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自从那日在大乱斗里活下来后,她也逐渐知道了很多东西,有的是云舒给她讲的,有的是从别的“预备鬼使”处听到的。
囚住他们的地方叫做鬼市,简单来讲,是个大型拍卖场,为鬼主所有。拍卖会每年召开一次,只派发一定数量的邀请函,并且指定配予有头有脸的人物,而送邀请函的人,则被称为鬼使。
在塔里的孩童从小接受训练,等长到十五岁,就会被送到地狱囚笼进行筛选。筛选成功的人,才能到教官长云舒手下,成为预备鬼使,进行下一轮培训,然后正式上任。
全国各地林林总总加起来,总共有十个塔,能成为预备鬼使的人却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死在了那座铁栅栏围城的囚笼里。
鬼使万里挑一,武功绝顶,如此,才可保证邀请函送到宾客手里万无一失。
“又不说话。”云舒抱怨道,双眸却仍含着笑,“每回都这样。”
“起来。”云舒半弯下腰,将手递给她,“地上脏。”
他靠得很近,温温沉沉的声音从面具后透出来,有些闷,那双宝蓝色的眼睛被月光一照,美得惊心动魄。
刚刚飞了一圈,带起来的汗到现在还没消下去,明明没有太阳,但温却感觉几乎要被融在那一对蓝钻里。
“教官。”温没有将手搭上去,她舔了舔唇,稍稍往后退了些,好掩盖自己如雷震耳的心跳。
或许是今夜月色太好,给了她豁出去的勇气,总之,温鬼使神差道,“我……能看看你摘下面具的样子吗?”
空气瞬间安静,连燥热的风也停息,唯有那一声声愈来愈烈的心跳,像是仲夏夜的蝉鸣。
云舒保持着原来伸手的姿势没动,双眼却不像月牙般弯了。他目色沉沉,隔着一块黑铁面具,叫人摸不清情绪。
好一会儿后,他才收手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抬手覆住黑铁面具,将其缓缓挪到一边。
温一眨不眨地盯着。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尖锐又锋芒毕露,本该叫人恐惧的,但偏偏嵌了一双宝蓝色眼睛,将那出鞘的锋芒割了角,达成一个巧妙的平衡。
这和她想的很不一样,光听声音,她以为云舒应当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谁道竟完全是两个极端。
恍惚间,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幸好这人常年带着面具,否则就他这张脸,也不知要迷了多少小姑娘的心。
那面具只移开了一瞬,很快又被重新覆上,云舒弯弯眼睛:“怎么样?还满意吗?”
他好像从来没有一点教官长的架子,面具要摘就摘,脸要看就看,就连平日那些预备鬼使做错了事,他也从不责罚打骂,仅仅说一两句,将这事轻飘飘揭过。
他是个很好的人。
这点温从初见云舒就知道了。
但现在,就在云舒俯身笑问她“还满意吗”的现在,她的双颊被夏日滚烫染出一片云霞,心跳快如擂鼓,砰砰砰像要跳出胸腔。
于是她在燥热的晚风中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喜欢上了云舒,喜欢上了这个唯一对她好,为她赐名的人。
从此,她的每一声心跳,都与他有关。
温不是个爱瞒心思的人,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她,指不定她哪一天就死在了世界某地,有些话倘若不及时说出来,就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正式上任预备鬼使的前一晚,温将云舒拦在树下,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她素来冷白的面容罕见地被染红,呼吸都带着热气,脑中像被棉花塞满,软塌塌又棉乎乎。
云舒认真又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话,然后像以往那样揉揉她的头,云淡风轻道:“早点睡觉。”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温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她极其冷静地点了点头,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还有闲心说上一句“教官再见”。
然后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可惜她走得太过决然,也可能是秋日的寒风太过凌冽,否则,她一定会注意到云舒通红的眼。
此夜过后,温亲手斩断了她与云舒相连的根,重新变为絮羽浮萍,全心全意投入了鬼使的身份。
邀请函一般在拍卖会开始前两个月派发,而另外十个月,则需要鬼使们行遍大江南北,以免送信时耽误了时间。
整整三年,温将自己的性命全吊在了薄薄一张邀请函上,成了最受鬼主器重的鬼使,声名远扬。也是整整三年,她与云舒再没见过面。
按理来讲,她本该踽踽独行于黑夜,和云舒桥归桥路归路,一辈子不再见。
可偏偏就在第四年,出了意外。
那年她奉命将邀请函送予一个显贵家中,无意掉下面具,露出了自己的真实容颜。
这本该是一件很小的事,原本鬼使戴面具也不过是为彰显自己的神秘,但偏偏那显贵好色,看上她了。
他于那场拍卖会中找到鬼主,愿出万两黄金,指名要将她带走。
万两黄金换一个随时可被替代的鬼使,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鬼主将她找来,问她愿不愿意随那位显贵走,名义上是询问,实则为通知。
温低着头,短暂地神游了一刻,想到的竟不是未来的路,而是四年未见的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