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的身份一时半会打听不到,倒是去请太医的人回来了,贾母见他孤身一个回来,脸色便沉了下来:“这黄院判也未免太跋扈了!”
他自己不来也就罢了,竟连王太医都不叫来!
贾母自是不知,黄院判压根就没说过什么,但王太医也不是傻的,听说了当初那事,再见黄院判显然不待见贾家,他为了讨好上司便自觉断了和贾家的联系。
贾母自觉和王太医是老交情,殊不知王太医只是为了丰厚的报酬勉强支应,如今太医们在胤祚带领下并不缺银子,就连王太医也沾了光,如今他不想来了,贾家也没有办法。
贾母只能压下火气叫人去请京城最好的大夫:“不要吝惜银钱,蟠儿的身子要紧,快着些!”
又吩咐王熙凤:“库里收着的人参鹿茸拿一些给你姨妈送去,咱们放着也是白放,时日久了失了药性倒不如不如给蟠儿用了好。”
王熙凤笑着应了,出去后只得支了银钱叫人采买。
平儿不免奇道:“奶奶只说库里没有便是了,原也不是您使了,老祖宗还能怨您不成!何苦这般折腾,还要用自己嫁妆贴补?”
王熙凤叹道:“这话平日也就罢了,现在却是万万不能提的。你当老祖宗为何要送药材给姨妈,薛大弟弟伤的是胳膊,难道人参鹿茸能有什么用不成?”
平儿更疑惑了:“老祖宗于养身之道也是通的,那为何还要这么做?”
“老祖宗送药材本也不是为了薛蟠!”王熙凤哼笑一声,“只不过薛家都求到跟前了,若是一开始便不管也便罢了,偏偏管了,如今一个太医都没请来,老祖宗只怕面子上过不去,这才又是请最好的大夫,又是送最好的药材!只怕老祖宗现在心里也憋着火气呢,我老老实实贴点钱把事情办了也就罢了,还是不要当出头鸟的好。”
“那便也罢了,只是这个月已经贴了不少银子进去了,奶奶心里也得有个数。”平儿说。
王熙凤摆摆手,不贴补还能怎么办呢?这家里表面光鲜,内里已经空的不成样子了!
一时大夫请来了,药材也买回来了,贾母一并叫人送去梨香院,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又过了一会儿,薛姨妈和宝钗亲自送大夫过来,宝玉也跟着过来,被贾母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见他无事才放心:“你和蟠儿也是,怎的就遇上这样的事?”
宝玉还没说话,薛姨妈就抹着眼泪道:“这回多亏宝玉了,若非他及时把蟠儿送回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您不知道,请了几个大夫都说接不好,怕是要落下残疾。”
贾母吓了一跳:“这么厉害?”
“可不就是,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人,忒得狠心!”薛姨妈又擦了擦泪,笑道,“好在老祖宗给请了好大夫,又送了好药材,如今蟠儿的胳膊已经接好了,说是只要好好调养就无碍了。”
贾母这才放下心:“阿弥陀佛,好了便好。这也是你们的福气,我原也没做什么。”
她只和薛姨妈客套,明知对方想打听胤祚的情况,却只当没听见。她虽派人去打听了,如今却还没有消息,也不知会打听出什么结果,若能打听出来也就罢了,若不成像方才请太医那样的尴尬事有一回也就罢了,再来一回贾家的脸面便别要了!
但宝玉不知道贾母这些打算,只扯着贾母的袖子问:“黄院判没来,那有没有说那小兄弟是什么情况啊?他折了薛大哥胳膊,总该赔礼才是。”
“”贾母无奈地摸了摸孙子的头,这才对薛姨妈道,“已经叫人去打听了,我们等着结果便是。”
薛姨妈感激道:“多谢老祖宗,只怕此人背景深厚,否则哪能为了几句口角就折了蟠儿胳膊,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
贾母脸又沉了下来:“你且放心,待找到那人必定叫他给蟠儿一个交代。”
正说着派去打听消息的下人匆匆回来,贾母坐直了身子问:“可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下人脸色难看,在屋里看了一圈,不知道该不该说。
贾母喝道:“有话便说,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是!奴才去茶楼打听,茶楼的掌柜和小二无论如何都不肯说,于是又在茶楼附近找人打听,花了不少银子,终于打听到了”
贾母听到这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若此人只是黄院判的小厮,茶楼做什么要隐瞒?可见此人身份不简单。
果然就听小厮继续道,“是六贝勒!”
贾母:“”
贾母抿抿嘴:“你再说一遍是谁?”
“是六贝勒!”下人说,“随黄院判来咱们府上看诊、在茶楼折断薛大爷胳膊的就是六贝勒。”
“你没弄错?”
下人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奴才刚开始也不信,故而辗转找了许多人核实,确定那就是六贝勒。他在外行走并没有隐瞒身份,想来不会有错。”
贾母木着脸扶住了额头:“在外不隐瞒身份,怎的偏偏来咱们家就隐瞒身份了?”
她自是知道为什么,以六贝勒的身份,光明正大上街倒没什么,但去臣子家里就颇为麻烦,倒是改装比较方便。只是贾母如今无心换位思考,只努力回想贾家当初是否有失礼之处。
想来想去都觉得当初太傲慢失礼了,连一杯茶都没有奉过!
贾母越想脸便越僵,王熙凤见状便哈哈一笑:“素日听说六贝勒醉心医理,为了锤炼医术费尽心思,不仅给宫人治病,还时常出入栖流所,不成想还有这么桩轶事!扮做小厮随黄院判学医术传出去也是个美谈呢!我瞧着合该写成小故事登到那京城日报上才是,可惜我读书少,又是个女子,只能托付宝兄弟了!”
“我来便是!”宝玉笑道,“没想到我竟和六贝勒说过话,他还邀我去他家玩呢!”
“哎呦~六贝勒的家那不就是皇城了!”
宝玉使劲点头,浑忘了当时情况。当时原是宝玉缠着胤祚要姓名地址,胤祚不耐烦纠缠才叫宝玉先自己找到他家,然后再告诉宝玉自己的信息。不过是不想和宝玉深交的推脱之词,如今倒是成了喜欢宝玉了。
贾母揽着宝玉笑呵呵,高高提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
王熙凤说得对,六贝勒假作小厮来府里看诊,本不是为了叫人尊着敬着的,他们不知情,只按对待小厮的态度对他也是常理,想来他不会介意。只看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们家一直好好的便知六阿哥并没有不满。
贾母松了一口气,一直没说话的宝钗却突然笑了笑:“我倒是瞧见六贝勒一回,听说是特意跑了一趟给林妹妹送药来的,莫非林妹妹与六贝勒相熟?”
这话可就有意思了,这是怀疑黛玉和六贝勒私相授受吧?
王熙凤和黛玉有几分交情,哪能叫她被这么污蔑,只笑呵呵道:“可不就是么,薛姑娘不知道么,六贝勒曾在扬州林姑父府上住过几个月,和林妹妹相识也是有的!不过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两个都只有四五岁,如今许多年不见只怕也不熟了,要不然林妹妹来了京城这么久,六贝勒那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再有送药那事我是知道的,说是;六贝勒正好出来办事顺带给送来了,也只来了那么一回罢了。嗐!当时我听了也就当回事,要早知道那是六贝勒,我可得好好瞧瞧才是,如今想瞧也瞧不着了,可惜可惜!”
贾母便点了点她:“若想见只管上那栖流所、育婴堂守着便是,听说隔几日总要去一回的!”
众人便笑闹起来,倒是宝钗脸色微红有些尴尬。王熙凤笑睨了她一眼,这薛妹妹素日最是不关己事不开口的,今日却无端这般揣测黛玉,可见这世上并没有完人,向来端庄的薛妹妹也会嫉妒不平啊。
薛姨妈用帕子按了按眼睛:“林姑娘与六阿哥没有交情便罢了,但和四公主的情谊却是真的,蟠儿这里不知能否请林姑娘帮忙说说情?”
仿佛宝钗方才说那话只是顾念兄长,想请黛玉为薛蟠说情似的。
贾母有些犹豫,她现在躲着胤祚都来不及,哪还敢掺和这些事,只是薛姨妈紧接着又道:“若只是蟠儿也就罢了,宝玉当时也在,不知贝勒爷有没有记着他。”
贾母:“罢了,便请黛玉来一趟吧。”
贾家的人到林府时黛玉刚才外面回来,听说贾母请她过去,略一想便知道缘由,本不想去,想了想还是道:“且叫她们等一等,我收拾一下便随她们去。”
说着她卸了妆容,又重新梳洗换了衣裳,这才带人去了贾家。
与众人厮见过,贾母拉着黛玉到自己身边坐了,拍着她的手假声怨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搬出去住也就罢了,怎的也不回来瞧瞧我这老婆子,岂不是挖我的心!”
黛玉一时有些恍惚,只看贾母这样子真真是一心爱护外孙女的老人,曾经黛玉便是这么以为的,但想到贾母做的事黛玉敛目抿唇一笑:“原是家里事多,我从前又是没历练过的,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后来理顺了又病了一场,怕过了病气给外祖母,这才一直不敢过来。”
贾母心里一叹,知道她上回叫黛玉来看宝玉的事叫这孩子吃心了,只是她原是忧心宝玉的缘故,并没有什么恶意,想要解释一二,但当着一屋子人也不好出口,只转移话题道:“前头就说女婿要回来,怎的还没动静?”
“正是呢!当时说是快了,我还以为只在一两个月之间呢。近日才知道这官员离任事情且复杂着呢,先前的事情要首尾、朝廷得选人接替、等人到任还得交接,林林总总算下来,没几个月是不行的!”黛玉的话真假参半,反正贾家在官场上没什么人,唯一一个贾政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对这些事不甚了解。
她笑道:“不过也快了,想来就是明年春夏之间的事。”
这倒不是骗人,师兄那边的消息,说是江南的事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只差收尾,林如海可能就要回来了。
贾母听着点头:“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
“这个不知道呢,父亲和外孙女都不敢揣测圣意。”黛玉道。
贾母点了点她额头:“傻孩子,这事还要看女婿的心思,若他想留在京城,早早找门路说情才是,如今六贝勒正得圣意,女婿若能得他美言几句,想来是有用的。”
黛玉才不肯承认这话,只叹道:“一则父亲端方,只怕不会愿意;二则说出来外祖母只怕不信,父亲和六贝勒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否则也不会在江南一待便是这么多年了。”
先说清楚了,她和父亲在六贝勒面前说不上话,免得贾母提出什么要求她满足不了,人家倒要回过头来怪她。
贾母便有些沉吟,薛姨妈见她迟迟说不到重点,心知此事难堪,贾母搁不下面子,只自己起身对黛玉福了福。
黛玉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回礼:“姨妈这是做什么?”
薛姨妈说:“原是我想求求姑娘,替我生的那个孽障说说情。”
黛玉假作不知:“薛大哥怎么了?”
薛姨妈张了张嘴,眼泪便滚了下来:“原是那孽障不懂事,在茶楼里和朋友玩闹过了头,不小心冲撞了六贝勒。他也受了教训了,被折了胳膊送回来,如今也是后悔不迭。这原是他该受的,只不知六贝勒是否还生气,若因为那孽障的过失倒叫六贝勒不爽快,岂非是我们的过失?”
贾母叹气道:“小孩子家家玩闹罢了,闹大了总是不好,这原也是替六贝勒名声考虑。”
黛玉听得心里冷笑,薛姨妈这话处处只说错了,却避重就轻,对薛蟠逼良为娼、调戏师兄的事轻轻揭过。若非她就在现场,若非她了解师兄为人,只听这话还以为师兄小题大做,为了一点小事就折人胳膊还斤斤计较呢!
黛玉只笑道:“姨妈多虑了,听说六贝勒最是平易近人,不论对宫人还是流民都心怀仁慈,既然薛大哥只是无心之失,他定然不会太过计较。”
薛姨妈:“”
薛姨妈脸僵了僵:“话不能这么说,这些贵人最是表里不”
“姨妈!”黛玉打断了她的话,“慎言!”
薛姨妈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出什么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阿弥陀佛,多亏姑娘提醒,我实在急昏头了!”
黛玉淡淡一笑。
薛姨妈看着黛玉,总觉得她和从前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气度却和从前大为不同。从前黛玉不过是个口舌伶俐些的丫头片子,如今坐在那里只一笑,却叫她觉得自己都被看透了。
素来薛姨妈只道宝钗聪慧机敏,没生成男儿可惜了,见了如今的黛玉,却觉得与宝钗大为不同,宝钗再聪慧到底只是闺阁女子,黛玉却有一种见多识广才有的从容淡定。
薛姨妈登时不自在起来,明明已经打过腹稿的话,却几次张嘴都没说出来。
最后还是贾母道:“你和四公主亲近,不若请四公主问问六贝勒,若六贝勒心存不满,咱们赔礼便是了。听说六贝勒极爱琉璃瓶子,我倒是收着一个,便做为赔礼吧!”
“四公主如今大了,轻易也是不见六贝勒的,只怕没机会问,”黛玉先是拒绝,然后做无奈状,“六贝勒真不会计较的,您只想想他每日要治多少人,怕是忙得脚不沾地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么个小事啊?”
黛玉说得自是真话,在胤祚看来,薛蟠断了胳膊此事就翻篇了,正如黛玉所说,他每日那么多事情,哪顾得上和一个薛蟠置气。
但薛姨妈和贾母却不这么想,盖因他们知道薛蟠做了什么,若只是简单冲撞六贝勒或许不会计较,可是他可调戏了人家啊!
薛姨妈和贾母还要劝黛玉,只是她们不好把内情告知,黛玉便咬定了一件小事不用求情,怎么都不答应。自然若他们说出内情黛玉更不会答应,不过理由就要变一变了。
那薛蟠胆敢调戏师兄,只断了胳膊怎么行,合该叫他们担惊受怕、悔不当初才是!
黛玉最终也没答应替薛蟠说情,最后贾母脸色都不好看了,黛玉告退时她也只是淡淡的,只叫王熙凤送黛玉罢了。
王熙凤尴尬地解释:“为着这事闹了一天,老祖宗难免劳累,精力不济也是有的。”
想说贾母不是对黛玉有意见,只是累了没精神罢了。
黛玉只淡淡一笑,从前她不知道外祖母的想法,如今却是清清楚楚,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最伤人的事经历过了,如今这点子脸色她看得不痛不痒。
黛玉不答王熙凤的话,只含笑道:“嫂子空了找我坐坐,一个人怪闷的。”
“你素日不是画画就是看书,什么时候嫌闷过,莫非找我有事?”
黛玉点点头:“好事!只是这里不方便说。”
王熙凤眼睛一亮:“那我后儿去找你,可行?”
“行,那就恭候嫂子大驾了!”黛玉和王熙凤说定了,这才上马车。
马车踢踢踏踏走远了,王熙凤这才转身回去,脸上还带着未尽的笑意。想到黛玉说的好事她心里不由痒痒,以黛玉的眼界说是好事,还专门叫她过去一趟,想必事情不小,王熙凤恨不得赶紧到了后天,好一解疑惑。
正走神呢,迎头就碰上了贾宝玉,王熙凤“哎哟”一声:“急匆匆的干什么呢,仔细摔了碰了!”
“我没事,林妹妹呢?”他扯着脖子往门外看。
王熙凤笑道:“别看了,早走了!”
“哦,”贾宝玉失落地垂下头。
王熙凤带着宝玉回去,见宝玉仿佛打了蔫的公鸡,垂头搭脑没精打采,心里不由一叹。
宝玉对黛玉的心思谁都能看出来,可惜黛玉的心思同样清清楚楚,从前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有老祖宗的撮合都没成,只怕以后成的可能也不大了,天注定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宝玉也怪可怜的。
只她却不大瞧得上宝玉如今的样子。若真瞧上了黛玉,那便破釜沉舟试一试便是,林姑父和黛玉不喜欢他,那就努力讨他们喜欢啊!又不是多难的事,不过是读书上进,再改了从前那些风流作派罢了。她就不信了,若宝玉真能浪子回头,林妹妹和林姑父还能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可人家宝玉偏偏不!林妹妹不喜欢他,他便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然后该花天酒地还是花天酒地,该逃学还是逃学,别说长进,只怕比从前还不如!
别说林妹妹,只她都瞧不上宝玉,还不如琏二呢!
与此同时,佟家一个偏僻的小院里,仿佛老了十岁的贾元春挣扎着坐起身:“消息属实?”
“应该属实吧,”丫鬟迟疑道,“梁大说他亲眼见到六贝勒进了林家,待了大半天才出来,梁大的眼力应该不会有错。”
“不要紧不要紧,”贾元春咳了几声,捂着发痛的腹部笑道,“不属实也不要紧,这种事捕风捉影就够了,爷可在家?”
“在在李姨娘那里。”
贾元春听到“李姨娘”三个字脸登时就扭曲了,眼里露出刻骨恨意,冷笑道:“去请爷过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和六贝勒有关,想来爷一定会有兴趣的。”
隆科多消停了这些时候,可不代表他就不恨胤祚了!若非胤祚他不会失了圣心,皇上也不会把贾元春指给他,以至于他们再也拿捏不住四阿哥,如今大伯家的堂妹已经进了宫,他们这一房更是没有指望了。
贾元春想恨而不敢恨,但隆科多不仅敢恨,还想报复!不过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现在贾元春把机会送到他手边了。
和朝廷大员之女私相授受,传出去胤祚名声受损是必然的了,皇上说不定也会厌弃他。
若是被迫娶了林家女,他便会彻底失去争储的机会;若不娶,则林如海会恨之入骨,天下人也会唾弃他。
这是一个死局!
隆科多哈哈大笑:“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