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工程如期完成,赵一枚和同事一起离开了香港。
走的时候,赵一枚拎着大包小包,却感觉一身轻松,甚至有一种彻底解脱了的感觉。要说唯一有些舍不得的,大概就是“兰园”的金牌火腿煎双蛋了。
春节假期赵一枚准备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云南丽江,临走前,秦扬来找她了。秦扬一般没事不会来,这次,是听说她要徒步旅行,给她带来一些户外用品装备。
赵一枚要请他出去吃晚饭,秦扬淡淡一笑:“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别麻烦了,在家里随便吃点吧,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我这?”赵一枚一愣,然后迟疑道,“只有面条噢。”
“面条就面条,管饱就行。”秦扬往沙发上一坐,自顾打开电视看起来。
赵一枚硬着头皮进了厨房,把所有可利用的食材翻出来,折腾一番,端出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番茄火腿鸡蛋面。
“唔,香!”秦扬闻着味儿过来,尝了一口,赞道,“比我们食堂的好吃!也比外面的好吃。餐馆的什么东西都放味精。”
赵一枚听他这话,心里不由一酸。从他大学毕业那年母亲去世算起,多少年了,他竟没有吃过一餐家常饭,哪怕是一碗简单的面条。
秦扬“唏哩呼噜”地吃了几筷子,发觉桌子对面没动静,抬起头来,见赵一枚看着他,怔了怔,然后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浅笑:“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吃相特别粗鲁?”
赵一枚笑着摇摇头,喉头有热辣辣的东西涌动,竟然声音暗嘶哑:“趁热吃,锅里还有呢。”
夜寒露重,屋里却是暖意盎然,不大的餐厅里氤氲着的热气,很快让窗户上起了白雾。
秦扬悄无声息地又吃了一阵,忽然问:“你和那个相亲对象,最近怎么样了?”
赵一枚奇道:“谁?什么相亲对象?”
“还装。就是小桦的师兄。”秦扬头也不抬地说。
“你是说‘小李飞刀’呀,他怎么成了我相亲对象了?当初那就是个乌龙事件。”赵一枚边吃边道,“他也就是我一朋友,认识好几年的网友,见了面才发现大家是熟人,而且他也是北京长大的,比较聊得来而已。”
“是呀,不单聊得来,而且还门当户对。”秦扬抬头看了赵一枚一眼,“你知道他爷爷是谁吗?”
“不知道。”赵一枚老老实实地答,同时有点好奇,“谁呀?”
秦扬缓缓说了一个名字。
这回赵一枚真真吃了一惊,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想不到小李还真够低调的……不过,他爷爷、爸爸是谁,关我什么事?我跟他就是狗肉朋友的关系。小桦也真八卦,把他师兄老底都抄出来了……”
“小桦?他说他也是才知道。”秦扬说了一句,继续低头吃面。
赵一枚明白过来,那必是赵东升查到的了。笑了笑道:“我说他们怎么就那么着急把我打包嫁出去,原来是发现了金龟婿。不过,他们怎么不打听清楚了,人家小李可向来是‘百花丛中过,不带走一片花瓣’。”
“人总是会变的,他以前也许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人。再说,你呢?你对他就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秦扬看着她。
赵一枚怔了怔,垂下眼帘不说话,用筷子一根根挑着面条吃。
秦扬扫了她一眼,缓缓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个人,是吧?”
赵一枚狠狠咬了一下筷子头,又狠狠摇了摇头:“早放下了。我就当是被毒蛇咬过一口,好了伤疤,就忘了。”
“真的?”秦扬盯着她。
“真的!”赵一枚使劲点点头,又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我这不还没遇上合适的嘛,所谓’宁缺毋滥’。倒是你,过完春节就实打实满三十了,你的个人问题是不是也要提上议程了?秦扬同志?”
秦扬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呼噜噜”把一碗面吃到底朝天,把碗一推,站起身闷声道:“我饱了,该走了。”
赵一枚看着秦扬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恻然。突然苦笑一下,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不该有的伤感甩了出去。
时间飞快,春节才过完,情人节就来了。
2月14日情人节的这一天,赵一枚意外接到了秦扬的电话,说要请她吃晚饭。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赵一枚说,“你在这个日子请我吃饭?”
“有人已经请你了?那个李医生?”秦扬问。
“哪有人请我。今晚要加班。再说今天的餐馆估计各个爆满,你请我,我都不想去凑这热闹。”赵一枚说。
“那好吧。”秦扬也不多说,就挂了电话。
还没到下班钟点,几个女孩就坐不住了,一个个喜气洋洋地轮流往洗手间跑,补妆的补妆,换衣服的换衣服,只有赵一枚仍稳稳坐在座位上。
“一枚,你真打算留下来加班啊?今天可是情人节呀。”杰米的眼光里带着几分同情,话音未落,赵一枚的手机就响起来。
又是秦扬的电话,让她下去一趟。走出公司,竟然看到秦扬穿着便装,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等在门口。
赵一枚在同事羡慕的目光中走过去,“秦扬,你想干嘛呀?”
“帅哥加玫瑰,够给你撑场面的了吧?看以后谁还敢说你是必剩客!”秦扬笑吟吟地看着她。
“哥,你这哪是给我撑场面,是毁我呢吧?这样一搞,谁还来追我呀?”赵一枚有些哭笑不得。
“别叫我‘哥’!”秦扬看着她,收敛了笑意,缓缓道,“等哪天你嫁出去了,我就是你的娘家哥;只要你没嫁,就还是叫我秦扬吧。”
赵一枚看着他,忽然心中酸楚,怔怔地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参加了维和部队,马上要去进行集训,然后去海地,要去一年。”秦扬把花塞在她怀里,柔声说,“一一,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陪你去南普陀寺重新求个姻缘符。”
“等你回来,我早就嫁人啦!”赵一枚大笑,眼角却湿湿的。
做完手头上的事,已经很晚了。情人节的晚上独自一人加班,未免有些太凄凉。赵一枚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好东西,捧上那束花,紧了紧外套,走出写字楼大门。
夜色已深,冷风凄雨,街上的行人稀少。转过街角,赵一枚猛然停住了脚步。
天空中淅淅沥沥飘洒着的细雨,在灯光的映射下,幻化成薄薄一层轻雾。就在这轻雾的笼罩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打着伞悄然而立,显得几许孤单和寂寥。
赵一枚站在这雨雾里,仿佛心也被打湿了。
“嗨,枚,下雨怎么也不打伞?”潘明唯小心翼翼地走上两步,把伞遮在她的头顶。
赵一枚微微扬起脸,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容,缓缓道:“潘先生?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在家陪着太太儿子,怎么反而跑到这儿来了?”
“枚!”潘明唯苦笑了一下,“塞琳娜是我前妻,我们,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婚了,只不过因为丹尼……”
“你和我解释这些干什么?有区别吗?”赵一枚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是啊,有区别吗?他和方沁的话谁真谁假,都没有区别。照片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接待生嘴里的“潘太太”,丹尼脆生生叫着“爹地”,他们割不断的血缘,骨髓移植……
“有区别!我想让你知道,当初和你在一起时,我是真心的。”潘明唯的声音低涩下去,“对不起,枚,有些事我是瞒着你,塞琳娜她……”
赵一枚先是心里一软,听到塞琳娜的名字,马上又硬起来,冷冷道:“还提当初做什么?真心也罢,假意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现在很好,过去的事,就当是一场噩梦,我早就忘了。”
潘明唯怔了怔,嘴唇动了几下,才道:“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我什么?看我过得好不好?”赵一枚鼻子里哧地一声轻笑,扬了扬手里的花,“你看到了,我过得很好,这下你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说着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
“枚!”潘明唯抬手抓住她的手,然而那手却象一条小鱼一样,一滑,就溜出了掌心。
两人隔着半臂之遥,对视了片刻,只听到彼此压抑的喘吸声。
“我看见他送花给你,但你没有跟他走;你加班,他也没来接你。”潘明唯伸长手臂,把雨伞又遮到了她头上。
“那是因为他参加了维和部队,要去集训。等他从海地回来,明年的情人节,我们就结婚!”赵一枚飞快地说完,拨开头顶的雨伞,转身就走。
前面一辆公交车刚好到站,赵一枚看也不看,“滴”地一声刷了交通卡,抬脚就上。
耳听得后面传来“叮叮当当”硬币落箱的声音,转头一看,潘明唯居然也上了车。
“你跟着我干什么?”赵一枚瞪他。
“你坐反方向了。”潘明唯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赵一枚瞥了他一眼,向后排的空位走去。
潘明唯不说话,依然跟着她。
“你怎么回事啊?”赵一枚转过身,大声道,“我去找我未婚夫,你跟着来干什么?”
一片安静。车厢里的乘客都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人。
赵一枚一把推开潘明唯,噔噔噔上了楼梯。
这是一辆观光线的双层巴士,二层没有顶棚,因为下雨,所以一个乘客也没有。赵一枚一直走到车尾,抓着栏杆站着,望着后面。潘明唯在她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住:“枚,下去吧,雨下大了。”
赵一枚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道:“潘先生,你是我什么人?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片刻的沉默,背后传来潘明唯的声音:“他不是你的未婚夫,你并没有和他在一起,对不对?”
赵一枚猛地转过身,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嘴角扬起,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怎么,你那么远过来,就是专门来看我在情人节如何孤零零的……”
“不是的,枚!”潘明唯打断她的话,抬起手,却又停顿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低声道,“我只是……后悔,当初那么草率地离开……”
“后悔?哼!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是棵大毒草。”赵一枚盯着他,一字字道:“今天在这我就明白告诉你,当初和你分手,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过去的事,我早就全忘了!所以,你最好离我远点,潘-先-生!”
“你真的……忘得了?”潘明唯的声音嘶哑,带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赵一枚的心猛地一颤,缩成了一团,咬了咬下唇,涩声道:“对,忘了。只当,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就忘了……”声音越说越低,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帘,蝶翼般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滴落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潘明唯呼吸一滞,胸口似乎被什么重重击中,那一刻的心痛,用万箭穿心来形容也不为过,看着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思维,只本能地伸出双臂,一把把她揽到怀里。
“你干什么?放开我!”赵一枚在他怀里挣扎着,踢打着,像只落入猎人手里的愤怒的小兽,那束拿在手里的花,也被拍得落了一地的花瓣。
“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是我错……枚,对不起,对不起……”潘明唯一叠声地说着对不起,手下却始终大力按着她,只想把她按在胸口,紧紧地,一丝缝隙也不留!
“潘明唯,你为什么要回来?”赵一枚忽然停止了挣扎,呜咽出声,原本绷着着身体好像抽去了筋般一下子变得柔若无骨,只剩下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潘明唯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抚摸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鬓角,语气非常非常的温柔:“因为我忘不了……我忘不了你,枚。”
赵一枚受惊一样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柔软。雨势在这时减小,细密的雨丝在路边灯光的映射下幻化成轻雾飞花,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在漫天的雨雾中几乎融为了一体……
“叮—”的一声响,车身一震,巴士到站了。
赵一枚猛然醒悟,一把推开潘明唯,踉跄后退。
“我们……下去吧,淋湿了……别感冒了。”潘明唯也有些语无伦次。
赵一枚垂下眼帘,将身子略略一侧,避开了他的手臂。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狭窄的楼梯,下了车,向马路对面走去。
潘明唯拦了一辆的士道:“我送你回去吧。”
赵一枚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坐进了车里。
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快到的时候,潘明唯的手机响了,他略一迟疑,还是接了起来。
手机有些漏音,赵一枚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焦急的声音:“艾唯,丹尼又犯病了,情况不好,我现在正送他去医院。”
潘明唯扭头看了一眼赵一枚,然后压低声音道:“我马上赶回来,随时联络。”挂了电话,又转向赵一枚,斟酌了一下措辞说:“丹尼的身体不好。丹尼,其实他不是我亲生的,不过……”
“你不用跟我解释,孩子的病要紧。是不是亲生的,他都叫你爹地,你别让他失望了。”赵一枚淡淡说了一句,又向的士司机道,“师傅,在前面路口停一下。”
潘明唯听到她语气又恢复了冷淡和疏离,叹了口气道:“好吧,等我回来再慢慢跟你解释。我先送你进去。”
“不用了,这里治安很好。”赵一枚迅速地开门下车,往前疾走了几步,才回过头。
的士已经掉头而去,连影子都不见了。
赵一枚怔了片刻,仰起头,对着漫天的雨雾大喊道:“赵一枚你个笨蛋!你醒醒吧!……”
潘明唯赶到机场,已经没有了回香港的航班,于是先飞深圳,再从二十四小时通关的皇岗口岸过关,一路赶到医院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
进到急症室,看到方沁,却没有看到丹尼。潘明唯连忙上前问:“丹尼呢?他现在什么情况?”
“丹尼昏迷了,在里面。”方沁的脸色苍白,似乎站也站不住了。
潘明唯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伸手搂住方沁,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这个出色的外科医生,面对多严重紧急的情况,她拿着手术刀的手都是稳稳的,现在,居然整个人都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不是一星期前才输过血吗?”潘明唯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沁说,“今天一天他状况都还好,就是晚上你说回不来时,他有些不高兴,我让他去洗澡睡觉。洗完澡出来他就说难受,头晕,想吐。我带他来医院,医生做了初步的检查,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就准备抽血做个化验,一针扎下去,他就昏过去了。”
潘明唯使劲搂了搂方沁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会没事的。以前那么多次,他都闯过去了,这次也会没事的!”
方沁只有点了点头。
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却只出来了个医生。两人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医生,生怕他说出“我们已经尽力了”这句话。
“孩子体征平稳。”医生的一句话,让两人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那他什么时候可以出来?”潘明唯问。
“他还没醒。”医生说,“我们给他做了各项检查,虽然他的身体的确比较虚弱,可不应该会昏迷。”
“会不会是铁质沉积引起?他有重型地中海贫血,一直定期输血,有八年了。但也一直有进行排铁治疗。”方沁向医生说。
“这个我知道。”医生的表情看起来颇为疑惑,“其实他……他应该不算是真正的昏迷。”
潘明唯奇道:“什么意思?”
“或者说,是心因性昏迷。”医生说,“换种说法就是,他生理上没有昏迷,但心理上让自己昏迷了。”
“什么心因性?”潘明唯更加糊涂。
“就是俗话说的癔症。”医生说。
潘明唯总算听懂了一个词,想了下道:“你的意思是,丹尼是假装昏迷?”
医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简单的假装,是他的大脑潜意识操作身体做出了昏迷的反应。”
“什么,什么潜意识?”潘明唯更加不解。
一直在低头思索的方沁此时抬起头看向他,缓缓道:“也许……也许你进去叫他,他就会醒了。”
“我?”潘明唯疑惑道。
“丹尼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方沁缓缓道,“两年前你接受泰特中国的任职,刚离开美国,丹尼就一连几天腹痛,上吐下泻,开始以为是肠炎之类,最后的检查结果,却是心因性反应。丹尼不想你离开,他嘴上不说,身体却替他表达了。”
潘明唯讶然:“你怎么从未和我提起过?”
方沁道:“当时找儿童心理医生给他做过辅导,以为这就算过去了。”
“那这次又是为什么?你对丹尼说什么了吗?他为什么会这样反应强烈?”潘明唯问。
方沁道:“我只是跟他说,不要总是缠着爹地。爹地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总要学会自己长大……”
潘明唯急道:“你怎么能这样跟丹尼说?”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方沁看着他有些凄凉和无奈地笑了笑,眼圈竟有些红红的,“他迟早都要面对现实。”
潘明唯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道:“我进去看看他。”
走到床边,潘明唯伸手抚摸着丹尼的小脸,叫道:“丹尼,醒醒,爹地来了,快醒醒。”
叫了几遍,丹尼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声音虚弱地叫了声“爹地”。
潘明唯俯下头柔声道:“丹尼,咱们回家去睡觉,好不好?”
“嗯。”丹尼微微点了点头。于是潘明唯把他打横从床上抱起来,向外走去。
一路上丹尼都抓着潘明唯的胳膊,直到回到家,在自己的小床上躺好,还是扯着他的手不肯放。
潘明唯帮丹尼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额头,“丹尼你睡吧,爹地就在你旁边,哪也不去。”
“可等我睡醒了,你就会不见了。”丹尼可怜巴巴地说。
潘明唯笑:“傻孩子,爹地不可能像影子一样跟在你身边一辈子呀。再说你也要上学,也有自己的小伙伴和朋友不是吗?”
“这是两回事。”丹尼的语气郁郁,“妈咪说,你要离开我们了,是吗?”
“我离开去哪里呀?”潘明唯轻轻捏了捏丹尼的鼻子,“我去了哪里都是丹尼的爹地,这是我们的约定呀。”
丹尼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盖了下来,低声说:“这我知道。可是妈咪呢,妈咪怎么办?”
“妈咪……妈咪也会有她自己的幸福。”潘明唯沉吟了一下,说“你总会长大的,妈咪也总会找到爱她的那个人呀。”
“可是,妈咪说幸福就是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丹尼抬眼看着他,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在灯光下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爹地,难道你不爱妈咪吗?”
潘明唯走出丹尼的卧室,看见客厅的门开着,落地窗纱被夜风吹起,轻飘曼舞。阳台没有开灯,方沁倚着栏杆,仰头眺望着。
“丹尼已经睡着了。”潘明唯走过去轻声说。
方沁没有看他,仍是仰脸看着夜空:“你看这星星。”
潘明唯也抬头看去,真是奇妙,前半夜下雨,后半夜居然乌云散尽,繁星点点。
“记得我们的重逢吗?”方沁的声音如梦一般,“丹尼四岁生日,我带他到医院的天台上吹生日蜡烛,看星星……我那时因为他的病,和学业的压力,得了抑郁症,那天晚上,我差点就抱着丹尼跳了下去。丹尼吓得大哭,然后你就出现了。”
潘明唯微微笑了笑:“我已经不记得那晚我为什么会上去天台了,也许是天意吧。”顿了顿又道,“塞琳娜,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是坚强,是没有办法。我是丹尼唯一的依靠;而我,也只能依靠我自己了。”方沁的声音越来越低,忽然伸出手,把一样东西递给潘明唯。
是一只纸鹤,里面隐隐透出墨笔痕迹。
潘明唯小心的拆开了纸鹤,铺展开来,纸上写着几行稚嫩的英文:
我的圣诞愿望:
1.希望我能够活到长出胡子的那一天;
2.如果我变成了天使,希望爹地能够替我照顾妈咪,永远相亲相爱在一起。
潘明唯心里一酸,方沁又递过来一张照片:“这是我在他抽屉里找到的。”
照片上,一个一身职业套装的女子站在台上正在做演示,身后大屏幕上有泰特公司的标识,只是女子的脸被人恶作剧地用黑笔在头上画了尖角,嘴边又画了长长的獠牙,看上去好似狞笑着的魔鬼。
这张照片上的人,是赵一枚,也是潘明唯有的唯一一张她的照片,一直带在身边,却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原来是被丹尼拿去了。
“我知道,你后悔了,后悔当初离开她。”方沁扭头看着他,月色如水,柔美的双目中,是他看得出却又看不懂的情愫。
潘明唯自从回去香港,就整整一个月无影无踪。
还说回来跟她慢慢解释?一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境,赵一枚就忍不住想痛扁自己一通。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还是个二手男人,自己也太没骨气了!
所以当赵桦热烈邀请她参加周末去猎人山庄的活动时,明知那小子不安好心,赵一枚还是一口答应了。
果然,七八个男男女女,除了赵桦的同学同事,李云飞也在场。两个人见面嘻嘻哈哈一通,心照不宣,却又谁也不说破。
早春三月,莺飞草长,难得的阳光明媚的一天。
一众人先是去了打靶场,玩了两轮,李云飞只是在一旁溜达,指点这个人托枪,又指点那个人瞄准。
“小李,你别在那瞎指挥了,自己也来放两枪啊。”赵一枚喊道。
“嘁,这种枪……”李云飞一副不屑的神情。
赵一枚瞥了他一眼,挑衅道,“怎么,怕打飞了?”
李云飞明知她是激将,却也不再推辞,走过来,托枪、上膛、瞄准,射击,再上膛……接连五发,然后,把枪还给了目瞪口呆的赵一枚。
赵一枚盯着靶子,伸手捅了捅旁边的赵桦,喃喃道:“小桦,刚才打枪那个人,是你师兄、荣海医院的胸外科李医生吗?”
“姐,他现在已经是李主任了,我们医院最年轻的科主任!”赵桦嘿嘿一笑,“瞧你那表情,跟我们院那些花痴我师兄的小护士和女医生一个样。”
“去,臭小子,你才花痴!”赵一枚绷起脸,跟着大部队转战马场。
骑马的时候,轮到赵一枚让大家惊艳了一把。
李云飞在场下看着,缓步踱到赵桦旁边,刚要开口,赵桦已抢先道:“你是不是要问,这个马上飒爽英姿的花木兰,是不是我那个成天鼓捣电脑的姐姐?”
“咦,你怎么知道?”李云飞笑。
“我姐可不是一般的女孩。”赵桦难得见到师兄露出欣赏的神色,当下落力推销,“我姐以前连开车都是开路虎的。”
这时赵一枚纵马过来,一勒缰绳,笑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正说你的车呢。”李云飞扭过头,“喂,你的路虎呢?现在怎么不开了?”
赵一枚神色一变,低声说了句“卖了。”狠狠一挥马鞭,马儿吃痛,发力向前冲去。
“订餐了订餐了,快看看,今天想吃什么赶快报上来。”林迪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点着餐牌。
赵一枚现在的公司比较小,不想以前在泰特时有自己的员工餐厅。中午大家都在附件找地方吃,更多时候是叫快餐外卖。她听到林迪的话,头也不抬地道:“还用看?就那几样,背都背下来了。”
“也是,吃腻了……”林迪放下手中的餐牌,叹了口气。
这时杰米走过来,手里扬着一张彩色的广告单张:“看这个!街口上个月倒闭的那家土菜馆,现在重新开张,改成粤式茶餐厅了,也送外卖,新张八五折!”
“呼啦”一下围过来五六个人,大家研究了一下,一致决定直接杀过去吃。
吃过之后,都感觉不错,尤其几个在香港待过的人,认为很地道,而且价格实惠。因为天气冷,第二天改成了叫外卖。这一吃,就是整整一个月。
“卤水双拼饭!例汤!”送外卖的小弟照例把篮子里的最后一份放在了赵一枚桌上,然后找林迪结账。
林迪接过小弟找回的钱,数了一下,奇道:“咦,不是已经过了一个月的优惠期,你怎么还按八五折给我们算钱?小心回去挨老板骂。”
那小弟笑嘻嘻地道:“大姐,你真好人。不过我没算错,我们老板说了,你们是长期客户,所以长期八五折。”
林迪扬手作势要打他:“臭小子,敢叫我‘大姐’,要死了……”
小弟一躲,拎着篮子,笑着跑走了。
“长期八五折,那还真是划算。”那边杰米一边喝汤一边说,“就是这例汤寡淡了些,像刷锅水。”
“正宗的老火靓汤啊,怎么会像刷锅水?”赵一枚拿起勺子捞了捞,有红枣,有乌鸡,还有枸杞……
林迪刚好走过她的桌旁,停下脚步,看了看,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道:“你这是例汤?还是单独点的?”
“是例汤啊,配饭送的。”赵一枚被她问得莫明奇妙。
“你每天喝的都是这个汤?”林迪又问。
“不是。”赵一枚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嗯,昨天是山药茯苓乳鸽汤,前天是玉竹百合鹌鹑汤,星期一……好像是冬虫草竹丝鸡汤……”
“什么?”杰米闻言也跳了起来,捞了捞她的汤,又打开她的盒饭盖子看了看,转头问林迪,“今天一枚订的什么饭?”
“今天两份卤水双拼,你们两个一样嘛。”林迪答了句,也凑过头去看。
“你看你看,她这份哪里是卤水双拼,三拼,不,六拼都有了!”杰米举着赵一枚的盒饭直嚷嚷。
周围几个人也围过来看。
“你们看看,我的卤水双拼只有几块可怜的肉,我的例汤里只有葱花和味精,一股子刷锅水味。”杰米一脸的忿忿不平。
“我的汤还不是一样。”林迪说完,狐疑地看了看赵一枚,“一枚呀,那家餐厅的老板,是你亲戚?”
赵一枚也被这状况搞得一头雾水,皱眉道:“我哪来的这种亲戚?”
“那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暗恋你!”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乔乐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赵一枚心里一动,忽地沉下脸,推开凳子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林迪最先反应过来,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一枚,回来记得告诉我们,那个老板帅不帅啊……”
赵一枚走进餐厅,径直向收银台的小妹问道:“你们老板呢?”
小妹头也不抬地冲后面喊了声:“老板,有人找!”
“噢,来了!”后面有人应了一声,随即走出来。两人见面,赵一枚一愣,那人也是一愣。
这是个从没见过的中年人,对赵一枚道:“这位小姐,你找我?”
“呃……你是这里的老板?”赵一枚问道。
“是呀。请问有什么事吗?”中年人道。
赵一枚出乎意料之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巧那送饭的小弟拎着篮子从外面回来,连忙抓过他问道:“你每天给我送的饭和汤,都和别人不一样,是不是?”
小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中年人,说道:“不关我事,我只管送饭啊,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中年人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走上前,脸上堆起笑容,对赵一枚道:“这位是赵小姐吧?送餐的事,其实是我们老板吩咐的,每次都单独为您准备。”
赵一枚奇道:“你们老板?你不是说你是老板吗?”
“我是这里的老板没错,不过这家餐厅是隶属兰采饮食集团的。”中年人见赵一枚疑惑地看着他,又解释道,“就是香港的兰采集团啊,旗下很多店的,像香港兰惜居、兰园茶餐厅,还有在本市新开的兰溪酒家……”
赵一枚听到“兰园”两个字,心里一突。沉吟了一下,对中年人说:“麻烦转告你们老板,明天中午,我在那边街角的星巴克等他。”
“既然你做了那么多事,我总要给你个机会说一说。”赵一枚拿小勺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头也不抬地说。
潘明唯看了看她,喝了口咖啡,缓缓道:“我家和潘家,是世交,早就定下的亲事。我在台湾读完大学,就去了美国继续念研究生。等塞琳娜一满十八岁,我们便结婚了。当时那么早结婚,也是有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但丹尼,并不是我的孩子,原来她和我结婚前就已经怀孕了。丹尼满月时,我们俩办好离婚手续,和平分手,我就独自去了西岸工作。
“再见到她时,已经是四年之后了。我在医院做义工,而塞琳娜,是那家医院的实习医生。丹尼的情况很不好,一岁时发现他患有严重的地中海贫血症,那是一种遗传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输一次血,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即便输了血,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其它的并发症。
“她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有再结婚。又因为丹尼的病,所以过得很艰难。而丹尼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开始他只是把我当作普通的义工,可是有一天,他举着一张照片,说是从外婆家里翻出来的,那是我和塞林娜的结婚照,他问我,我是不是他爸爸……”
“所以,你就成了丹尼的爸爸,一直到现在。”赵一枚把终于停下一直搅着的勺子,看着潘明唯,“你的故事很感人,可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好吧,我相信你和我在一起时是真心的;我们当初分手,谁对谁错,误会也好无缘也罢,都过去了。潘先生,我们都不是十几岁的小孩,本来就不是彼此的第一,也没必要做彼此的唯一。所以,不要再纠结了,我们,都只是彼此的过去式而已。”
潘明唯沉默了片刻道:“那我们,还可以是朋友吗?”
“我不喜欢分了手还是朋友那套。”赵一枚抿了口咖啡,“我们两个,以后还是各走各路的好。”
“是,是我的错。本来我也没资格,来打搅你的生活。我原本只是……只是放不下而已。”潘明唯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抬手去拿咖啡杯,发现已经空了,扬了扬手,叫服务生来续杯。
“你的胃不好,别喝那么多咖啡。”赵一枚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潘明唯的手顿在半空,扭头看了她一眼,缓缓垂下来,低声道:“原来你还记得……”
赵一枚低头不语,拿着勺子使劲搅着几可见底的咖啡。
是,他们不是彼此的第一,不是彼此的唯一,可是他却是那个在她心上身上烙下深深烙印的那个人。要放下,谈何容易?可不放下,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第二天中午,“私房菜”果然变回了普通菜,不过送餐的小弟给了赵一枚一张印着“兰溪酒家”的金卡,并对赵一枚说:“这是我们老板的老板给你的。八折金卡,永久有效。还说如果你结婚来这酒楼摆酒,除了八折,还送你一条龙服务。”
赵一枚拿着金卡,想起方沁给她的那张金卡,不知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林迪凑过来,一副八卦的神情:“什么状况?你们老板的老板是谁?帅不帅?”
“大姐,我们老板的老板呀……你去问那个美女吧,我也没见过。”小弟说完一指赵一枚,就闪人了。
“找死啊,臭小子!”林迪气急败坏地追了两步,转回来一脸的郁闷,她和赵一枚同岁,却被小弟一口一个“大姐”的叫。
却见那张金卡被赵一枚随手扔在一边,拿起来,“咦”了一声道,“这不是在金汇新开张的那家酒楼吗?‘兰采饮食集团’……好像上周日报的餐饮版有介绍!”说着便跑去翻旧报纸。
过了一会,林迪扬着份报纸,往赵一枚桌上一拍,得意道:“枚,你不肯说,我也能查的到,是不是他?”说着手指一点,却不是娱乐餐饮版,而是社会新闻版,兰采饮食集团向国际红十字会粮食安全计划捐款……
赵一枚盯着报纸,心道:看来他接手家族生意,还真是越做越大了,上镜率可真够高的。只是这是作秀呢,还是做生意呢?不过作秀也是为了做生意吧,他始终是个利益第一的生意人。赵一枚硬起心肠下着判断。
“可以呀,枚,想不到你深藏不露啊?”林迪啧啧连声。
“大姐,你嫉妒了?那是人家美女魅力无敌。”杰米冲林迪打趣,故意把“大姐”两个字叫得山响。
林迪正要发难,这时旁边又是“咦”的一声,却是乔乐。
“这人好像以前做过泰特中国的销售总监呀,给我看看。”乔乐拿过报纸,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他。人看上去斯文儒雅,却很有手段,当年我在捷飞,被泰特抢走了一笔大单,就是他的手笔。泰特也是趁着那次,彻底扭转局面的。的确是个人才,怎么他现在转做餐饮了?可惜了。”
“肯定是子承父业呗。有什么可惜?在泰特干得再好,职位再高,也是替别人打工。”杰米说着扭头向赵一枚道,“枚,你以前不是在泰特干过吗?”
“噢!”林迪突然叫了一声,如梦初醒般道,“有预谋,有预谋!”
“什么呀?”杰米问。
“兰园啊!杰米,你还记得我们去年在香港时,几乎天天去吃的那家‘兰园’吗?”
“记得,怎么了?”杰米还是没反应过来。
“‘兰园’,也是兰采集团旗下的呀!”林迪伸出手将两只食指缓缓往一起对,朝赵一枚努了努嘴,“他们两个早就……”
“别瞎猜了,我们就是朋友而已。”赵一枚打断了林迪的话。
“朋友?什么朋友会每天送‘私房菜’给你?”林迪目光灼灼。
“他就是逗我玩呢,看我要多久才能发现。”赵一枚淡淡的道。
林迪歪过身子,仔细看了看她,将信将疑地道:“也是哦,他还让你去他家的酒楼摆喜酒呢。”说着又兴奋起来,“那新郎倌是谁?情人节那天送花给你的大帅哥?你们要结婚了?”
“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吧!”赵一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如果我结婚去‘兰溪酒楼’摆酒,也能享受八折和一条龙服务吗?”林迪拍了怕赵一枚肩膀,“咱可是好姐妹呀。”
“行,没问题。你赶紧吧自己打包嫁了吧,不然要被你烦死了!”赵一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