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呀,还不是因为那张脸。你要是长成北衙禁军统领那样,就算是去阎王面前将陛下截回来,都不会有这待遇。
宫里趋炎附势的人闻着味儿往偏殿里送东西,忙碌热闹了好一阵。
钟阑等人散尽了立刻差人从私库里拿了一套上等皮革护膝,亲自去看闻姚。
不用太悲观,钟阑出发前安慰自己,这几年朕未苛待质子们,即便闻姚城府深沉,但并不厌恶我。
然而,在转角处,他远远地见到闻姚的贴身小太监正在搬一个灰扑扑的箱子。
钟阑敏感地皱起眉头,叫住了小太监:这是什么?
小太监吴庸连忙行礼:禀陛下,这是我们公子的冬衣。公子念旧,让奴才将旧东西都收起来。
钟阑打开箱子,里面只有两件单薄的衣服,已经很破旧了。
朕未曾苛待质子,每年内务府都会拨成衣给质子,为何只有这样的衣衫?
吴庸有些犹豫,思考后心一横:公子姚不喜我家主子,特意关照了内务府。我们已经两年没有新衣了。
钟阑心里咯噔了下,随手翻了下箱子里的衣服,发现还有两个小瓶子被裹在衣服里:这瓶子里又是什么?
这是奴才家乡的土方子,调给主子涂冻疮的。
钟阑的声音不住上扬:这几年来,他一直是这么过来的?连暖手的炉子和药水都缺?
是的。毕竟宫里没人能违逆公子姚,我们公子也知道,没人会替自己出头
忽地,门里传来少年刚过变声期的声音,严厉而短促:吴庸。
小太监一个激灵,立马不做声了。
钟阑回头,发现闻姚正扶着门框,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旧的,仔细看却能发现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了。身型虽已似大人,肩膀却略有少年的单薄感,挺得直而硬。
闻姚的眼光闪烁,罕见地回避钟阑的目光:谢陛下宽恕与赏赐。
这无疑是一种疏离的拒绝。
钟阑的目光从他头上的木簪子扫视到脚上的麻布鞋,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有多艰难。
真男主闻姚,在自己后宫里过了三年没人疼的小可怜生活,而自己一直为欺负他的人提供保护。
怪不得当日被污蔑为凶手时,他甚至没期待辩解。这三年早已冻凉了他的心,让他根本没指望自己能被公正对待。
钟阑喉咙底下翻过无数话语,最后全被咽了下去。
入夜,钟阑回到升云殿,独坐在案前,神情恍惚,嘴里不停自言自语。
他是和原著一样,记恨上我了吗?
那我这三年到底在做什么?
钟阑莫名联想到多年之前自己没有卷入无限流、还是个学生时,开学前一天暑假作业被亲戚家的熊孩子撕碎了冲厕所的窒息感。
不行!
钟阑猛然睁开双眼,一脚踢开锦被,近乎惊恐地起身。
夜里,他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眼前却全是自己到死都不得休息的样子。
他梦到自己头发斑白、满手皱纹、立于皇城之巅,口里还念叨着:朕终于过完了忙碌充实且有意义的一生。
吓得梦中的他手脚冰凉,竟然主动醒了。
守夜的小太监在门外问:陛下,您没事吧?
钟阑怔怔地看向窗外。初月半明半昧,枝头空无一物,冷风卷杂着呼啸声。
陪朕走走吧。
钟阑披着一件不算厚实的外衣,在步廊上漫步,忽地,两旁挂着的红绦刺眼地闯入眼帘,像极了梦中城楼上的装饰。
怎么突然挂红绦了?
小太监撑着宫灯走在身旁:陛下,今日腊月初一,按例要办红灯宴,您登基后下令一切从简,于是宫人们就单挂了红绦。
钟阑抿直了唇,转头看向别处。
忽地,脚步停下。
那是什么?
御花园后湖的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一点零星的火光在冰面角落上闪烁,隐秘而幽微,完美地隐藏在半明半昧的夕阳和枯草间。
小太监看颜色,立刻说:我立刻去灭了。宫中哪个不长眼的竟然点明火。
等等!
钟阑的目光像是被黏在那一点火光上,不顾四周,大步沿着结了霜的小径走到湖边。
这是一盏蜡烛还未灭的红灯。
如果湖面没有结冰,它就能沿着湖联通的水渠在宫里漂流,绕宫城一圈,最后被排水网拦下来。或许在这个隐秘的角落,它一整个冬天都不会被发现,待春日冰融雪化,将延续冬日未竟的梦想。
呀,哪家的红灯会往水里放啊。咱这北方地界,都找不到一条没冰的河。小太监啧啧道,倒是南方,似乎他们的红灯宴是绕着水的。
钟阑心思微动:你知道南穹的红灯宴有什么习俗吗?
小太监歪头一想:南穹有两种红灯,一种红灯是对丰收的祈愿,人们与辛国一样挂红绦、换红灯罩;第二种却是未婚少年少女用红油纸折的灯。他们在灯上写上情语,让其随水而去,相传若灯飘过新上人门前,对方会收到心愿,如有意便会在一月半后的元宵节时在灯主人的门前放一盏红灯回应。
刚说完,他就捂住嘴。
这宫里南穹来的,可不就那位了吗?
朕知道这只红灯的主人了。钟阑紧皱的眉头忽地散了开,噙着笑意捡起这只红灯,吹灭了里面的蜡烛,少年怀春,正常。
他忽然想起,先前闻姚想要逃命还带着的那支木簪子,心下便肯定了。
既然原著里没有身份调换,没有刺杀,那么如今的闻姚多一个凭空出现的暗恋对象也正常。
钟阑仔细检查了这只灯,只看到一行很规整的小字。
若梦,不敢醒。
他有些遗憾,并看不出少年怀春的对象。
半炷香后,钟阑坐在偏殿前厅。有趣且微妙的是,这个点了,闻姚也没睡。
宫人全都退到门外,对面只坐着一个背脊挺得笔直的少年。
陛下这个点来,说要与臣做一笔交易。臣却想不出半点可被陛下所求的东西。
你会有的。
闻姚的表情不经意一滞,抬眼,将钟阑捧杯、垂眼吹散茶雾的样子收入眼底。
钟阑放下茶杯,笑眼盈盈:你有心上人了?
闻姚猛然起身。
钟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语气却更温和了:是辛国宫里的吗?
不知为何,他发现眼前少年满脸的防备和紧张如潮水般褪去。
闻姚慢慢坐回去,点了下头。
钟阑一下勾起嘴角:是个美人吧。能告诉我吗?
闻姚有些敏感地抬眼,扫了眼他的脸。眼神回避后,他轻而淡地回复:是个美人。但我不想说。
没事,可以不说。钟阑放下茶杯,你如果回南穹,是不是再难看到她了?
闻姚又点了下头。
钟阑脸上挂上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他没法再一个月里攻略男主,宫里某个小姑娘却早就可以了。
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下半生的闲散生活罢了。攻略不成,还有其他的方法。
若你有朝一日能成一方枭雄,朕便收她为义女,给她最风光的嫁妆。以后辛国皇室便是你的姻亲。
闻姚震惊得瞳孔紧缩。
钟阑笑着问: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姻亲。
钟阑:岳父。
闻姚:老婆。
第5章 高手
朕有自知之明,也无心竞争。乱世之中,总得留手底牌不是么?钟阑补充道,朕看好你。
这或许就是钟阑的魅力。其他君主若说出这样的话,那尽会惹人耻笑。然而,相同的话语像被钟阑施了咒语,满满的只有通透和坦诚,让人笃信这必出于智慧和空明。
闻姚看向钟阑,后者正撑着下巴,浅笑看着他。捕捉到闻姚目光时,钟阑举起手中的茶杯,仿佛慵懒且从容的招呼,确信少年会与自己心意相通。
外面的天全黑了。寒风顺着窗缝吹来,将烛火吹得飘摇。
闻姚几乎下意识:陛下只看好了臣一人吗?
当然。钟阑没有将少年话语中压抑不住的颤抖放在心里,从今往后,朕只会押宝在你身上。而你也有求于朕,你会想让自己的心上人有一个高贵的出身,不是吗?
果真,少年如羔羊,掉入他的圈套:不管他是谁,都可以嫁于臣吗?
钟阑想了一下:你若能确保两情相悦,朕都随你。
闻姚郑重点头:谢陛下给臣这次机会。
他起身,向钟阑行了一个大礼。少年礼毕起身,望向钟阑的眼神全然不同了,那些谨慎、防备似乎在几句话间化作灰烬。先前,谨慎的他不肯接受钟阑的好意,此时却有足够的理由。
他的变化被钟阑收入眼底,后者心满意足地离去。
刚跨过门槛,钟阑忽然觉得一道目光如毒蛇,从脚踝一路向上,攀上他的肩,一路沿着衣领、顺着脖颈,粘腻、阴冷却透着至极的缠绵。
他猛然转头,发现周遭并没有人。闻姚带着谦逊温和的笑,端正地双手交叠在身前,正目送他离去。
钟阑转头,松了一口气。
果然,今天精神紧绷太久了。他好长时间没紧张过了,今天大起大落足以让人神经衰弱。
不过好在,一切终于安置完毕了。
闻姚立于原地,和善的笑像是纹在脸上,在钟阑走远后,那笑逐渐加深。他的嗓子在极度压抑的狂喜中挤出轻且碎的声响。
陛下,是你啊。
翌日上午,大太监入宫当差时二丈摸不着头脑。
钟阑躺在榻上,重新翻开自己的退休计划册:李全,我们宫里有用菩提木做的首饰吗?
四五年前有道士献上一块罕见的雷击菩提木。您曾因偏头疼,让人用其做枕头、发簪的,用以辟邪安眠。李全仔细回想,当时雕出来了好些达不到御用标准的次品,说不定有人看着可惜拿了。
你去查查。
是。
正巧闻公子收传召,来与钟阑下棋。
一见他踏入门,钟阑和煦地向他伸出手:快坐。
闻姚竟然伸手,任由钟阑握着自己的手,乖巧地坐到对面。
李全一脸莫名其妙地目视闻姚进来。
见鬼了。
前几天恨不得避开钟阑,怎么一个晚上就转了性子。
他神志不清、嘀嘀咕咕地出门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钟阑从旁边拿了一副棋盘,而闻姚的眼睛一直黏在他的侧脸上,转身时耳后顺着脖颈一路向下,肌肤雪白,肌肉匀称。
闻姚不自觉地凑近上半身
门外小太监敲门:陛下,恒泽公来访。
闻姚眉头一跳,眼神中不自觉划过杀意。
拜见陛下。恒泽公敷衍行礼,视线却瞥到闻姚身上,皇兄果然眼光出色。新欢比旧爱俊俏不少,恐能与京城清倌花魁一争高下。
此言一出,闻姚、钟阑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敢在钟阑面前这样说话的,只有这恒泽公一人。
钟阑虽是身穿,但也顶替了原主全部的身份信息。这恒泽公便是原主一母同胞的弟弟,狼子野心不小。
原著中,辛国君荒淫无度,头脑无比简单,错杀无数忠臣,却硬是把恒泽公的不臣之心看做是真性情,甚至还把兵权给了他。后来恒泽公夺位成功,没杀辛国君,而是将其养在猪圈里。等到男主南征北战打到辛国脚下时,他大开城门,将曾经羞辱过男主的前辛国君和肉猪一样捆着献给男主泄愤,为自己换到一条生路。
恒泽公忽视两人不善的眼神,笑着敷衍作揖:是臣弟失言了。今日来本就是为监管不当、让刺客混入而向陛下请罪,臣弟竟这番言语失当,请陛下责罚。
传言恒泽公是辛国君唯一的同胞兄弟,不管他做什么,辛国君都只会向着他。后来,恒泽公得了兵权,辛国君就算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只能顺着他。
多年前恒泽公与一位三朝元老起了冲突,将老人家的胡子点燃了,辛国君竟然夸自己的胞弟火点的真准。
与此相比,把新得宠的质子与清倌花魁相比、打钟阑的脸,简直是件小事。
就当房间里两人都当这不经意的口角即将以闻姚的忍耐翻篇时,钟阑却不急不慢地端起茶,十分自然地说:
既然知道自己失言了,那就道歉吧。
恒泽公诧异地瞪大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耳朵:皇兄,您说什么?
钟阑优哉游哉地拿杯盖撇开茶叶,低头抿了一口:朕宠着他,你将他与风尘之地的人相比,可是在暗示什么?
恒泽公皮笑肉不笑:臣弟不敢。
但朕可听出这意思了。钟阑放下杯盏,当然,朕知道你是个好弟弟,这只是失言罢了。
请陛下恕罪
你是朕的胞弟,朕怎会怪你呢?钟阑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该向闻公子道歉才是。
恒泽公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似的,愤愤地转向闻姚,咬牙切齿:请闻公子原谅。
闻姚笑了下:恒泽公客气。
恒泽公脸色阴沉。钟阑顶替原主之后的三年里,他都在封地很少进京,根本没想到辛国君竟转了性子。他从小张狂惯了,如今竟向一个边陲小国送来的质子低头道歉,这如何忍?
他气得立刻告退,摆了袖子扬长而去。
很快大太监就一脸憋笑着进来汇报,说恒泽公上马车时一脸生气,结果踏空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