倒还能维持这副模样。可少主看着心情不大好,沅缃可否为少主分忧?”
叶昙摇摇头,“我能有什么事……不对,准确地说我事多得已经没精力去想别的了。”
沅缃犹豫着询问道,“是否和陛下有关?”
她长舒一口气,“我不知道。”
——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心烦什么事。
蝴蝶从叶昙的指尖飞起,“沅缃还有些灵力,不如在此为少主起舞一曲,为少主纾解忧愁。”
“也好。”
于是空荡的御花园中,闪现一名身姿朦胧薄纱覆面的女子。她前后旋转跃跳着,就算是对舞艺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是段极其优美的舞蹈。
白衡走到附近,看见有人在御花园中翩翩起舞,他第一反应是——难道叶昙大晚上闲着没事,又来这里作幺蛾子?
待凑近了看才发现跳舞之人并非是她,因为叶昙本人正大大方方地坐在凉亭中,饶有兴致地托腮赏舞。他放下心看向跳舞之人,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吓个半死。
“……天妃娘娘?!”
沅缃听到他小声惊呼,立刻化作一阵轻烟消失在原地。白衡诧异地走过来寻找,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当然找不到人,因为沅缃已经悄悄变回真身,飞到最近的一株花草丛下,静静地看着这二人。
好好的舞蹈正欣赏着,却被人扫兴打断,叶昙连连啧啧嫌弃。
“世子深夜不睡觉跑到御花园来,莫非还想偶遇那夜的仙子吗?”
白衡气急回道,“别乱说。”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急什么,我又没说别的。再说,你的事别人还说不得了?”
“我哪里敢,胧夜公主!”
叶昙此刻没了心情,又想着明日还有数不清的公务需要处理,还是早点回去养精蓄锐得好。
“世子慢慢赏月,小神乏了恕不奉陪。”
白衡在她经过之时伸手阻拦。
“你和天妃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我现在真的怀疑,这一切都是你在幕后做局。”
“我做局?”叶昙偏头问道,“那你说,我布了什么局?”
白衡言之凿凿地说道,“你和水神风神非亲非故,却能稳坐水神之女的位置。你和陛下相识不过三月,便让他为你立下天道之誓。飞升天界尚逾短短数月,即历雷劫成法神。满打满算尚不及一年,天帝天后便换了波人……”
叶昙笑着补充一句,“从一个平平无奇的仙侍,扶摇直上与天帝并肩,假以时日执掌天后凤印。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你也知道呀。”
“我为什么不知道?你脸上不是写满了这些心里话嘛。”
“你就不想解释解释?”
“没必要解释,事实就是如此。”叶昙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臭不要脸赖上水神风神,用美人计迷惑润玉,打交情牌离间旭凤,使尽一切计谋让他们逼宫夺位,然后心安理得享受荣华富贵。”她双手一摊,“可即便你窥知了这些真相,又能把我怎么样?白衡世子。”
白衡气愤地一指指向她,“你就不怕我向所有人揭发真相!?”
“你去呀。”
叶昙双手抱胸,虚衍扇在掌间若隐若现。
“就看一个半路而出的青丘世子,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胧夜公主,天界的人更相信谁。”
“你!”
“我什么我?我是说过你很聪明,但天底下不止你一人聪明。远的不说,那废帝总比你聪明吧。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他在我的天牢生不如死、悔不当初。你要是不尽早学会识时务,他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念在相识一场,我就丑话说在前头——当好你的青丘世子,别的不需要你来操心,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不留情。”
白衡愠怒地说道,“你要挟我?你以为我会吃这一套。”
“你不吃,你父王会吃的,你妹妹也会。”
此时,一柄长棍悄无声息抵住了白衡的后背心。
修魄阴森森地在他耳边吹着冷气,“不吃主人那套,不如吃我一棍。”
他紧握圆棍用力向前一顶,顶得白衡一个趔趄。
“想知道万箭穿心是什么滋味吗?”
前有叶昙的虚衍扇,后有修魄的长圆棍,白衡只能暂时服软示弱。
“……我明白了。”
叶昙慢悠悠地收回折扇,好心地提醒道,“今夜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和其他人。”
“好。”
修魄便收起长棍,跟在离去的叶昙身后,还不忘给白衡一个恶作剧的表情,白衡气得快要怒发冲冠。
蝴蝶于草丛当中慢慢飞出,停在了修魄肩头。
他面露欣喜,“你到这里来了?难怪我找你好久都没找到。”
蝴蝶无声地扇扇翅膀。
“没关系,我总归找到你了。”
叶昙看着一人一蝶的互动,微微扯了扯嘴角,“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白天,”修魄简短答道,“我在南天门和破军唠嗑,突然看见一个人冲过来跳进了洗凡池,便去看看发生什么事。结果人没看到,这只蝴蝶却飞了出来。它当时绕着我转了许久,然后落在我的头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想着把它带来给主人看看。”
叶昙轻笑,“她在说她很喜欢你,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她之前经历过很多事,辗转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苦头,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我会的。”
*
翌日早晨。
凰女费力起了个大早,才赶着见到吃完早饭、准备出门上值的叶昙。
“师侄,你现在权利大得很,能让我去见荼姚吗?”
叶昙无声叹息,“师叔,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见荼姚?你们不是早就势同水火吗。”
凰女讪讪地回道,“师叔老了嘛,这人见一次少一次的,有机会尽量见见省得以后挂念。”
对此她也只能应允,“那好吧。今日会有监察使去临渊台审问荼姚,你在他们离开之后看准时机进去,但要速战速决不能久留。”
“知道了,就知道师侄最靠谱。”
凰女松一口气,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慎行司。
叶昙处理好眼前的公文之后,就着人让太巳仙人在紫方云宫门口等候。
“……顺便叫上旭凤或者穗禾。”
唐凡问道,“敢问神上想在紫方云宫做什么?”
“清理东西。”
曲灵从卷宗中抬起头惊呼道,“神上这么快就搬进紫方云宫吗?”
叶昙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向她,“谁说我要搬进去了?我放着好好的景晏宫不住,去住那个能闪瞎人眼的紫方云宫?”
回想一下记忆中那金光闪闪的紫方云宫,众人沉默了一瞬,然后唐凡又问道,“那神上是去清理什么东西?”
“当然是废后四处搜集来的宝贝。”叶昙敲着桌子笑道,“与其让那些宝贝无人清理、沾惹尘灰,不如给我借花献佛、笼络人心。”
——听不懂什么意思。
“……神上英明。”
“曲灵跟我走,其余人继续做事。”
“是!”
叶昙领着曲灵赶到紫方云宫时,太巳仙人已在此静候许久。方才刚说上几句话,旭凤和穗禾也一同来了。
旭凤不满地问道,“你又打算做什么?”
她朝太巳仙人一点头,示意他来解释。
太巳仙人道清原委之后问道,“火神殿下,不如一道入内?”
穗禾也顺势帮着腔,“表哥,穗禾也不知实情如太巳仙人所言,还是说那些摆设只是姨母……搜集而来。”
她说得委婉,但旭凤哪里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想起那些东西,旭凤头痛地说道,“那你就和太巳仙人进去看看,把事实弄个水落石出。是别人的东西,就去还给别人。不是别人的,就……”他瞥了一眼叶昙,“搬到栖梧宫,好腾出空地方。”
这话惹得叶昙瞪了旭凤一眼,不过她也没解释什么。
穗禾便对太巳仙人说道,“仙人,我们进去吧。”
“好的。”
叶昙率先走了进去,感应到她的灵力,结界逐渐消失于无形。她撇下这一群整理旧物的人,径直步向刻下法阵的宫殿中心处。右手凝起一股灵力挥出,眨眼间法阵便被彻底收回,再无一丝痕迹。
她转头吩咐曲灵,“这些东西作为证物送回慎行司好生保管、登记造册,不日我即有大用。若有不知来历摆设,需要原先在此侍奉的仙侍来确认,你就去和禹严说一声,他会放人出来的。”
“是!”
“去吧。”
曲灵走后,叶昙环顾四周,似是要将这里的样貌都好好记下。
“你在看什么?”旭凤默默走到她旁边,“不喜欢的话,今后还不是随你布置。”
叶昙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到润玉刚来天界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心生些好奇罢了。”
“早前的旧物都被母神收拾干净,你找不到的。”
“我也没想着,硬要在这里找什么东西出来给他看。再说他小时候的事情,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狼狈的,可怜的,开心的,期待的……她见过他所有的神情。
旭凤:???
“我竟不知你原来上过天界?”
“没有,我哪里有这个本事。”
“那你如何得知?”
叶昙神秘一笑,“我本事大。”
——刚说没本事上天界,现在又说有本事知道小时候的事,前后矛盾逗他玩呢?
*
中午过后,凰女守在临渊台外,就等着里面的人都走光了好混进去。卯时过半,她等得昏昏欲睡才见着人走光了,这才蹑手蹑脚进去。
听到脚步声入内,荼姚头也不回地坐在小椅上,不耐烦地问道,“你们怎么做事的,问话这种小事竟需来回数趟?”
见没人应答,她自暴自弃地说道,“说罢,还要问什么?”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数万年不曾听闻的声音,听那声音念着她的名字,似已恍若隔世。
“——荼姚。”
荼姚错愕地转身回望,“凰女,怎么是你!?”
凰女平静地走到荼姚面前,“我就是来看看你。其实我早来了,只是你被关在毗娑牢狱,我见不着。”
“你不是常年久居上清天吗?特意跑到天界来见我,怎么着来嘲笑我吗?见到我现在这幅落魄模样,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不是来笑你的。”
“……哈哈哈,”荼姚忍不住笑了,“真是好笑。”
凰女说道,“我去过你的紫方云宫。这些年来,你独自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真的觉得开心吗?”
荼姚大声回答,“开不开心?我当然开心!我是尊贵无上的天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怎么会不开心?”
“是吗?”凰女叹出一口气,“廉晁若是知道,应该也会替你开心。”
“你闭嘴!”
“怎么,我提不得他的名字吗?”
荼姚质问道,“还说你不是来落井下石。那你为何要提廉晁?”
“我也同他一起长大,和他数万年的交情,说说他的名字再正常不过。倒是你,怎么就听不得别人提起他?难道是……心中有愧?”
“你要找我吵架,我随时奉陪。只是你一把年纪,别像以前那样说不过我便哭鼻子跑了,倒让旁人瞧不起上清天的绛雪仙子。”
凰女隐忍咽下怒意,“……牙尖嘴利不饶人。”
“多谢夸奖。”
她蓦然无力地笑道,“知你一如既往,我也就放心了。我回上清天之后要闭关很长一段时间,也许今日是你我最后一面,姐妹一场咱们权当道个别。”
荼姚恍惚间想起,原来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以前她得理不饶人,不得理更不饶人。还因为凰女的身世处处针对她,让她在鸟族无立锥之地,只能被迫离开去往上清天静修。
同宗同族的姐妹,何必做到这个份上呢?
她艰难地开口说道,“凰女,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太过遥远,我早已忘记,你也无须记起。”
“好吧,之前的事你我不必再谈。但是现今我有件事萦绕心头,想求你帮我。”
凰女显得些微惊异,“什么事能让你开口向我求助?是旭凤还是叶昙?”
“叶昙。”
“你尽可放心。润玉现在对她比之前更好,简直不能再好了。”
荼姚只得苦笑,“那是你们认为,我可不这么想。”
“……你说说看。”
她转身走向罡风呼啸的石阶,“我当过天后,天界没有人会比我更有资格来评价这个位置。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拜托你、我请求你去劝劝叶昙,趁如今还不算晚,让她尽早离开天界,不要留恋权势名声,更不要再留恋润玉。”
“为何?”
无底无尽的石阶之下,她都不记得曾经推过多少人下去。
“太微有一句话说对了,他说天帝是这个世间最大的囚徒。我以自身经历来判,天后大抵也是一样。你认识叶昙这么久,你认为她有可能此生都呆在这个乏陈无趣的天界?”
凰女一顿,“我不是她,我不知道。”
荼姚伤感地说道,“可笑从前我视她为劲敌,还曾仔细研究过她的脾性。在我看来,她根本不适合这个天界。她虽是一株扎根不动的昙花,却像鸟儿一样有一颗向往自由、热烈洒脱的心。这样的她,也许短时间内可以压抑自己的感受,但时间一久,她便会越来越抵触天界。你说,她如果铁了心要离开天界,会做出什么事出来?”
“可是,她和润玉……他们两个感情很好。”
“润玉?”荼姚冷笑道,“别以为润玉现在对她好就万事不必忧。等着看吧,他很快就会后悔的。想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庶长子,若不是借助叶昙的势力,哪有资格登上天帝之位?叶昙虽是女子,但她机敏善谋、杀伐果断,心性远超寻常男子。之前他们同舟共济还不觉得,但润玉现在当了天帝,你说一个帝王会容得下身边……对他有威胁的人吗?他现在喜欢叶昙又如何,待他再也忍受不了叶昙那一日,发起狠来可不是你我能够想象的。只怕到时洛霖、临秀自身都不保,你说谁还救得了她?”
凰女越听越心惊,“其实早在大半年之前,我就劝过她早点走,但是她一心为廉晁报仇,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现在你还可以继续劝她,她都报了仇,理应及早脱身,走的越远越好。”
“可问题叶昙她不想走,润玉也不会让她走!你不知道前些时日他是如何精心筹备大婚。明知道那是虚晃一枪,他却还是尽心尽力做到最好,事事不假于人手,必得他过目首肯。你说他怎么会放叶昙走?”
“……当年太微也是这么对我的。结果你看,我现在是何处境?”
凰女看着粉黛全无、颓色尽显的荼姚,顿时哑口无言。
“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这里,她何必重蹈我的覆辙?人心易变,难得永恒。不说远了,如果润玉十万年内不毁天道之誓,我荼姚还苟活于世,定在九霄云殿前向他叩首百次以示尊敬。”
“你真的笃定他们会如此?”
荼姚垂首说道,“我现在很苦很害怕,可我更害怕她有朝一日会变成我这样,甚至比我更苦。”
“我知道了。”凰女隐晦地说道,“还有寰谛凤翎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的?”
她答道,“旭凤上次去上清天的时候,问我三师姐如何把寰谛凤翎融入玉戒。身为凤凰族,我当然明白寰谛凤翎对一个火凤凰意味着什么。”
“我也是无奈之举。若旭凤直接把我的寰谛凤翎交给叶昙,她定然不会收,所以我们只能想到这么个办法。”
凰女震惊至极地问道,“你说什么!?熔的竟然不是旭凤的,而是你的寰谛凤翎吗?”
荼姚也结结巴巴地回答,“你、你不是说知道了吗?”
“我以为是旭凤的!天哪,绕了半天原来那是你的。”
“无所谓了。反正我在这里也用不上,就让她多一份生的保障。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不然她会怪我们瞒骗她许久,连带着记恨上旭凤。”
凰女心烦意乱地搓着双手,“我现在是和你们上了同一条船吗?”
“我们同是凤凰族,本应守望相助。”
“……好吧。”
时隔数日,荼姚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凰女,千言万语我真的谢谢你。”
“你在这里好好地过日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不要多管。”
这两姐妹隔了几万年,终是摒除旧恨、握手言和。
*
隔了数天,南天门的守卫来报,说是有水族和鸟族之人大闹南天门,请求叶昙速去查看。
大闹南天门?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么猖狂!
她差一步赶到南天门,刚想召修魄问清缘由,不料就见旭凤匆忙赶来。
“穗禾、彦佑,你们在干什么!”
他高声喊着,叶昙听闻便躲在一个僻静里沉默看着。
此时南天门来往的人不多,除了守卫之外,就只有穗禾、彦佑还有簌离。
——不用问,她就知道怎么这是回事了。
穗禾看旭凤来了,开心地说道,“表哥,你来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如何能不来?”他隐晦地看了一眼背对着几人的簌离,“你们这是闹哪一出?”
她答道,“彦佑说要和这位夫人离开天界,可我想留他在天界多住几日,一时没谈拢闹出了动静。”
旭凤问向彦佑,“那你的意思呢?是留还是走?”
彦佑也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我人微言轻做不了主。”
“男子汉大丈夫,如何做不了主?”
“你别说我,你原来不也是这样的吗?”
旭凤一时语塞。彦佑原来和他交好,知道母神和穗禾那些令他烦心的事,想不到如今反将他一军。
“我和你怎么一样?”
彦佑心烦意乱地说道,“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动弹不得,可不是一样吗?”
——还是润玉幸运,不用这么为难。
“穗禾,”旭凤拉过她于身后,“你是堂堂鸟族公主,不要在这里无谓纠缠。”
又对彦佑说道,“我表妹倾心与你,你若是无意便就此作罢,你若有意请展现你的诚意。我决不允许有人白白浪费她的大好青春。”
话说到这里,穗禾忍不住抓紧了旭凤的手臂,“表哥,”
旭凤转头去看,见到穗禾朝她轻轻摇摇头,“不要。”
三人焦灼之际,簌离终于说话了。
“火神殿下,我和彦佑只是一介平民,没有资格高攀尊贵的公主殿下……”
她的话没错,因为早在筹备伸冤这个环节之时,为了避免洞庭出现太湖这种团灭的情况,洛霖就已经收回了簌离的水君之职。她现在是真正的闲散游仙。
“况且当初太湖就是被鸟族亲兵屠戮殆尽,我和鸟族隔着血海深仇,绝不会因为废后一人伏法,就放弃对整个鸟族的怨恨。这一点,请火神殿下铭记在心。”
旭凤倒吸一口凉气,“……夫人之意,旭凤明白了。”
簌离冷淡地说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请!”
簌离不由分说扯着频频回头的彦佑离开。
穗禾挣脱不了旭凤的桎梏,只能低声哀求,“表哥,你怎么放他们走?”
“她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你还听不明白吗?”
“我知道……”
“你不知道!”旭凤说道,“听好了,她是绝无可能接受你的。”
“我又不喜欢她,我喜欢的是彦佑呀。”
“你也看到彦佑是何反应,他根本不敢反抗,这样的男子留着迟早会害了你。”
穗禾脱力地看向旭凤,“那我该怎么办?”
鲜少瞧见这个要强表妹展露出虚弱的一面,旭凤也软言说道,“等。等彦佑有能力摆脱那位夫人,他就会来找你了。”
“我要等到何时?”
这个问题,旭凤可回答不出。
“……或者等到你有能力把彦佑从她身边抢过来。”
穗禾有了一点希望,“可以这样吗?”
旭凤安慰道,“鸟族历来如此。”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修炼的!”
“这才是我的表妹。”
二人离开之后,叶昙从暗处走出来,召来看足了戏的修魄。
“主人,这场戏可真好看!”
“我还能把戏排得更好看,你有没有兴趣?”
修魄来了精神,“怎么排?”
叶昙平静地说道,“传我的命令下去,若是再在南天门看到那两个人,绝对不要让他们有任何可趁之机溜进来。”
“为什么?”
“因为啊,”她敲敲修魄的脑袋,“这不就是折本子里的坏人会做的事?”
修魄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去吧。”
“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叶昙含笑着离去。
她这么做也不止是因为穗禾和彦佑,还有簌离她的不确定性太大了。
她想杀荼姚,她想认润玉,她想要太湖……她想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但这怎么可能?
荼姚得活着,润玉怨恨她,太湖有新主,她失去的那些东西,注定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她能诚心放下旧怨,哪怕是对穗禾稍微友善一些,叶昙都不会下那个命令。但事无绝对,也许将来她能慢慢想开,到那个时候她才能真正得到想要的东西。
回到慎行司,叶昙连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到总管通报月下仙人来了。
“青丝吗?”
“正是青丝上仙。”
“带他去会客室。”
看完这本奏折,叶昙还琢磨着青丝没事来这里做什么。一进会客室看到那人,她立刻明白了。
“原来是你。”
她施施然坐到主位上,喝着仙侍端上来的茶水,亲切地叫了声——“叔父”。
不错,青丝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有扮做仙侍的丹朱。
叶昙看了一眼心虚理亏的青丝,然后问向丹朱,“何事找我?”
丹朱怒极问道,“寿诞当日是你打晕我的吧?!”
“不是我。”
“那一定是修魄。”
“对,是他。”
他生气地问道,“你们为何要这么做?”
叶昙放下手里的茶盏,意兴阑珊地反问,“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打晕你,还是想问我为何要联合润玉、旭凤逼宫?”
“这难道不是一件事吗?”
她笑着说道,“有些事外人不便在场。你先走吧!”
青丝飞速瞥了她一眼,“是,胧夜公主。”他出了会客室的门,便立刻赶往璇玑宫。
“这里没外人了,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叶昙后仰靠在舒舒服服的主位上,抬起右手挥向丹朱,一个小型法阵便将他笼罩其中。
“你这是干什么?”
“我怕你不喜欢听我的话,就施法困住你,好让你能将我所说一字不差全听下去。”
等他安静下来,叶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做这些事,理由再简单不过。因为我恨——”
她站起身缓步走向丹朱,“我恨你的好二哥太微,恨你的好二嫂荼姚,恨你的好侄儿旭凤,也恨你这个好叔父……
“原本我对天界没有任何感觉,飞升天界也不在我的计划之内,遇到润玉更出乎我的意料,但既然老天爷把他送到我面前,我又怎么能辜负上天的好意呢?假如润玉不是一条龙,假如我没有认出润玉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人,我早就抛下一切跟着师父返回蛇山,绝对不会留恋这个天界。
“但事实偏生曲折,为了润玉,我选择暂时留下。其实我和润玉早点走的话,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我不会冒险去魔界,我不会被荼姚所伤,我不会失去唯一的血亲!我飞升、晋神、当公主又如何?比起我得到的东西,我失去的更多。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被我拉下宝座的那两个人。你说我怎么会让他们二人逍遥度日?有我一日,他们迟早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还有你,我的好叔父。当年你半路救下父亲,并将他隐秘安置在蛇山,我想这应该出于同胞之谊,算是你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但你对他也仅此而已。此后的一万八千年,整整一万八千年,你再也没有来过蛇山,所以你不知道父亲的情况、更不知道我的存在。功过大抵相当,这我便不计较了。
“这些年你担任月下仙人,却在情情爱爱、话本折戏上荒废时日,连自己本职都抛之脑后。你对我说你当月下仙人许久,牵线做媒无一桩美事,你以为这没有原因吗。有,只是碍于你和废帝的关系,别人敢怒不敢言罢了。不过这些同我没什么关系,也不是我怨恨你的理由。
“我都选择前尘不计了,可你为什么偏偏管不住你自己的嘴?父亲舍身救我一事,天界出现种种流言。其中有一种我记得尤为清楚,因为它几乎将事实和盘托出。却因为不清楚我的生母是何人,又见我娘对我关护备至,就把父亲和我娘编排到一起,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真相。我想这应该是你的手笔吧?知道当年那些来龙去脉,又胆大妄为敢说出来的人,除了你,我真找不到第二个。
“人都故去了,你还在津津乐道着不堪回首的往事。换成你,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怨恨?”
遮羞布一下子被掀开,丹朱气急说道,“你脸上大度宽容,心里却如此仇恨,还演戏骗过了所有人。但是你别得意太早,润玉和旭凤迟早会发现你的真面目!”
“润玉?”叶昙好笑地回答,“你以为润玉很喜欢你?这些年来你对他鲜少过问,连我这个只在天界呆了短短时日的人都看得出,你就只把润玉当做一个小玩意儿。想起的时候顺便关心一下,没用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在凡界体会这种生活整整两次,还记得是什么滋味吧?可即便如此,你也称得上是一个对他‘好’的人。这样贫瘠浅薄的生活,我都忍不住为润玉掬两把泪。”
她说着说着,丹朱的脸上忽然闪现一丝希望的曙光。
叶昙没有转身,她也用不着转身去看。能在慎行司不经通报便出入自由,让羞愤难掩的丹朱心生希冀的,也就只有——
她站在原地,感受从背后传来的温暖宽阔胸膛。
“是不是我不来,这些话你就一辈子埋在心里?”
“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值得再三回味的好事。”
丹朱看着润玉拥着叶昙,那一丝希望也湮灭了。
“润玉,你听到她的话,怎么还帮着她?”
润玉支起头答道,“谁让这偌大的天界,只有她一人会心疼我呢?叔父。”
他又说道,“我道为何寿诞当日,叔父见那大场面还能如斯平静,原来并非叔父本人。看来我对叔父还是不甚了解,连叔父的脾性都忘却了。”
丹朱还想着挣扎一番,“我昔日关心你,你不知报恩,还和叶昙一起对付我……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你对我好,也只是将我视为猫狗宠物。”
润玉答道,“这么多年来,天界有谁真正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过?在我最彷徨最无助的时候,又有谁站出来替我说过一句话?没有,一个都没有!在我险些失去唯一关心我的人之时,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弱小。连最爱的人都无法留住,这样的天界对我来说,毫无存在的意义。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天帝,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我能创造一个让我所爱之人安全无虞的住所。若是有人想要破坏这一切,那只能怪我不念旧情。你听懂了吗,叔父?”
丹朱愤恨地咬着牙齿,“你是天帝,现在你说了算,旁人的话还重要么?”
“不重要,”他浅浅说道,“我告知你一声而已。”
叶昙撞撞润玉的肩膀,“要怎么处置他?下放牢狱吗?”
“不好吧,他可是堂堂天帝叔父,传出去不好听。”
“我有一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她意有所指,“紫方云宫有些东西来自青丘,我们可以返还几件当做赏赐。”
润玉笑着接道,“就这样。”
叶昙走到困惑的丹朱面前,“你很久没回青丘了吧。我便给你个机会,让你永永远远欣赏青丘的美景……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