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地上还有一块血渍,是前天夜里县衙仵作霜七死的地方。因今日本来他们匆忙要上路回京,又突逢蛮人来袭的变故,这块血渍至今都没有被清洗。
不知道是那只小狐狸还是王二放了一盏油灯在上头,压在血迹一侧尽头的位置,正是仵作霜七死的时候脑袋位置所在。灯火袅袅跳动,灯下一行干涸的褐色血渍好像蔓延开,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是油灯漏出来的灯油。
阿弥见言照清要将地上的油灯拿起来,出声制止,指了一指王二,小声道:“二哥怕鬼,这是雀州的风俗,免得霜七的魂魄回到这个房间来,扰人安宁。”
言照清抬眼觑了她一眼,“是你的二哥怕鬼,还是你怕鬼?”
还是将那盏油灯从地上拿起,放到她半趴着的桌上。
阿弥有些不满,但欲言又止几次,最后还是强压着心头的憋屈,瞧了一眼在房间一角的地上睡得酣甜的王二,默不作声,继续垂下头去,画她的图。
但已经不必像方才那般贴得极近地吃力看着——房中只有一盏油灯,桂陇兵又不肯帮她再找一盏油灯来,王二因为害怕霜七的鬼魂回来跟她寻仇,哭闹起来,阿弥为了安抚王二,只能照着南理一向的风俗,在枉死人最后躺尸的位置压上一朵明火。
这房中唯一一盏油灯就这么的被放到了地上,她要在桌上画图,只能倚靠从地上来的点点灯火,那点点灯火照不亮桌面,她又不肯趴在霜七死的地方旁边画。
霜七是被执金吾反剪双臂制服在地上的时候,就着那姿势将自己脖子梗断了死的。
阿弥刚才想像了一下那个死法,只觉得脖子疼得厉害,心头也狂跳得厉害。
她还没法细想霜七为什么一定要死,但当下的念头就是他若是不死,死的必定是他们,他不扭断自己的脖子,她怕也要下手杀他。阿弥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惜命得很。
只是她不知道霜七原来这般刚烈,不像她,就算此刻被言照清捉住了、困住了,除了最开始万念俱灰,生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寻死念头,这会儿她倒重整旗鼓,不想去死了。
到京城路漫漫,她总有机会从他手上逃脱出去的,从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执金吾虽训练有素,各个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手,但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破。
她今日从言照清手上逃脱,带白狼上山的时候,言照清不就来不及抓她,也来不及跟上骅骝么?
她今天还能将他关在城门外头。
阿弥这会儿想起言照清不敢置信的眼神,他恨,他懊恼,但对逆境接受得很快,阿弥从门缝里头看到他立即转身迎敌,毫无被情绪影响的颓然。
当下形势危急,好在他没因她将门这一关死了,若然今夜来找她的,又多了一个死鬼。
阿弥觑了一眼言照清放上来的油灯,又侧头看了一眼霜七留在地上的血渍。
是不是该要别的东西压上去?
这会儿在县衙之中,她出不得去,又过了四更了,城里的老人怕是早就睡了,她也没法出去敲门问人家是不是一定要用灯火才能压制死人的魂魄。
“别看了,人死了是不会变成鬼的,他是不会回来找你寻仇的。”
言照清落座在阿弥一侧,去看阿弥画的图。
她画的是南理城图,比今天傍晚在城墙上画的更大张一些、更细致一些。南理城不建坊,只设立街道。她现在非但将主街及各条巷道都画了出来,还细细标注了可立即征集的百姓的位置,上头贴了纸条撕出的小条子,条子上注明人数和可做领军的人。不止城墙的角楼、马面、弩台等一一标注清楚,城外的地势她画得更详细,大小和高度比照实际,一眼就能看清晰。
秋生今夜给王二的纸是从县衙库房翻出来的,之前大概是留着秦自得挥毫习字用的,三尺长,一尺宽,此刻被这只小狐狸三张拼成了一张,方方正正,两张相抵的缝隙背面贴了用米粥打湿的宣纸条,将纸张缝合贴牢。
阿弥被他那句话惊了一跳,心虚道:“谁怕鬼了……”
嘟囔的声音小下去,徒显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惊慌。
言照清疑惑挑眉,“你以前难道没杀过人么?”
听到“杀人”二字,阿弥又惊了一跳,有些惶然立刻垂下头去,不出声。
这反应……
言照清思及她在京城,不管是在法场还是万民坊中,除了她的同伙舟渡杀的那一个疯子似的女人,他还真没听过有报说他们杀了人的。法场之上那般情况,她也只是伤人家的脚筋和手筋,重击对方的行动和攻击能力,并不真的取人命。
“你还真的没杀过人?”
言照清这会儿才错愕,声音扬了起来。
一个雏儿杀手?
阿弥面红耳赤抬头,才要说话,睡在墙角的王二被言照清的声音惊动,嘟囔着梦话翻了个身,叫阿弥倏地闭嘴,不敢出声,并横了言照清一眼。
言照清瞧她紧张王二,便也不再说什么,讶异多看了她两眼,自行取了她撕好搁置在一旁的小纸条,拿走她手上的笔,在纸条上迅速写上小字,再往她画的城外山上贴。
民杨峰:一千余人
高峰:一千五百余人
西侧平地:二千余人
无名山一号:二千余人
无名山二号:一千余人
无名山三号:一千余人
阿弥拨弄着那些小条子,将腰背挺直,垂着眼看着。
言照清这会儿才发现她并不是跪坐,而是蹲在凳上的,没穿鞋,一双脚光光搭在凳上,十个脚趾微微蜷缩起来,方便她自己伸直腰背并舒展一个懒腰。
才哥儿之前给她找的那双鞋今天早就被泥水浸透了,周师娘方才是给她刷洗干净了那双鞋才走的,连同她的衣裳一起。
雀州夜里风大,一晚上就能干了。周师娘走之前就着衣服会不会干这个问题不甘心絮叨一轮。
言照清很想问他们这样的废***逆贼是不是都不喜欢穿鞋,如果是,他倒是可以上街去拘捕一批赤脚的人。
连同那个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了的赤脚大夫医无能。
但要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正经事。
“我方才上城墙看了一圈,月色不明朗,蛮子们虽然在山中点了火,但看得不清晰,只能用他们点的篝火和能看清的人数作推断,约莫是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