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到半个时辰,路振飞和卢九德便分别知道了石应诏在城门的所作所为。
卢九德拍案而起,“石应诏其心当诛,乱匪大兵压境,此刻正是用人之际,却将朱平安麾下的一百多名劲卒挡在城外。消息传开,让城中的军士作何想,统兵的将领如何想,军心浮动,难道他担当的起?”
皇城之内本有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等建制,都是洪武三年修建,但在天顺三年被拆除。如今的皇城内,军士达到五千余人,文武各级官员加上入城的百姓和难民,总人数达到了三万人。皇城虽然开阔,但骤然间涌进来这么多的人,一时间还是有些混乱。
路振飞从中午一直忙到了酉时,这才将人马和百姓安顿下来,粮食补给以及皇城内的水井饮用水,都按照定额分发下去。
送走曹无伤,已是掌灯时分,路振飞才得以坐下来喘口气。皇城内没有办公的房屋,路振飞便暂借功臣庙落脚,顺便在这里处理公务。就在此时,卢九德气咻咻的上门了。
“好在当时朱平安所部死命搏杀,城门总算守住了,没有酿成大祸!”卢九德意犹未尽,怒气上头,全然没注意此时的路振飞正在小口就着小菜喝粥。“如此有功将士,却被拒之门外。路大人,您是不知道,现如今城内可是流言四起啊!”
路振飞叹口气,将手中的碗筷放下。饶是先前已经知道凤阳守军战力稀松,但也没想到武备松弛到如此的地步。
城门守军五百余人,加上城墙上的各部千余人,居然被两百流贼打的毫无招架之功,竟然险些将城门给丢了去。凤阳要是因为这次突袭失陷的话,那可就真成了大明朝廷开国以来战事的最大笑柄了。
仆役又点上两盏火烛,卢九德这才看清楚路振飞正在用晚膳,不由得歉意的一拱手。
路振飞不以为意,接过仆役送来的绵巾,擦擦手,“卢公公,石应诏是天启朝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谦的义子,先帝驾崩之后,因为石应诏和魏忠贤来往密切,所以被贬至凤阳皇陵。这些年,始终没断了想要回到回到宫中的念头。本官说的不错吧?”
路振飞端坐于中,只是伸手请卢九德坐下,甚至并未起身。但卢九德并不敢有丝毫的轻视和不满。因为面前的路振飞虽然只是一个区区的正四品文官,但其清名却享誉天下。
天启五年,路振飞中进士,当时正是魏忠贤权倾天下重权在握的时候,而年纪轻轻的路振飞竟敢于坚决反对为魏忠贤建生祠。
崇祯八年,路振飞担任四川道御史,针对朝中愈演愈烈的党争,毅然冒死上书朝廷,力陈革除“时事十弊”。巡按福建时,查贪官剿海寇,甚至于弹劾当时的内阁首辅温体仁。
就这样一个嫉恶如仇品行高洁的人,对于宦官,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初出茅庐便敢于挑战魏忠贤温体仁这样的巨无霸。对于卢九德来说,路振飞便是朝廷清流的代表,更为难得是,他还是一名注重实干的官员,对于这样的人,平心而论,卢九德除了敬重之外还有些惧怕。
但路振飞顾左右而言他,轻描淡写的讲了一番石应诏的来历,却让卢九德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说的没错。路大人奉旨巡抚凤阳,重建城池,在凤阳呆了这么多天,估计也有耳闻。咱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卢九德端起茶杯,看着仆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呡了一口茶水,慢悠悠的说道:“咱家和石应诏都出身于天启朝的内监衙门。一朝天子一朝臣。崇祯爷登基,内官必然要有潜邸的人补充进来。咱家这些个人,便成了多余的人了。”
路振飞一皱眉,他也没想到卢九德当着自己能说出这隐隐有些不敬的话来,但他并没有打断,而是静静的听着。
“咱家这性子,来到凤阳,却是合适的紧。这里的事情少,也没那么多贵人插手进来,乐得一个清闲自在。但石应诏不同,这些年,始终没断了他的那些心思,也因为如此,他和宫内以及朝中的某些人走得很近,但一直没有什么好的机会。”
路振飞顿时笑了,话说到现在,他和卢九德互相的试探总算见了成效。卢九德来之前,曹无伤便已经通过巡抚衙门中的熟人将昨晚以及刚刚发生的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告知于他。如今的凤阳,势如危卵,是绝不能有任何不协调的因素存在的,而石应诏恰恰便是一颗最不稳定的棋子。
路振飞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卢公公的意思本官明白了。听闻卢公公不日便要赶赴南京就任镇守太监一职。凤阳城内的这些个事情,便不要插手了。本官在朝中的名声一向不佳,这次也不介意再做一回恶人,至于得罪了哪些人,卢公公也知道,这些本官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
卢九德却摇了摇头。路振飞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这一点他很清楚。但由文官出面整治不法内官,却是内宫的大忌,如此一来,内官的颜面何存。
因此,卢九德的意思是,罪宗是宗亲,内官是皇帝的家奴,石应诏凌虐宗室,归根到底还是宫里的事情。作为巡抚凤阳的钦差,路振飞有督查之责,上书弹劾亦是职责之内,但如何处理石应诏,卢九德希望路振飞不要插手。
路振飞和嘉靖朝的海瑞海刚峰不同,性格同样耿直不假,但路振飞更注重于实务,既然要做实务,那宫内的阴私最好不要接触。卢九德相信路振飞会明白这一点。
送走了卢九德,路振飞便坐在大堂上,摇曳的烛火下,他的双眼逐渐变得深邃起来,朱平安那略显稚嫩的身影浮上脑海。明明是一个少年,怎么说话做事却如同一个浸润宦海多年的老吏一般。
前日发生在高墙内的事情,即刻间便由内线传给了路振飞。朱平安的所说的话让路振飞很是震惊。石应诏的必杀之局,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轻易化解了。这些见识是从哪儿来的?
还有,朱平安将赌注都压在自己的身上,他对于自己的了解又是怎么得来的,他就这么肯定,自己一定会出手吗?
这个朱平安,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可一想到卢九德刚才的话语,路振飞又有些惋惜。
“那个叫做朱平安的百户,好像对宫内的事情很是了解。咱家会对其进行调查,必要的时候,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留在世上,希望路大人能够谅解!”
……
“就,就是那儿!”周勉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火光冲天的闫家洼。
岳锦峰咬着草根不做声。洪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朱平安却依然饶有兴致的和周勉讨价还价。
“落入贼手的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周大管家这么上心,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周勉犹豫了片刻,“实不相瞒,是伯爷府的亲眷!”
朱平安呲牙一笑,“那倒是,如果伯爷的亲眷出了什么差错,你周大管家有一百条命都不够赔的!”
周勉脸上的肥肉顿时抽搐了几下,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比那更严重,我全家的性命都赔不起!”
朱平安拍拍他的肩膀,“人,我帮你救。不过答应我的条件……!”
周勉忙不迭的点头,“军爷放心,您的功劳我一定在我家伯爷面前多多美言,一定让您的官职在往上升一升!”
“如此就多谢周管家了!”
“哪里哪里!”
朱平安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豪族的家奴他可是见识过不少。这些人听起来,头上还带着一个“奴”字。事实上,在京城,这些权贵的家奴就连官员和内官见到他们也不得不磕头作揖。“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句话可是所言非虚。对于这种人,要利用的时候,软硬兼施是绝对少不了的。
闫家洼,就在凤凰山的脚下,两侧的高山阻隔,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就在这山谷中,有着这一带难得的肥沃田地,也是凤阳城贵人们田庄的聚集地。
三百余名流贼正兴高采烈的在田庄里大肆掠夺。这些人用红色布巾裹头,身上却是穿的各式各样,有个别的居然还穿着明军士卒特有的鸳鸯袄,想来便是卫所或者边镇的逃兵。个个身上都背着厚厚的包袱,塞满了劫掠来的财物,还有些已经在庄子外生起了火堆,将一些鸡鸭牛羊一刀捅翻,放血洗剥,直接放在了火上炙烤。
但令朱平安格外眼热的是,这些人中,居然还有四十多匹膘肥体健的军马。
外围打探消息的士卒转回来。流贼的大军已经长驱直入,转眼间已经兵临凤阳城下。流贼号称两万大军,其实可战之兵不到一万,其余的都是随军的民夫和家眷。流贼流贼,顾名思义,便是流窜作战,不管是高迎祥李自成或是张献忠都是这个德行,更别说一阵风这类的小角色了。整支军队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其中的水分也同样不小。
路振飞将朱平安建议的“坚壁清野”的对策执行的很到位,凤阳城外的田庄被清洗一空,全部运进了皇城,就连水源,也都扔进了牲畜的尸体,搞得流贼大军一筹莫展。迫不得已,一阵风向四方派出了数支小股部队,目的在于征集军资,在他看来,凤阳只剩下一个皇城,两天之内,一定可以攻克,到时候,便可以就食于城内的富户。
眼前的这支流寇部队,便是其中的一支征粮队。
朱平安回身看看部下,这百十人都是岳锦峰招募的边军老兵,其中还有从辽镇起便跟随在岳锦峰身边作战的精锐。此时,人人都看向朱平安,双眼中都迸射出求战的渴望。
朱平安一笑,将手中的佩刀一举,百十余名汉子干净利落的分为两组,分别在朱平安洪胖子以及岳锦峰的带领下自东西两个方向,悄悄的杀进闫家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