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寿撇开头去,低咳一声,觉得没眼看。
两个人这会儿还湿答答的,一个将另一个抱在怀里头,一个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另一个的手臂。篝火熊熊燃烧,这两人离篝火极近,身上的水汽都化成白雾望天上飘荡,没在夜色里。
阿弥还在抽抽搭搭地哭,言照清还在拍打她的背,同方才用力要拍出她胸肺中呛人的水不同,这时的拍打带了些安抚的意味,十分轻柔。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是你自己跳到河里去的,是我们推的你么?”
阿弥腰后靠着言照清曲起的腿侧,抱着言照清的手臂,脸侧靠在他肩膀,在他一半怀里。听闻脑后落下的这一句,阿弥觉得分外委屈。
确实没什么好委屈的,但心里头委屈的情绪就是停不下来,像一锅烧开的沸水似的咕噜咕噜往外冒。
她早早就看到隐藏在树林里头的舟渡了,在安抚才哥儿之前。舟渡打的手势也十分清楚,就是来带她走的,让她自己找个落单的机会。
她还以为能跑掉,拼尽全力跑了,谁知道跑不掉啊?
跑不掉就算了,跳河逃生也不得,险些还淹死在水里。
五岁多的时候,才到南理城不久,玉娘子就想不要她,趁着哥哥不在,将她赶到河边,赶上一个大浴盆,将她往雍江里推。
雀州多山地,地势落差大,雍江的水多湍急啊!小小的她在圆盆里头被激流勇进的江水带得都要飞起来,朵朵白浪托着浴盆往前狂奔,两日两夜都不停歇。
阿德最后在瓶口峡那儿,借着狭窄的峡谷地形拦那大浴盆,谁知道麻绳没拦好,拦住了浴盆,叫她翻到了江水里头去。
她那时候还不会游泳,浮浮沉沉,呛得快死了,愣是靠着求生的本能挣扎四肢,勉勉强强叫自己浮上水面吸几口气。
阿德捞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被水堵着胸肺,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阿德拎着她的双脚将她背在背上,颠簸跑了一阵,才叫她将水咳出来,也哭出来。
她那时候差些就死了。
从此以后就十分害怕大江大河里的水,纵使在几个南理猎人的教导下会了游泳,那也紧紧能勉强划拉几下。
根植在心里深处的恐惧,根本挥散不去。
“我……我差……差点……淹死了……嗝……”哭得太久太费劲,阿弥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还打起嗝。
“你自找的,你不跑不就没事了?”
阿寿眼角抽一抽,怀疑这温声说话的人其实是不是这荒郊野外的野鬼钻到了言照清的皮囊里头。
一个逆贼,差些逃了,他不是应该生气吗?!他刚才带着人从水里回来的时候,那铁青的脸色可是叫阿寿觉得他要捏碎阿弥的骨头,还盘算了一下若是阿弥被他捏碎了,他要从哪儿开始修补呐!
这怎的还……安慰上了???
这两人也没个要换湿衣服的意思,言照清将人从河边抱回来,带着人一坐就坐到了现在。虽然阿弥没坐在他腿上,但这个姿势好歹还是有些许暧昧不是?
方才言照清不假思索立即跟着阿弥跳到河水里,在半空就抓住了阿弥的脚的时候,阿寿是又惊又叹地佩服言照清一腔孤勇的不怕死精神,这会儿言照清这样,阿寿又觉得方才的感觉怕是错觉。
他是不是应该安静地走开?
“我……我不跑嗝,你拉我……砍头……”
“那你瞧你现在,没跑成,还被那个男的丢下了,要不是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往后逢年过节阿德他们只能在水边祭拜你。你说你何苦?不跑不就没事了?”
阿弥居然觉得有几分道理,白折腾了一番。
言照清问:“那个男的是谁?我记得他应当是同你劫法场的人。”
阿寿诧异看向言照清,心内拍手。
这原来还是要套话啊?原来是用关心和温柔击破对方心防,套话呐。他学到了,学到了。
但阿弥不出声。
言照清低声说话,好似轻哄,“他都将你丢下了,你在水里是不是要抓他来着?他将你的手掰开了是不是?”
言照清不甚笃定,看得的也是一个模糊的动作影子,但将阿弥脱开之后,那人像鱼一样窜出去的身形可没有半分停留。
这样想来,他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废***中有这样的人,那是要从内里烂掉了。
阿弥想舟渡以往也曾有过这种将她丢下的时候,他也曾丢过别人,被人告到哥哥那里过。在京城的时候不就是么?她坚持要救许之还,他干脆一走了之,虽然还是回来帮忙了,但最后还是抢在她前头先走掉。
“我在战场上不管碰到什么,都不会将战友抛下。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既然将后背交给了他们,自该并肩作战,拼死力博,因为贪生怕死就将同伴当做挡箭牌,自己跑了算是怎么回事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为他着想吗?”
也就估计往下这一路凶险,没将王二带上,不然他非得叫王二再画一百张这人的画像,交给沿途州县通缉去。
抱着他手臂小小抽抽搭搭的人还是不说话。
“小狐狸。”言照清低头,揉一揉她湿漉漉的发顶,将人又往怀里带一带,近得下巴搁上她的头顶,“那个不是什么好人,你护着他做什么?谁对你好,谁将你从水里救回来的,你不清楚么?”
阿寿眼珠子要从眼里掉下来,张口结舌。言照清压低嗓音柔声说话的时候,还真如妖精一样勾人心啊。
言照清也不看他,十分专注等着阿弥张口。
若是她张口,那或许就是能信任他的开端。她这一路端着,关系分得很清楚,可以接受执金吾同她说笑、同她好,但是涉及到废***的事情,那对不起,这小丫头就要化身成一只蚌精,嘴巴闭得紧紧。
“小狐狸,我只有这一个问题。”言照清保证,不逼她多说。饭要一点一点吃,心防要一点一点破,信任要一点一点树立。她又是一个迟钝的小丫头……
“言照清。”迟钝的小丫头将脑袋往后一仰,像个女鬼将脑袋突然掉落一样,仰头看着言照清的眼,“是不是做驸马真的这么重要?你做什么一定要砍我的头,好做驸马?”
言照清的眼微微眯了一眯。
阿寿看着他下颌凸起的一块肌肉,想笑,又很想叹口气。
这小丫头,真是清醒得厉害,也真是擅长利用言大人的心,只享受言照清的好却不想担半分责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