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0章何必劳烦明日我
第五海巢已被攻破,残存的海族战士四散奔逃。
第二、第三、第四、第六海巢分走各路,溃不成阵。
追亡逐溃正是斩获敌颅的好时候,迷界战场斩首可记功。一颗足够分量的头颅,完全可以改变一生。
但人族大军却并无一队军卒分心掠功,反是皆从武安侯之命,兵围第一海巢。
武安侯以身受杖,已牢牢地将军纪刻在三军将士心中。
他们算不得什么天下强军,可在武安侯的麾下,也有必破敌阵的信心。
彼涨我消的军势,在鳌黄钟眼中清晰又深刻。
所谓兵溃如山倒,他再怎么一时名将,也难以再稳定各路。遑论姜望还在高声宣扬他已经死了。
在声闻之道无法相抗,连自己的声音都传不出去,着实憋闷。
他只能以令旗调度各路将领,而无法挽回溃散的军心。
并且那个法家神临也已经杀来,正与姜望联手强攻巢防,打得护巢大阵岌岌可危。这也分去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局势瞬间崩溃至此,他倒是并不沮丧。姜望有堪比骄命的力量,手握大军重甲,身边还暗藏强援……换成谁来丁卯界域,也难讨得了好。
此行实在非战之罪。
非要说做得不好的地方,是出战之前,对姜望这个人的了解还不够。
知道姜望强,但不知道姜望具体有多强。对姜望的性格、军事能力、行事风格,都有误判。
“想不到为了对付区区在下,堂堂武安侯也不敢独来,决明岛、三刑宫、钓海楼,竟然联手。我鳌黄钟何其幸也!”鳌黄钟的声音震如天鼓,却冲不出第一海巢。
卓清如一记掌刀劈在护巢大阵上,掌劲穿入光幕,在海巢之中鸣啸。她的声音却平缓:“我们若说是路过,你定是不信。”
鳌黄钟最大程度上地调动守备力量,修补大阵,嘴里大笑连连:“惑世如此广阔,你们恐怕找情郎都找不到这么准,跟我说路过?”
竹碧琼那只不断变幻道决操纵天一真水演化种种道术的手,蓦地握紧,数百名海族战士直接被水压碾碎。
而她道靴一点,身后张开一对骨翼的幻影,霎时间身躯散为流光,再出现时,竟然直接穿透了犹在支持的护巢大阵,落在卓清如那一记咆哮的掌刀刀劲之上。
钓海楼第四靖海长老辜怀信年轻时候恃以成名的神通——锈骨飞鸟!
取意“鹤虽死,锈骨能飞。”
它并不是与空间有关的神通,而是对能量的掌控。神通持有者,能够自由穿行于各种能量之中。
譬如道术,譬如剑气,譬如刀劲。
瞬间由此而彼,距离只跟神通影响的范围有关。
当然,竹碧琼能够借卓清如的刀劲穿行,自是得到了卓清如的允许,这一路同行过来,她们也有了一些默契存在。
此刻这位钓海楼真传弟子,反手一按光幕,朽坏的力量如藤蔓在光幕之中疯狂蔓延。而她足踏刀劲、如御飞剑,以外楼之修为,竟悍然向鳌黄钟发起了挑战:“说路过,就是路过!怎么,你鳌黄钟的路,不许人过?”
嘭!
姜望在这个时候给了护巢大阵最后一击,在流碎的光影里踏云而近,只道了声:“不服单挑!”
鳌黄钟当然不肯单挑。他也决不相信一个真正带兵打仗的人,会给他单挑的机会。
他有九成的把握瞬杀竹碧琼,无论这是一个多么有名的外楼境天骄,得到过何等指点、有怎样的战绩,天堑不可逾越。
但他只有三成的把握,在杀死竹碧琼之后,摆脱姜望的纠缠。
“我们会再见面的。”他看着迅速迫近的姜望,如是说道。然后放开了对兵煞的掌控:“诸君,各自逃命去吧!”
幻光绕身而起,他再一次启动了乾龙九幻大挪移盘。
“何必劳烦明日我!”姜望眸转赤金,一剑牵出天穹、引落星光,真我道剑使得迷界飞雪。
北斗星移的那一刻,鳌黄钟附近的空间,几乎寸寸被斩碎!
姜望并不具备穿梭空间的神通,也不懂得空间的力量,但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对手,如何封死对方逃窜的可能。
当然他推演过许多的法子,此刻选择的是自认为最可行的那一种——即是以笼囚罪,并不针对具体的某个人,而直接针对那一片空间。
他做不到如屈舜华之阖天那般,直接封住整片空间。但在毫不吝惜力量的情况,以狂暴的力量倾泻,可以做到一瞬间将剑意范围内的所有空间都击碎。
空间都碎灭了,如何利用空间的力量逃遁?
什么空间折叠、空间跃迁,都成无根之水。一幅画卷失去画布,纵有生花妙笔,又何能描绘江山?
但姜望这志在必得的一剑落下。
那幻光竟还是流散了,鳌黄钟也消失在光里。
其时也。
整座海巢仍然喧嚣于战火,人族大军杀上海巢,四处逐杀海族。四处金铁交击、血光飞溅。
唯独这一片空间里漫天飞雪,青衫带剑人独立,竟显寂寥。
卓清如走进这这幅雪景里,那圆睁的、明亮得过分的獬豸之眼,也缓缓合拢,恢复成普通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看错,他这不是空间的力量,而是借由法器产生的虚实之间的遥相转换。自器修之道彻底破灭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的法器诞生。鳌黄钟所把握的,应该是传说中的‘乾龙九幻大挪移盘’,这也符合他的身份。”
鳌黄钟借以来去自如的根底,不是空间之道,而是虚实之道。
这让姜望一剑斩空的莫名躁怒,悄然平复了许多。
他问道:“除了证为王爵、称为名将之外,鳌黄钟还有什么身份?”
“与这样的天骄对决,你也不多了解一下对手吗?”卓清如有些惊讶的样子,大概很难将这个疏于情报的武安侯,和击败了鳌黄钟的三军主帅联系到一起:“他是海族皇主仲熹的血裔。”
可怜姜望才从妖界回来没多久,就被齐天子一脚踹过来,中间休假也都忙着到处还人情。兵书都读不过来,迷界的相关资料都没有看完,哪里抽得出时间去一一研究海族强者的情报?鳌黄钟的名字都是临时从部将嘴里得知!
姜望并不掩饰,只道:“他不是我选择的对手,但的确让我看到了海族的底蕴。”
又转头看向竹碧琼,语气有几分严肃:“你刚才太冒险了,在迷界切不可如此。”
因为对朋友的担心,他连那句必带的竹道友也省略了。
这种说话的态度,有几分似青羊镇旧时。
竹碧琼表情淡然,只有眉梢微扬:“我很会逃的,他杀不死我。”
若非姜望口口声声以擒杀鳌黄钟为目标。她实无必要亲身穿入海巢,与鳌黄钟正面对峙。
以外楼修为邀战神临,说白了就是引诱鳌黄钟杀她,为姜望留下这个海族名将创造机会。
当然在人族大军已经奠定胜局,姜望和卓清如随时都能跟上的情况下,她有九成保命的把握。
但谁也不能说,她这不是一种冒险。
而且是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收益的冒险。
姜望一时不知何言,索性安排起军务:“鳌黄钟已经战败,此界再无阻碍。接下来就是沟通四邻,真正建立起咱们的人族营地。具体怎么做,方元猷同匡惠平商量着来,”
方元猷一听自己侯爷好像又要当甩手掌柜,不由得急了:“侯爷哪里去?”
“本侯实在不忍心让鳌黄钟自己走,打算送他一程!”姜望说着,又对卓清如和竹碧琼道:“两位要是没有急事,不妨在这里休息,也帮我看着营地。”
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一步转至一艘棘舟前,一拂袖将棘舟里的军卒都赶下去,自坐了前舱,点亮法阵,驾此舟穿空而走。
只留下卓清如和竹碧琼四目相对。
方元猷同匡惠平面面相觑。
两员部将虽是面面相觑,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老老实实去做事。
两位大宗真传则是莫名其妙地相视一笑。
卓清如道:“他还没有走远,我还可以帮你送一个问题给他。”
竹碧琼眨了眨眼睛:“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卓清如素手抚额:“帮他攻城还不够,你还真打算帮他看家?”
“正好累了。”竹碧琼说着,不自觉地侧过头去,
视野里是一座战场最后也最残忍的画面,成建制的人族军队来回扫荡,海族方几乎已不存在抵抗力量。
眼前斩首的斩首、扫荡的扫荡、拆毁的拆毁……她感受到的却是忙碌。
忙碌不停的,像是在青羊镇打工还债的日子。
“早还清了!”心里有个怨毒的声音这样嘶喊。
“还不清的……”竹碧琼喃喃自语。
“什么?”卓清如没有听清楚,回过头来,脸上有非常感兴趣的神色。
“我说——咱们的酬劳该问武安侯要,不给清可不行!”竹碧琼飞身穿进已在尾声的战场,随手将一个暴起发难的海族战士按了下去。
海蓝色的道服,在天一真水之上,飘摇如萍。
一滴水,化一条河。
一颗心,是一片海。
而卓清如立在显得有些空荡的楼船船首处,睁着她满是新鲜感的眼睛,似乎对所见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面前由虚而实、显现了一本书。
素面无一字,白索穿书脊。
无风而书自动,一页一页翻过,是密密麻麻、规规整整的文字。
咚!
始终未歇的夔牛战鼓,终是响到了最后一声。
这本书也翻到了未完的那一页。
在书页的最后一段,笔墨自动勾勒,文字自行发展,像人生的演化,如是写到——
“姜望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他为什么会先入为主地认定鳌黄钟的移动,是相关于空间的力量呢?”
“我想他或许有这样一个对手。令他日思夜想,令他刻骨铭心。”
顿了大约四息之后,又补充了一小行字——
“竹碧琼大约很期待这样的惦记。”
……
……
迷界人族势力的三大飞舟里。灼日飞舟体型中等,一船可坐三十六人,速度最快;钓龙舟体型最大,能容纳百名战士,杀力也最强;棘舟体型最小、只能载六至十人,速度中等、攻防兼备。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自己全速飞行,要比棘舟更快。
但连番主攻海巢,所耗甚巨,他急需坐下来补充道元,调息一二。再者,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棘舟还能帮忙抵挡,为他争取逃亡的机会。
鳌黄钟并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
虽然这位年轻的海族名将一直避战、一直自陈不如、处处缩头,可姜望绝不会因此对他掉以轻心,反倒是愈发警惕,愈发有除灭此人的心思。
恰是缄默忍耐,才有雷霆万钧。
当初在望江城放跑了林正仁,足以为鉴。
念尘所系,此心即往。
鳌黄钟的真身,并不在逃走的任何一座海巢里。正在此方界域飞速逃窜,都已经靠近界河。
哪怕穿过界河,这场追杀也不会结束。
这艘棘舟的道元石储备足够,一定可以撑到鳌黄钟先熬不住。毕竟这厮掌控六万大军,玩得那叫一个如臂使指。又心系六座海巢的防务,消耗绝不会少。
劲风迎面,鼓舞发丝如旗。
通过对混乱规则的感受,可知已经靠近这边的界河。
但姜望蓦然把住棘舟,原地掉头。
就在刚才,他对鳌黄钟的感应消失了,这厮的真身,出现在另一条界河前。
很显然鳌黄钟已经明白自己的位置能被姜望捕捉,并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让姜望追往相反的方向。
一套乾龙九幻大挪移盘,玩得是出神入化。在败军之际,还能把姜望戏耍,不愧名将!
如此空耗一番工夫,姜望面色如常,仍是一边调理道元气血,一边驾驭棘舟全速飞行。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天下人,天下对手,没有等着他姜望屠宰的道理。
尤其是鳌黄钟这样的心智卓越之辈,一句话一个动作后面,不知藏几百个心眼。
所以姜望从头到尾也不跟他斗什么智,抓住优势,抡锤就砸。砸得动就砸下去,砸不动就换个地方继续砸。
哪怕是在丁卯界域战争已经结束的现在,他也毫不怀疑,自己这样一直追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掉进鳌黄钟的亡命陷阱里。
但他还是决定再试试。
在鳌黄钟布下万无一失的陷阱,和鳌黄钟消耗殆尽之间,应该有一个赠他以死亡的间隙。
那什么“乾龙九幻大挪移盘”,姜望并不懂得是什么层次的宝物。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它的挪移并不能越过界河。
不然的话鳌黄钟没必要在丁卯界域放风筝玩。
而再强的宝物,储能也非无穷。从一开始到现在,鳌黄钟最少已经使用了八次挪移盘,它的挪移在短时间内,一共能有几次?
姜望不看什么眼花缭乱的动作,也不在意些许挫折和情绪,只追问题的本质。
戏耍也好,陷阱也罢,他只问一声——你还能逃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