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非也。小僧好不容易从步雪遥手里骗出此物,姑娘若是弃如敝履,可就枉费了小僧苦心。”恒远被五花大绑,说话还不温不火,“这是步雪遥独有的信物,按照计划只要我带人到了他布置的陷阱周围吹响此物,他就会立刻点燃火油。此外,这骨哨还是他召集‘天蛛’的凭证,有了这东西,何愁不能用疑兵之计?”

薛蝉衣脸色一变,惊疑不定:“你——”

“姑娘大可不必信我,只要仔细想一下,也该有可用的手段。”恒远垂下眼睑,“血债深如海,恩怨自有主。小僧文武不成声名不就,一生不求修成正果立地成佛,只是想做个人罢了。”

人生于世最难,难在恩仇明了、是非相较,更难俯仰无愧、事在人为。

第147章 反水

晨曦初露,落日崖上却依然层云如铅。

崖下是一条长河,河对岸是一片苍莽连绵的山岭,其间幽深崎岖,飞禽走兽、绝路险途不知凡几,更有瘴气丛生,不论经验丰富的老猎樵还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都不愿意往里头走,不仅容易迷失方向,还很可能再也走不出来。

然而在这三十里西岭之后,却有天堑“鬼哭涧”,从此地借水路顺流而下,可于最短的时间绕到西川边陲。当年混战之时,大楚高祖便是请江湖义士组成一支奇军,从此路悄然潜入西南异族腹地,里应外合给了异族一记重击。

可惜那次行动虽然伤敌一千,却也自损八百,无论西岭还是鬼哭涧,都是天绝之路非常人可走,因此从那之后这条险路几近荒废,到如今隐秘更胜从前。

步雪遥带人从羊肠山路登上落日崖,一行二十余人都是轻功好手,他自己更是行步如霞飞,很快就上了半山腰。

这里有个天然岩洞,里头曲折回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步雪遥没点火把,只手在腰封中一摸,掏出颗指头大小的夜明珠,幽绿的光芒映在他消瘦脸上,像个形销骨立的鬼。

他们入了洞内,看到了十来个封口木桶,并没有胡乱堆放,而是错落有致地沿着两边洞壁摆置,此外还有一个黑色布包,从里头漏出了零星的黑色粉末。

二十余名“魔蝎”的脸色同时一变!

这队“魔蝎”的领头者乃是跟随赵冰蛾的老下属,无名无姓,向来都被称作“蝎子”。此时,蝎子上前一步,手指捻了捻那些粉末,确定是火药。

蝎子将此处地形仔细一想,对着步雪遥拱手道:“步殿主好轻功。”

要想在不惊动其他人的前提下将这些火油、炸药运到此处,唯有从西岭结道,横渡长河,再险攀落日崖,然而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放眼整个葬魂宫也只有步雪遥和赫连御两个。

若是赫连御暗中示意,步雪遥悄然潜行,再加上“天蛛”的幌子,难怪能瞒过赵冰蛾的耳目。

蝎子心里沉了沉,就听步雪遥轻声一笑:“好说。现在赶紧动手将这些火油都埋在山道上,用火药做引线,等左护法计成,那些个白道追至此处,便点火炸山,定要他们粉身碎骨!”

蝎子颔首,身后二十余名“魔蝎”四散开来,运力于掌托起火油桶,步履仍是稳当。步雪遥看得眼热,当初他以一人之力往复数次才将这些东西运上落日崖,只恨身边无可用之人,若是他能掌握“魔蝎”这支势力……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就被他打消,“魔蝎”是块令人垂涎的肉骨头,却不是自己能沾手的。步雪遥为赫连御打理“天蛛”这么多年,哪里会看不出宫主的意思?

他把这点心思藏好,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道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替,就已经把这份野心暴露在蝎子眼里。

眼见火油桶被陆续搬运出去,蝎子开口道:“仅凭这些火油,能炸塌落日崖,但难以将那些白道一网打尽。只要炸药一响起,顶多只能埋葬追在最前的一批人,后面的随时可以撤回前山,我们依然功亏一篑。”

步雪遥走出洞穴,看着“魔蝎”按照吩咐分散开去,嘴角忍不住一翘:“所以我们不能急,要等他们完全走过去方能点燃引线,才可以截断他们的后路,退无可退。”

既然要断后路,那就该保证前方也无生途……蝎子下意识地看了眼西岭,眼睛眯了眯,没有多问,而是转口道:“属下去监督他们布置陷阱,殿主你……”

步雪遥刚要说话,突然眉头一皱,听得下方传来动静,见是有一队黑衣人向这边过来,看打扮是葬魂宫的暗客,领头的还是“天蛛”中人。

他当然不肯把事情都交给“魔蝎”,因此在离开之际就留下了标记召集一支“天蛛”随后跟来协助,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会这么快。

领头者单膝跪地:“拜见殿主!”

步雪遥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挨个打了转,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开口:“那边情况如何?”

“回禀殿主,东边山道被百鬼门虞三娘控制住,萧殿主带人把守南边山道,沿途岗哨仍在厮杀,山寺内左护法以演武场众人性命为质对峙白道众人,情况焦灼。”

蝎子适时出声道:“百鬼门的出现打乱了我等部署,白道已经回援无相寺,大人在寺内孤掌难鸣撑不了太久,我等也该早做准备。”

西佛未死,百鬼门入局,白道众人回援……哪怕赵冰蛾有通天本领,也的确是独木难撑。

步雪遥心里的毒水几乎要沸反盈天,面上还窥不出半点得色,只是沉稳下令:“尔等分成两拨,一拨去山口放哨注意来路动静,一拨留下随时待命。”

“是!”二十多名暗客得令散开,一去半数,剩下的留在步雪遥身后,将他保护在最安全的位置,也是……最难以逃脱的位置。

蝎子跟领头者悄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

步雪遥没发现他俩这一个眼神的交替,他一只手按上丹田,被植入体内的蛊虫总是在昼夜交替之时作祟,仿佛万蚁啃噬经脉,他虽然声色不动,背后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这么迫于收拾赵冰蛾,一来是得了赫连御暗示,二来也是为了自己身上的“离恨蛊”。

当日被端清灌下“幽梦”,步雪遥费尽手段也配置不出解药,却不肯去死,只能像条狗一样趴在赫连御脚下苦苦哀求。

赫连御答应用“离恨蛊”救他一命,代价就是把他从此变成自己手里一条翻不出五指山的走狗。

可是做惯了多思多疑的结网蜘蛛,怎么能甘心做一条狗?

步雪遥的乖顺从来只是表象,赫连御也从来没交付过信任,只是在利用他的野心手段达成目的,等到他没用的那天,就该被剥皮拆骨了。

可惜不管步雪遥有多少心思,“离恨蛊”都是箍在他咽喉上的枷锁,他尝试过各种药物,也拿人牲威胁过色空,试图以浮屠内力压制蛊虫,可惜都见效甚微,只能铤而走险将主意打在“长生蛊”上。

唯有“长生蛊”才能把“离恨蛊”从他体内引出来,也唯有“长生蛊”才可以为他的鬼蜮打算提供几分底气。他还没有冒犯赫连御的胆子,便动起了赵冰蛾的心思。若是这女人真被证实背叛,那么他要动手也名正言顺无可指摘,若是她未曾……

有了恒远在,赵冰蛾就算未曾背叛,也别想甩掉一身腥。

眼色一沉,步雪遥一边强忍着蛊虫作祟的痛苦,一边盘算着千般计较。就在这时,有风吹来,他敏锐地嗅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火油泄露的气息!

“怎么回事?”火油当埋藏在地下,等猎物入瓮方用明火点燃火药引线,才能叫人防不胜防,可是闻着这味道,那些火油分明是被倾倒在地上,加上此地正处风口,怕是不等猎物进圈套,就先被这气味随风败了算计!

步雪遥惊怒交加,对蝎子喝道:“给我上去看看!”

然而,蝎子和他身后几名“魔蝎”站在原地,一个也没有动。

步雪遥脸色一沉,目光快速瞥了一眼暗客领头者,口中道:“怎么?左护法不在,我便指使不得你们了?莫非,你们忘了左护法的吩咐?”

“正是有大人的吩咐,我等才要听命行事。”蝎子轻轻挥手,“火油陷阱事关重大,殿主既然将其交付出来,便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身后的四名“魔蝎”分占四角围住步雪遥,连同蝎子在内构成了一道人墙。

得到步雪遥目光示意的领头者也带人上前,却不是要制敌解围,而是错落开来,抽出兵刃将整个包围圈又加了两重。如此一来三重围杀,俱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手,步雪遥是真的插翅难飞。

脸色阴沉下来,步雪遥森然看着领头者:“你想做什么?”

“在下张自傲,奉尊主之名送步殿主上路。”只手在脸上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领头者顷刻从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变成了面孔苍白的年轻文士,袖中一支判官笔滑落在手,笑意温和,眼中寒如春冰。

那时楚惜微在林中的匆匆安排,就是让这支百鬼门下属装扮成已经被他们杀死的葬魂宫暗客,趁乱混入敌手之间随机应变。无相寺内,步雪遥面对白道回援匆匆离开,楚惜微虽然被赵冰蛾拦下,这些人却顺势跟了过来,到现在终于按照计划与事先谈好的“魔蝎”碰头合作,一面将火油收入己手,一面准备拿下步雪遥以免夜长梦多。

“百鬼门连‘鬼笔判官’张自傲都出动,看来这次是真要下本跟葬魂宫拼个高低了。”双手慢慢紧握成拳,指节发白“咯吱”作响,步雪遥毒蛇般的目光落在蝎子脸上,“尔等跟百鬼门合作,那么赵冰蛾果真是要反了。”

他这句话有些惊怒,更多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蝎子道:“葬魂宫本也轮不到赫连御做主。”

“我放恒远一条命,本来是想利用他去引赵冰蛾露出马脚,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倒是枉费我的心机……”步雪遥嘴角一勾,“不过,既然你们承认了赵冰蛾要反,也是好极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动了。

步雪遥的“霞飞步”曾让江湖上无数仔细轻功高强之人饮恨,眼下他身处重围,甫一动便是四面八方刀剑齐发。电光火石间,所有人眼前都只有冷铁寒芒映飞红,伴随着骨骼折断的脆响,他整个人像一阵腥风从刀山中“卷”了出来,一身血迹斑驳似遭了一回千刀万剐。

他的五指已经抠进一人咽喉中,将其做成了自己突围的人肉盾牌,可惜步雪遥虽然杀出了重围,却依然挨了重击,一口血没能压住,喷了出来。

张自傲在江湖上虽然声名不显,却是百鬼门里一方舵主,掌管着西川地带的生意往来,不仅账本算盘用得精明,一手判官笔也从来杀人不留情。

蝎子更是赵冰蛾信赖有加的心腹下属,堪称“魔蝎”的第二把手,一把十字刀拆合翻飞犹如蝴蝶穿花,刀尖细如毒刺,上面也淬了剧毒,若非步雪遥有“离恨蛊”在身,自己也常年沉浸于毒物,恐怕已经见血封喉。

此时他身上挨了数下,肩膀被十字刀刺出血洞,背后也被判官笔险些戳了个对穿,顷刻间变得像血人一样,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步殿主的轻功的确卓绝,若是换了旁人,早死在这三重刀阵里。”蝎子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可惜大人有令,今日不能放殿主活命,见谅了。”

之前被派出布置陷阱的“魔蝎”与伪装成暗客的百鬼门属下也都围拢过来,步雪遥面前是杀机重重,背后是断崖长河。

进与退,根本不容犹豫。

“有意思,哈哈哈哈——”步雪遥突然放声大笑,脚下毫不迟疑地向后一踏,整个人后仰倒下山崖,纵然十字刀已化成银线逼命而来,也只来得及在他脸上割开一道血口,掀飞了他遮掩毒伤的面具。

步雪遥自然是不肯投崖摔成个皮馅不分的肉饼,他的身体在下坠时生生扭转,用双脚勾住一条攀附的藤蔓,双手趁机抓住岩石,下一刻倒挂的身躯向下翻转,人险险挂在了山风呼啸的石壁上。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枚信号弹当空抛起,那烟花与赵冰蛾在山上引燃的一般无二,只是颜色从幽蓝变作了不祥血红。

血色烟花转瞬即逝,尚未消逝的残痕仿佛把天撕开了血淋淋的口子,映得山崖上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血一样的阴影。

就在这时,张自傲看见从那幽暗深邃的西岭山林中突然窜出了一个人,紧接着便是一队人马陆续跟出!

皮衣轻甲,身负寒戎长弓,无旌旗舞动,也无车架相随,却有刀兵骏马,踏着枯黄落叶向着长河直冲过来,竟是要横渡此河!

他的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蝎子已经惊呼出声:“楼耶那!”

第148章 红雪

“楼耶那”是西南关外的异族语,翻译成中原话的意思就是“狩猎军”。

西南异族骁勇善战,虽不如北蛮游牧草原、马上江山,却极其善于因地作战。其中的先行军更是无论山林水陆都可为战局,不但能探听前况,还能作为奇军突袭之用,将厮杀演绎成最拿手的狩猎,故而也被成为“狩猎军”。

这样一支数千人的狩猎军从西岭出现,张自傲可不会相信他们是闲来无事到此地采风。

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蝎子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奉了赵冰蛾的命令,早在未出迷踪岭的时候就派人注意关外动向,半点不敢轻忽,纵然这些时日入了问禅山,外头的暗线情报也一日未曾断绝,上面明明说到关外虽有异动,但至今没有叩关越界,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狩猎军。

狩猎军能出现在此地,必定是从“鬼哭涧”取道入西岭,然而这条道路十分隐秘,就算无相寺内也少有人知之甚祥,这些异族士卒又是如何在不伤元气的情况下悄然渡过险途?

然而眼下容不得蝎子想太多,落日崖下出了这样的大变故,他必须立刻回去禀报赵冰蛾,并且设法将狩猎军在此暂且阻挡住,否则等到他们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长驱直入,那才是大难临头。

张自傲也是这般拿定主意,他打了手势示意手下分出两个轻功高强极擅潜行的人迅速赶向无相寺,道:“火油布置得如何?”

他言下之意,蝎子一点就透,顿时摇了摇头:“时间仓促,尚未布置完成。”

“需要多久?”

“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来布置。”顿了顿,蝎子道,“你我身边的人虽然武功不弱,但是要阻挡千军万马,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张自傲当然明白以卵击石的下场,他皱着眉头看下方的兵马汇成一线趟水过河,虽然自己居高临下,却在这一刻生出无能为力的挫败。

“就算螳臂当车,也得去挡。”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本来就是退无可退的事情,还能怕什么?”

枯瘦的老道士攀爬而上,身手矫健如猴,脸色灰败如土,唯有脊梁还挺得笔直,像棵经霜不凋的老松树,纵然全身披风带雪挂满了狼狈,也有一双眼凛冽如初。

在他身后,还有数名男子紧随上来,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只是背后都负长刀,气势凌人。蝎子眼尖,立刻就从他们背上刀柄刻痕认出其身份——明州谢家人。

张自傲见到他们,吃了一惊:“端衡道长?”

老道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打量着在场每一个人,目光最终落在张自傲的脸上。

端衡跟萧白水好不容易摆脱了追杀,后者必须回转联合属下继续行动,端衡却被这连番惊变打乱阵脚。思量再三,他并没有冒然回寺暴露行踪,而是悄然隐没在山林中,窥探着能够抓住的蛛丝马迹,寻找最能发挥自己用处的地方。

“火油陷阱如何布置交给贫道来安排,计成便是将这些异族阻在此地两日夜不在话下,但是……”他一字一顿地道,“此阵乃是双刃剑,一个不好就粉身碎骨,怕死的,早点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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