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旦心脏如同被人死死捏住了一般,惨白若死,任谁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突然如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老九……”
陈九微微摇头。
“哪家都有不孝子,李兄莫要说了,是……是兄弟对不住娃。”
李元旦一下子年老了几十岁,脸上的颓废让人心惊,一干头领相视想要开口,骤然之下又不知该如何阻止、反对。
肚子里都有了孽种,又当着如此之多人的面,就是当下斩杀陈英儿又如何?冯勉当前,陈九斩得了吗?一干人有心阻止,却只能暗自沮丧摇头。
……
心下暗自计算时间,看了看日头,吉时早已过,狗娃的不祥预感更加强烈,莫名的烦躁让他坐立不安,就在皱眉思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时,房门被人打开,转头看到李元旦推着老头入屋,眉头不经意颤抖了下。
两人目光静静对视数息……
“李兄,兄弟与娃单独谈谈。”
李元旦无奈,深深看了眼一身喜袍的狗娃,微微摇头,佝偻着身子退出房门。
……
“英儿……”
“有了生孕。”
……
老头沉默许久,突然说出这么一句,狗娃只感觉头颅如同炸裂了一般,疼痛、空白,却又无法移动开口,外面吵杂声渐渐远去,痴痴呆呆看着老人,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大声狂笑……
许久……
“娃……记……记住,你……姓陈,陈启国,字……振邦!”
“记住了!”
……
“呼……”
突然间,狗娃发现自己有些好笑,小丑一般好笑,默默站起身,来到老人身边,低头看着老年斑占据了整张脸的老人,许久……
“老头,你这是……彻底要将俺赶出陈家寨么?”
……
“老头,俺心下确实挺难受的,不是因为英儿不喜欢俺,也不是她怀了冯大的孩子,是……她不该在此时羞辱俺……”
“算了,俺倒了霉,被人狠狠打了脸,老头你也没能逃脱,咱爷们……一对倒霉蛋,但咱们还没输呢!”
“不。娃,九叔输了,现在能做的……只有替你多争取些时间,记着,莫要犹豫,尽快前往西山岭!”
“一刻都不要停!”
……
看着老人坚决,看着老人斑几乎占据了他所有可以占据的地方,一阵沉默,默默拍着他手臂,突然一笑。
“老头,咱们还没输呢!不过你是对的,俺的确不能再留在此处了,等一阵子,等俺安稳下来后,让人前来接你,把所有人接走,你可莫要死了,你知道的,没了你,陈家寨对于俺来说,毫无意义。”
默默站起身,看着他,狗娃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很是轻松灿烂。
“与其做你的女婿,俺更愿意做你的儿子。”
“咱爷俩一起把这场戏唱完了,也或许情况没这么糟,各寨与冯家唱对台戏,给了咱机会还不一定呢。”
狗娃推着老泪纵横的陈九,屋外数百近千人,好像知道了什么,再也没了一丝欢快、吵闹声,全默默看着陈九,看着推着陈九的狗娃陈启国。
人群分开,一人一轮椅一老头,默默出现在数十头领面前,冷冷看着冯勉、冯雄、冯虎、冯豹……一干冯家堡之人。
“你们……赢了。”
很冷淡,毫无任何情绪,这一刻,此时之后,他只叫陈启国!
默默将陈九推到正堂主位,这一刻,年迈的陈九,身体笔直、坚韧!
陈启国默默将胸口的大红花摘了下来,低头看着数息,面无表情走向冯雄,冯虎皱眉,上前就要伸手阻拦。
身形微侧,身体扭转,右腿自下向上撩起……
“啪!”
“轰——”
百十人大惊,轰然站起,再去看,冯虎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冯雄疾退,人影相随。
“砰砰砰!”
膝、肘、拳三连重击,众人大骇,冯勉正要怒吼拔刀……
“你赢了,新郎官是你,小弟不过是想给胜利者佩戴大红花而已,何必又逼迫小弟动手啊?”
陈启国将难以喘息开口的冯雄整直了,将大红花挂在他胸前,退开一步,旁若无人,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数遍。
陈启国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咧嘴一笑。
“挺俊俏的新郎官!”
“帅!”
又冲着布帘遮住的内间,大吼。
“英儿,从今日后,你就姓冯了,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莫要再由着自己性子,记着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在外做贵妇,上床是x妇!”
“呵呵……”
陈启国咧嘴一笑。
“男人么,都希望自己女人尊贵高雅、贤良淑德,最重要的是要够滋味,记住了,这是哥哥送妹子出门的劝告!”
“记住了!”
陈启国冲着内间大喊,又拍了拍想要愤怒张嘴的冯雄肩膀,转身走向冷着脸的陈九时……
“砰!”
手臂猛然抬起,手肘再次击在冯雄下巴,双眼阴沉瞥向想要动手的冯豹和一干冯家堡之人。
“胜利者就要有胜利者的宽厚心胸,若你们想给乞活军换个头领,可以试一试!”
冯勉双眼微眯,摆手挥退冯豹等人,突然笑道:“是孽子过错,挨上两拳也是活该,若狗娃心下还有些火气,可以再打上两拳出出气。”
陈启国脚步微顿,没有回头看向身为乞活军头领的冯勉,竟然呵呵笑了起来。
“呵呵……”
“与一个注定是弃子之人置气,确实有些孩子气了。不过呢,俺还是想劝一劝冯帅,这人吧……有时候还是实诚些为好,心眼太多,没人会喜欢的,这世道,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冯帅坑死了。”
“呵呵……”
“乞活军……乞活军……”
“能放弃的尊严啊,荣辱啊,早在四十年前,该放弃的早就放弃了,如今图的,也就跟流浪狗一般活下去而已。”
冯勉双目陡然圆睁,不由自主看向四周,所有人全向自己看来。
陈启国没有理会冯勉,没有去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陈九面前,静静看着早已成了生命中一部分的老人,数息,腰身微弯,双手按住轮椅两侧扶手,盯着老人双眼,深深叹气一声。
“老头,咱爷俩相识了十年,以前吧,你总是说,说要把俺架在火上,说俺的肉水灵,终了,你还是让俺活了下来,这是俺欠你的。”
“你闺女看不上俺,俺也不愿意娶你闺女,你非得要俺娶,俺说随意弄桌饭,关门把亲结了,都是穷人,没必要整这么大,你非得要在脸上贴金,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乞活军上下近万人,都知道俺要迎娶你闺女,如今却又逼着俺将媳妇双手送给冯大,老头,你这是耍猴玩呢?”
……
“嘚!”
“谁让俺欠你的呢,欠账还钱,欠恩还情,俺听你的。”
陈启国反手指向胸带大红花,鼻青脸肿的冯雄。
“该恭喜祝贺的,俺恭喜祝贺了。”
“该当哥哥送妹子出嫁,俺也听你的,现在俺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过分吧?”
……
“娃,你没给少将军牵马坠蹬。”
“别这么绝情,行不行?”
“将你妹子安安稳稳送出寨子。”
……
众人默默看着一老一少,杨家寨头领杨七郎突然站起。
“老九,冯将军,如此欺负人就有些过了,狗娃再如何,也还是乞活军之人!”
身高七尺大汉狄靖猛然站起,指着陈九怒骂。
“陈九,老将军的脸全被你丢尽了!”
又指向冯勉。
“冯勉,大家尊冯家为头领,尊的冯龙将军的仁义,不是你和狗男女的儿子,做下如此腌臜之事,还有脸前来要人?”
“我呸!”
狄靖性情耿直,当着人家婚礼抢人也就罢了,还敢一再逼迫,狄靖大怒,指着冯勉、陈九一阵大骂,一口痰水重重吐在地上,扛着五十斤熟铜棍大怒离去。
周横、李易相视点头,齐齐站起。
“冯将军、陈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兄弟聚在一起靠的是个‘义’字!”
“周兄所言甚是,老将军、冯龙将军若还在世,也绝不会允许今日之事,李某家中还有些杂事,这就请辞!”
周横、李易、狄靖、杨七郎都是当年陈午嫡系本部将领,若非如此,陈川与祖逖起了争斗后,他们也不可能遵守陈午“不降胡人”誓言而脱离了陈川。
利益是利益,谁都想要陈家寨手里的兵器,可有些东西,这些人至死都不愿意丢弃,四人起身,跟随着将领也冷着脸大步出屋,一个又一个冷脸头领站起离去,十数息间,厅堂空了大半,屋外吵嚷声此起彼伏,冯勉老脸铁青,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原本各寨就有些不满冯家堡独享陈家寨兵器,如今又当着婚嫁之日如此羞辱,矛盾骤然爆发,冯、陈、李、王、周、杨、孙、狄八座大寨,周横、李易、狄靖、杨七郎四大头领离去,小寨跟随过半,余下仅剩下冯、陈、王、孙四家,而这四家,除了冯家有实力,其余三家根本无法与当年陈午本部嫡系四家相提并论,见此情形,脸上淤青的冯雄、清醒过来的冯虎全怕了。
乞活军是个尤为特殊的存在,是官方组织的流民队伍,一开始的首领都是各豪门,但随着残酷的厮杀争斗,底层之人也有了可以挑战高层威望的存在,尤其是他们这一支,与相对稳定的李农、石闵两支乞活军存在着很大差别。
乞活军团结在一起,同等兵马厮杀,不怕死的乞活军战力更强,可一旦人心散了,就如同最开始分裂的上党乞活军一般,最后只能消失不见,这也是所有人共同认可的事情,所以他们聚在一起,并非没有共同遵守的规则,而现在冯家就在触底,挑战这条规则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